【浮生若梦】之三
遥远的香樟树
大学毕业就被驱赶到一所乡村中学任教,我并不感觉委屈:因为自小乡村长大,喜欢广袤无边的田野,尤其是田野簇拥着的宁静校园。是的,建筑陈旧设施简陋,交通闭塞信息难通,一切都仿佛慢吞吞地落后于日新月异的时代。但是,没出息的我,就钟情这份没出息的闲散慵懒。
几年辗转,我回到了高中母校,住进了那一排当年我尊敬的老师们居住的石头砌成的平房里。推开门,便一览无余地瞧见两室一厨,设计简朴直率,唯一让人颇感奢侈的就是:空间。墙的厚度,足以防御导弹,而没有任何装饰的门和窗,一律坦白从宽。住过这样宽敞的屋子,再住鸽子笼、火柴盒似的居室,便有削足适履的痛楚和身陷囹圄的不安。
真闹不懂“宁要市区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套房”的城里人,为什么偏偏摒弃宽松自由的空间,说什么“宁要市区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套房”。
门外七八棵高大的香樟树,稀稀疏疏站成一行,远一点是花草并茂的园圃,再远处一棵根深叶茂的黄桷树,透过枝叶,可以窥见并不宏伟的教学大楼。五个春夏秋冬,每一天上课下课,夹着书本在树木花草之间来来去去的,其中那端茶杯的就是我。
闲暇时静坐窗前,点一支香烟,啜一口淡茶,屋顶鸟鸣园内人喧,各种声音仿佛嘈杂无序,可毫无身处闹市的听觉疲软。细细分辨,那些声波强弱不等各有长短,此起彼伏遥相应和,十分和谐!不愿听了,索性躺卧床上,所有声音便识趣地次等散开,远远地黯淡成朦朦胧胧的音响背景,顶多三五分钟,就酣然人眠了。
热闹总是有的。同事们三三两两聚集聊天,上至国内国际形势,下至日常起居柴米油盐,随意打趣,纵情调侃,充分地享受着言论自由的天赋人权。有时象棋围棋打擂,昏天黑地杀一番,优胜劣汰。
谁个生日到了,过什么节了,定有人呼朋引伴:你出菜我出酒皆大欢喜!有因此操练出一手不错的烹调技艺的,有互相协作结了伴侣的。即使平素矛盾的双方,也在参予中化解了隔膜,融洽了感情。宴会高潮,往往划定南北对抗交战,最终不是“输了拳嬴了酒”,就是“输了酒赢了拳”。
小镇乃偷工减料的城市模型,几分滑稽又几分可怜:排开手能抓住街道两边的屋檐,站在街口放屁,街尾就有人听见。与其去镇上闲逛,不如漫游田野,去狭窄的田坎上采“侧耳根”,爬上高大的桑树摘桑椹,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消遣。肥胖的“侧耳根”加了调料凉拌,据说既消食又化气,城里卖到几元一斤,但长在乡村实在滥贱。桑椹泡酒,更合我的胃口。那浓酽的液体,茶色中带点微红,淡淡的涩味里蕴一丝甘甜。已经好几年没喝着了!写到这儿,蛰伏的馋虫在喉咙里蠕动了。
就算什么也不干,逗一逗农家院子的看门狗,也大有趣味儿。它们虽然凶,却大多并不恶,人不登堂入室,它就不会主动出击。何况清澈的小溪可供垂钓,绿茵茵的草地可供仰卧,享受阳光……出去一走,常常大半天,当暮色四合腹中空空,抬起头就望见了,坐落在山岗上的闪亮着雪白雪白灯光的校园。
然而,最难忘怀的是那些夏日的傍晚,太阳不曾落山,坐在香樟树下石桌旁边看书。枯叶随晚风翩然而下,偶或多情的一两片,降落于我的书页硬充书签。活泼的学生歌着舞着进了教室,园子里渐渐平息,虫鸣悄然四起,夜雾迷朦了双眼。我明白我的生命又增加了一天,今天谢了幕,明天又将从缤纷灿烂的朝霞中绽开。
生命孤独,无人能免。不管身处拥挤喧哗的地铁,还是热闹非凡的宴席,深刻的孤独永远相伴。在乡村,孤独像透明清新的空气,无一丝污染,无任何包装。而自从谋生城市之后,我就弄不清是孤独还是寂寞,是满足还是堕落,是自制还是欲望。
这暮春时节的一个下年,遥远的阳光筋疲力尽地停泊在我的窗前,诱我想起了遥远的原野山岗,遥远的校园和那几棵遥远的香樟树。禁不住幽幽自问:你这乡野村夫,进城来寻个什么?但是,就像那位梦入桃花源,而终究失落的武陵渔父,谁还记得回归的路呢……
后记:
旧文一篇。先拍照,再进行图文转换,竟然忙碌了一个晚上才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