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打破自己的缸——2019年金马最佳剧情片《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这个名字出自电影中的哥哥——阿豪的一段话，这段话也可以算作他的遗言。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止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所以当电影结束，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问题就是：阳光意味着什么，阿豪想要的阴影又是什么？
任性妄为？违法犯罪？这些似乎都无法概括电影中所说的“阴影”。
直到我想到弟弟阿和的一段话。
在得知哥哥的死讯后，阿和崩溃了，他跑到操场上大喊大叫，结果被关进了禁闭室。
在禁闭室里，阿和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
“从小到大，大家都喜欢他，他功课好，长得好，什么都好，他好到没考到第一志愿的医学系都要重考，他很厉害，......他厉害到这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情，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这段话其实已经道出了所谓“阴影”的含义，它并不是恶，或者说不仅仅是恶，而是“错事”。
在日常生活中，所谓“错事”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大到杀人犯法，小到待人接物。如果宽泛地说，恐怕每个人每天都会不可避免地做一些错事。
但是当我们进入阿豪的视角，用一个处于成长当中的少年的眼光来看，所谓对与错就相当清晰了。
对的事就是按照父母、社会安排好的道路走下去，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最后选择一个好的专业，毕业后找到一份优越的工作，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而错的事就是偏离这条轨道，走向不知情形的未来。
但人好像就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挣扎在安稳与飞扬之间，没有办法一直按照对的方向走下去。即使前人已经用无数的经验为我们走出了一条道路，他们告诉我们，只要顺着道路走就能有一个安稳的人生。但或是因为能力不足，或是因为心中不满，或是一个小小的疏忽，这条道路都会宣布终结。
表面看来，这条道路明亮笔直，洒满阳光，但其实它是那样脆弱不堪，只需要小小的风波就会顷刻颠覆。
这或许是因为人生本来就是歧路丛生的。
作为一个驾校的教练，阿和和阿豪的父亲将开车的经验运用到了对生活的理解当中。
他说：“我一直觉得，人生就像是一条路，只要握紧手中的方向盘，红灯该停就停，绿灯的时候慢慢起步，稳稳地开，人生的路就会平平安安。”
这段话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把握时间，掌握方向
这八个字是驾校的校训，也是父亲想要给儿子阿豪灌输的人生观。
但是，这位父亲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握住人生的时间和方向。
微薄的薪资、不服管教的小儿子、小儿子犯罪带来的一系列麻烦像一张网困住了这个中年男人，困得他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些麻烦，他最初的态度是逃避。他拒绝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小儿子，拒绝在法庭上为小儿子辩解，甚至在小儿子回来后躲进了驾校的办公室，拒绝回家。
他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去处理这些麻烦，或许是根本不想去处理这些麻烦，也或许是因为有妻子的存在，所以他可以去逃避这些麻烦。在这种情况下，“完美”的大儿子——阿豪似乎成为了他生命中仅存的希望，他的想法很好理解：虽然我的生活是一团糟，但至少我的孩子可以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开始，光明灿烂的未来。
那厚厚一摞写有“把握时间，掌握方向”的本子正是他这种期望的象征。
但阿豪仅仅是因此而死吗？因为父亲过于沉重的期望？这个貌似“完美”的少年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电影中对这个少年的刻画实在太少了，寥寥几笔根本无法帮助我们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但是透过弟弟“阿和”，我们或许能发现一些隐藏在阿豪内心的秘密。
和哥哥相反，阿和是个典型的“坏孩子”，一出场就带着另一个少年——菜头砍掉了别人的手。这也是他正式走入阴影的开始。
犯罪的阿和被关进了少管所，在少管所他经历了打架、哥哥的死、生子、结婚，这一系列事件让他迅速成长起来，尤其是哥哥的死。
离开少管所后，阿和改变了，他找了工作，赚钱养家，尝试和父亲和解，不再当一个坏孩子。
但是，当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菜头出狱了，他威胁他，扯着他，不让他走出这片阴影。
当一个人彻底走入阴影的时候，他就很难再走出来了；与此相对，当一个人一直在阳光下行走时，他也很难再走入阴影。不过两者之间的不同在于，前者是被阴影困住，而后者则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阳光里。
记得阿豪讲的那个关于司马光的故事吗。
“司马光和一群小朋友一起玩捉迷藏，他当鬼，在他找到了所有的小伙伴之后，他说：还有一个人没被找到。大家面面相觑：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呀！但司马光坚信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他们一起找啊找，找啊找，看到了一个大水缸，大家熙熙攘攘：那个人一定藏在里面！司马光搬起一块大石头走了过去，咔嚓一声，水缸裂开了一个大洞，里面并没有水流出来，司马光和大家走了过去，看到水缸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走到近处看清真面目，众人发现蹲在那里的人竟然是司马光本人！”
阿豪用平静的语调讲述了这个故事，没有进一步做出解释。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阴影，因为阿豪想要找到一个阴影躲起来，而水缸正是充满阴影的空间。
但我渐渐意识到，在这个故事中，阿豪真正想说的，是那个缸。
这个缸锁住了所有阴影，也困住了阴影中的阿豪。
除了司马光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在缸里。
除了阿豪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缸的存在，因此除了他自己也没人能打碎这个缸。
可是他无法打碎，他太好了，太优秀了，他知道打碎缸的结果是给别人带来麻烦，让这个本就矛盾重重的家庭彻底走向崩溃。
他在阳光下走得太累了，而除了伤害自己他似乎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导演钟孟宏曾说，在母体中时我们就生活在黑暗里，黑暗让人感到安全，给人积蓄能量继续走下去的空间。
阿豪正是因为缺少黑暗，一直走在阳光下，所以渐渐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而弟弟阿和虽然一直走在阴影里，却有着挣扎向前的勇气，他最终走出了黑暗，即使这种走出是以更深的黑暗为代价。
《阳光普照》不是一个关于善与恶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生活，关于成长的故事。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掌握自己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也不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可以做到红灯停，绿灯行。
没有人能一直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直通人生的终点，我们会面临各种状况，或许走到岔路，或许迷失方向，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在穷途末路时或掉头，或找到路继续走下去，直到下一个末路来临。
（ps.一式两份，豆瓣简书一起发，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