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山不转
文:幻亦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山不转上
——壹
落日浸染着这座无名边城。血红洒满城头,深蓝从遥远的东方席卷,黑暗自每处角落生根滋长。举目望去,满眼昏黄,影子陷于土壤。
城里仅剩的百十户人家纷纷端一碗饭圪蹴在门前,抬头看着一抹天边晚霞。
城头上有两人。
“小鬼,你看我左手握着的是什么?”老人坐着个被磨得油亮得发黑的马扎,神秘兮兮。
他伸出握着一把短刀的左手,缓缓抬起,手腕一抖,忽而下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股劲风袭来。
“短…短刀。”蹲坐在老人对面的少年感嘴角不住颤抖,瞠目结舌,怎么一只手就能抖落如此多的虱子?这这这…也太脏了吧?
“那右手里呢?”老人笑眯眯问着,右手如同左手一般动作。
“长刀……”没等少年说完,地上几只虱子就被这阵劲风掀到腿上,少年急忙跳起,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张老头,你多久没洗澡了?这边城这么大,难道连个你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老人嘿嘿一笑,放下刀,捋着几根胡须,一脸悠哉:“嘿嘿,不多不少,刚好七个月。”
少年神色中满是鄙夷。老人斜眼暼着少年的小腿说着:“刘青,你还笑我,你看看你裤脚上多少虱子?”
少年低头,果真瞧见十几只虱子在裤脚上探出头来,撇着嘴掀开裤脚,却见一片白花花的虫子在缓缓蜿蜒蠕动。
“不可能啊,我才四个月没洗澡,怎么就能这么脏!”刘青踢腿拍脚着乱转,脏兮兮的脸上满是震惊。
老人戏谑:“这边城这么大,还没你个小鬼洗澡的地方吗?那你咋不洗澡?”
刘青支吾着:“今年这秋天太凉了,有的河已经结冰了,我怕跳进去就上不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将军府洗啊,我让人给你准备热水。”老人身子前倾向刘青,也不躲避刘青四处扔的虱子。
还没城墙垛高的刘青头摇动得和拨浪鼓一样:“不行!我是军人,将士不洗我就不洗,何况张老头你还不洗,那我就更不能洗。”
“小鬼,南梁的军人必须及冠,你还早着。”
“我已经八岁了,臭老头你凭什么瞧不起将来的大英雄!”
“好好好,大英雄。那你看我手里的兵器,所以你想跟我学什么?”余晖中,老人的白发被烧成红发,脸上一道道沟壑更加分明,分不清是黑色白色还是红色,笑容和蔼。
“学剑!”刘青毫不犹豫,眼里闪烁着两个太阳。
老人瞪着眼,嘴角颤抖,一时间险些气得一头栽下城墙,“剑?我这里哪来的剑?你跟我学刀,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能不受制,剑有个啥好学的,跟老夫学刀!”
“我不管,行侠仗义不是你教我的啊?剑客才能行侠仗义!学刀的都太逊气,太丑了!这城墙外面一天到晚死多少号人,你随便捡把剑给我不就行了?”刘青双手环胸,无视老人,嘟着嘴把头转开。
“老夫教你写字,读书,立本树人。想不到到最后你连老夫的衣钵都不传承,太叫老夫失望了!”老人愤懑地伸手在衣襟中来回摸索着什么,不时丢入嘴中,只听嘴中不时传来脆生生的响声,仙风道骨的气息顿时烟消云散。
“老头,你竟然吃虱子!你恶心不恶心?!”刘青干脆转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你这不有八万大军呢吗,快随便找个人把你的破衣钵传了不就行了。”
老人更加不满,咬虱子的力道似乎都更大了一些,声音格外响亮:“再小不也是快肉?得蚤者莫不糜之齿牙,为害身也!剑有个屁好学的,臭小子小小年纪就眼高手低的……”
刘青突然想起一件惦记已久的事,终于还是回过头来:“对了张老头,这都快冬至了,京城那边没说给点啥吗?”
老人抚了抚胡须,吐出虱子壳,一声叹息若有若无:“说是要慰劳些酒肉,还有些银子……你想啊,圣旨和粮草同时出发,京城离这里三千五百多里路,这圣旨都到了,料想着东西大抵再过一两旬也快到了。”
刘青想起了以前围在营火前吃烤羊,喝烈酒的夜晚,天空幽黑无比,闭眼便能闻到青草的香气。体味着入喉的辣爽,好生畅快!刘青想着想着,便流出了口水,又生怕张老头看见,赶忙抬手擦拭,却没想到手上不知何时也粘上了几只虱子,通通顺入嘴中,舌尖瞬间触碰到虱子,麻麻痒痒,还能感觉到虱子的挣扎。
刘青“呸呸呸”地吐口水,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吃吗,小子?”
“将军!”一士卒在城墙下大声禀报,“右都督前来有要事相商。”
老人刚起身,只见他身影模糊,在短短一瞬消失在了离地面三十丈高的城头。
不见人影,也没有坠地之声。
城头只剩下恶心着虱子和被虱子恶心着的刘青。
“大将军,逃跑的士兵被抓住了,请问如何处置?”右都督恭敬行礼,长久抱拳。
“按通敌处置,之后从城头扔下去。”
“家在何处?”
”谷州。”
“家中可有妻儿?”
“有,将军。”
“说他战死。”
“是,张将军。”右都督依旧抱拳。
老人身影又一次消失。
“呸呸呸!张老头,你快点儿洗澡,这样我才能洗澡!”刘青转过身来,嘴角颤抖,一脸悲壮,“我要洗澡!”
“好好好,老夫今晚就洗。”老人坐着个磨得油亮的小马扎,一边抓虱子一边说道。
城头上只有两人。
一缕春风戏笑着柳叶的柔情,半个月亮挑逗着池塘里的几尾游鱼。
入夜微凉,头顶有星河流转,一绸锦绣就那么漂浮在虚无缥缈的深蓝之中,星子相互抛着媚眼,远处的虫鸣,脚下的石板。墙外打更人路过时轻轻哼唱着一首歌。
手中把玩的玉笋映照出乳白色的柔光,淡淡的熏香驱走不胜数的蚊虫。
赤脚,裸身。
热酒,凉肉。
坐在庭院的石凳上。
林墨汉服下五石散前,迟钝了片刻。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彻彻底底断了仕途,被贬去九贬城这个鬼地方?
是几日前朝堂上杨宰辅的一句:“年轻人当有所作为,应去边关真正历练一番。”
还是左侍郎于有知私下里问自己对于九边城的守弃的看法?
或者是皇帝有一天对自己说的“年轻”二字中实则暗藏玄机?
亦或是自己的奏章中委派新官赴往九边城的提议所致?
统统去他的,我反正是要去九贬城的人,纠结这些又有何用?
服药,行散。
皮肤微红,触觉逐渐敏感,内脏翻江倒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心头燥热,口舌干燥,却能享有片刻自由。
千金玉笋在不经意间脱手,轻盈落在青石板上,一声脆响,满地星屑。
林墨汉趁着月色再浅浅打量一下这座庭院,牙关咬紧。
世人多羡我,羡我二十岁大魁天下,看尽人间花;羡我为官五年官升四阶;羡我早早便能享受着不尽荣华……哈哈哈,莫不是打翻了一生读书苦白头的儒生们的醋坛子,个个写文骂我轻薄,哈哈哈!
都说,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所以我不是智者。
那便去他娘的智者,智者是乌龟吗?
林墨汉挥手,散尽了意气与风光,酒入豪肠。
——贰
“催人老,黄土埋到腰。”
“……催人老,黄土埋到腰。”刘青有样学样。
“江山好,男儿当提刀。”
“啊?提剑就不行吗?”刘青还是止不住地想要练剑,奈何张老头死活不教,“这是啥啊,真难听。”
张佩忠不理会,倚在城墙边,借着几缕清风,唱着一首沙哑的歌谣。他说此曲只唱与山鬼听。
“要将家国报,
要知勤学早……”
七八月份的夜晚,还算是清凉,但过于干燥。月亮圆得很满,还算是美丽,但过于苍白。刘青执一道笔墨,用蝇头小楷认真誊写《离骚》。
“老头,江南有多好?有多大?有多少人?书上说的西蜀美女有多美?是神仙姐姐吗?”
“你个小鬼头连这个小地方都没离开过,还眼巴巴思慕江南?”老人瞅着刘青的字乐开了花,“不错,好好读书,将后来也能考个功名,也不枉老夫的辛苦。”
“哦,”刘青草草应哼一声,心思却早早飘到了几千里外,“那老头,书上有句‘不食五谷惟食蜜’,蜜是啥?”
“白蜜吧。”老人回应。
“好吃吗?长啥样,咱们这儿有吗?贵不贵啊?”刘青咂咂嘴,眼睛里发着金光,古人说,有了这玩意儿以后连饭都不想着去吃,那就肯定好吃啊。
张佩忠垂眸,刘青正抬头看着他,嘴巴咧着。他看着这个从小便跟着他在边城长大的小鬼,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怎……怎么会好吃,老夫最不喜欢吃那种东西,又软又苦,满嘴腥味,里面全都是虫子。”
刘青还盯着老人,老人转身,刘青满脸失望:“还以为多好吃呢,哎,还是馒头好吃。”说罢,他轻轻放下毛笔,掰着指头算着今年还能吃几次白面馒头,心里乐呵呵的。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臭小子,读书吧。”
无外感叹于,还是江南好,无外感叹于,还是京城好。
最繁华,最太平,最婀娜。
“轻点,痛。”女子妩媚地将手搭在男子肩膀上,舌尖轻滑过男子脸颊,最后停留在齿缝之间。男子感受着这丝清凉,双手托起女子,贪婪地占有其芳泽。
“听说西楼旁开了一家梨园,里面的青衣不错。”女子的娇声中带有微微地喘息。
“明日去看。”男子匆匆应了下来,继续享受。
“听说九边城里的一个叫张佩忠的老头死了。”女子最喜欢在这种时候聊着天地。
男子没有停,把她压在身下,感受着柔软,女子搂住他,风裹住雨:“哦,死便死了吧,死了关咱们京城百姓什么事,顶多边关多死几百号流民,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你就这点能耐?”女子轻笑着,余光下瞟。
男子更加用力,呼吸沉闷。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滋润着四月的人儿,一剪山风吹来别样的柔情。
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匆匆的脚步声将林墨汉惊醒。
“公子,已经确实了,张佩忠将军确实死于九边城,朝廷好像正要给封谥号呢,听说礼部曹大人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仆人打扮,却口口声声称林墨汉为公子的年轻男子飞奔到了烂泥般的林墨汉身前,也不见扶起自家主子,只是弯着腰,嘴里如连珠似地讲着今早从宫里传出来的风声。
九贬城,是市坊中的叫法,人们说这个地方连年征战,被派去的官吏数量不下两只手,而没有一个人回来。但这种大逆不道之词怎能上得了庙堂?所以自第一位爱国爱家爱大道的诗人开始把这个地点作为诗中一景时,这里便美名其曰九边城。而更可笑的是,第一首出现九边城一词的诗,并不是什么边塞诗,而是个多情书生在青楼一番云雨后写的香艳之句。
其实九贬城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将领守着,也从未有什么有去无回,只有一个老将军的知天命到耄耋。人们只是不相信,一个明明能享受不尽荣华的开国大将,愿意守在一座小小边城,人们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人是站在南梁武将之顶的张佩忠。
林墨汉艰难睁开眼,天旋地转,右手一把按在地上,想撑起身子,却恰好按到昨晚的玉碎上。寻常人倒还好,顶多磨起一层油皮,但长期服用五石散之人筋脉细密且脆弱,皮肤敏感,连穿衣都可能被划破,何况是这锋利玉碎。
血流顺着石板沟壑曲曲折折,飞快蔓延,林墨汉终于坐起身,表情木然,根本不理会自己的伤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解脱了。”
男子看到了林墨汉的伤,转身要拿药,被林墨汉一把揪住。男子重心向后,一个踉跄,被一把拽翻,不偏不倚跌进林墨汉怀里。
“魏澈,以后走慢些。记着你的伤,就别每天瞎疯了。”
魏澈一跃而起,挠着头,满脸尴尬,小心翼翼地暼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林墨汉,挤出一个笑容:“公子,坐疼你了吧?”
林墨汉挑了一眼魏澈,才伸出被划伤的右手。不言。
“真死了?哎,你说好好的一个老将军,一辈子守在个破边城干个鸟事,堂堂正二品将军啊,正二品啊!连个后都没留下,福都没享成……哎……”一个健壮汉子就着一碟最便宜的茴香豆,喝了一口闷酒。
京城里的一家酒馆中,人们聊得起劲。
“张佩忠到底只是个粗人,厉害归厉害,但也只会什么打打杀杀,看不清局势,”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话不缓不慢,缓缓摇开一把方头绘竹宣扇,“当年先皇宾天,新皇刚立,本就需要开国元老的支持,而他张佩忠占着正二品武将的官职的茅坑,守着一座破城,毫不打算归京上朝一次,辜负新皇的一片信任,与奸佞有何不同!”说完,一掌拍向桌边,砰的一声全酒馆都能听见。喝酒的,吃茶的,称几两羊肉的,纷纷看向他。
“以我之见,张佩忠死得好!皇帝厚葬他,是皇帝的恩德;不厚葬,是他活该!裹张草席埋入黄土才是他最该有的报应!冥顽不化的老东西,一届江湖武夫而已,眼高于顶海口倒是大,说什么保家卫国,却只能守住一个破城,怎么,我堂堂南梁缺这么一块土地吗?”
书生一脚踏在长凳上,摊开双手,怒视众人。
“可张将军到底帮先帝打下了这江山,年轻人,你这么说张将军恐怕有些不妥吧?”先前那个汉子抬头。
“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先帝神勇,自有神明保佑,而他张佩忠不过是趋势附利而已,不过靠着一点气运打了几场胜仗,有什么了不起。没了他张佩忠,还有李佩忠,王佩忠,刘佩忠来辅佐先皇。”
“可是只有张将军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汉子不识得几个字,更没读过几本书,但他觉得起码张将军也没这么不堪吧。
“哈,可是什么可是?小小一座九边城,几十年耗费了国家多少财力物力,多少男儿死在一座不值得他们死的地方!多少父母白发送了黑发。诸位,如果没有这座城,南梁能够几十年不打仗,天下能几十年安定!朝里朝外多少文武主张弃城,可偏偏这个二品武将仗着自己资历倚老卖老不肯弃城,想要用几十年战火树他一人军功!怎么?想要青史留名?历史只会记住他是个乱世之贼!”
一个“乱世之贼”,博得满堂叫好。店小二按着老板的指示,忙端了一大碗小店招牌桂花酿出来,小跑着到了已经站在长凳上的书生旁,还没端起,酒香就已扑鼻。小二露出日久嗑瓜子所至的剩余小半颗门牙,把这碗酒递了出去:“公子所言极是,这是本店对公子的一点小意。”
书生收起折扇,接过这碗酒,两人都笑了。
书生索性站在饭桌上痛骂这个乱世之贼。
酒馆里叫好不断。
碗底用水粘了一张被叠成小块的银票。
——叁
“杀!”千古的厮杀声在这里久久不愿离散,寒光,鲜血,怒容。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没有什么辉煌场面,只是一条条赤裸裸生命的反抗和争夺。
“狗娘养的北齐,老子干死你个王八蛋!”一名南梁士兵在地上拼命挣扎,摇摇晃晃起身,左手从刚刚被大刀生生砍下的右肢中捡起剑。“滚回你的北齐!”他怒吼着,向五丈外背对着他的北齐长枪兵狠狠刺出一剑。剑身贯穿北齐兵的胸膛,北齐兵被掀翻在地。
“我日了你祖宗!”拔剑,再刺!拔剑,再刺!剑锋穿过铁甲,穿过皮肤,穿过心脏。北齐兵不再抽搐。
“王大柱啊,老子给你报仇了。”他握紧剑,回身。两个北齐兵左右夹击,闪避不急,长矛直接刺入他的右眼,一挑一压,刺入三寸。
另一人顺势砍下他的头颅。
他身后,血化了雪。
北国一场雪,世间万种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大街小巷无不是纯白,城里处处都是厚厚一层蓬松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城墙外,马蹄与脚步早已把这一层雪衣碾碎,残剑断肢暴露无疑,无数具躯体融化在这雪中,几千名张家军还在战场上摸索,见着还有呼吸的北齐将士,递出一剑,顺便割下头颅,清算军功。血水与雪水交杂一起,妖艳的彼岸花由这座边城蔓延到不远的北齐边界。
老人身披银甲,站在城头,右手紧握紫阳刀。甲胄上的鲜血在这极寒天气下快速凝固,成为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紫色斑点,成为了这副甲胄上的装饰。刀身仍然不断颤鸣。
老人细细盘算着敌我损耗,一时间不语。
刘青看得清楚。头托在墙墩上,暂且不理会这刺骨的寒冷,发一会呆。刚刚有个认识的骑尉被北齐蛮子一戟刺穿了胸膛,摔下马去,正要翻身,头颅直接被一匹受惊的马踏碎了,脑浆白花花流了一地,也粘在那只马蹄上。没太看清楚。
血腥气仍旧刺鼻,幸亏这是冬天,这要是夏天的话,得有多臭?且不说多臭,光说苍蝇都能黑压压飞满一整片战场。
有次夏天他溜出城,去城墙外玩耍,看到一处野草蓬里有团黑影,走进些,突然数以万计的苍蝇飞了起来,黑影瞬间消散,地上的东西的形态才更加清晰。再走近些,便闻到一股今生从未闻过的恶臭,他看到了那人的脸——准确说已经称不上脸了的黑红色的腐肉,青蓝色的血管里也只剩蠕动的虫子。烂肉与骨头被千百条白花花的蛆虫挣扎着啃食……那次他立马冲回城内,吐了很久,吓得很久都不敢出城。
雪还在下着,想必尸体已经被冻住。不过多久便又有一层雪平地而起,掩盖住这片战场。
张老头让他读了十多年书,多多少少教会了什么,读家国,读战争,读千古名士,读道理,读忠心,读义薄云天,读记载着的一些文人雅士佐酒写就的只有生死的沙场与视死如归的决心。
所以岁月静好。
“张老头,这仗得打多久?”凌厉的寒风凌迟着他的魂魄。
“等到北齐知道这座城打不下来,仗也就打完了。”
“那北齐什么时候才能知道?”雪下得更大了,刘青缩了缩脖子。
“等到我们南梁知道这座城必须留住为止。”
“那咱们南梁啥时候能知道?”
老人沉默很久,远方的大雪和近处的大雪并没什么不同。
刘青也停顿很久,默默站立在雪中,低着头,任由雪花覆盖,融了化,化了融,直到乌黑的头发上沾满白绒。
“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可能很傻,很笨,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们要保家卫国?为了一座城,两个国家死这么多人,值得吗?难道南梁和北齐就不能好好谈谈吗?你是江湖人,又为什么要插手庙堂之争?”
刘青带着哭腔,瘦小的身躯仅仅被几件麻布衣服裹住,在无声颤抖着,刘青盯着老人的脸,想要看出什么答案。他相信如果南梁没有眼前这个入世的江湖人张佩忠,这场仗或许早已不用打了。
“刘青,你觉得北齐人怎么样?”,老人右手将紫阳刀平放在墙垛上,刀刃朝北,缓缓蹲下来,看着刘青,一身刺鼻血腥气扑向刘青,刘青不敢正视老人。
“我恨他们!”刘青不知为什么会哭,感觉着眼眶中的温热,却是满胸膛的愤怒,不甘地站在老人对面,紧握双拳。
单薄到可笑,到可怜。
“那你为什么恨?”
“因为北齐杀我南梁的百姓,夺我南梁的土地!他们不得好死!”刘青几乎嘶哑地喊着,他也是个没爹娘的孩子。
“那为什么要和他们好好谈?”
“因为只要不打仗就不会死人,不应该死人的……”朵朵泪花晕开在雪地中。刘青的父亲,也就是老人的副将,被北齐人活捉,缢死在城门口,北齐人说只要南梁肯让出这座城,以后便不再动兵戈。刘青的母亲在城墙下跪了五天,请求将军张佩忠万不能弃城,绝食而死。
这座城里仅有的百户人家通通面南而跪,乞求南梁不要弃了这座城。他们有家人,有孩子,如果连城都没了,命也会没了。有钱的人早就跑了,剩下的人家全是没本事的。
那天,张佩忠单刀赴北齐,斩杀了不知多少北齐将士,提着那个扬言要三个月攻下这座城的北齐将领头颅回来,挂在城北门上。
他发誓,只要张佩忠活着一日,这座城便在一日。那年张佩忠五十有二。
自此,北齐人攻不入南梁半寸土地。
张佩忠活着一日,这城就在一日,可张佩忠身后呢?谁能守住,或者说又有谁愿意守住这座城?
这座城是临北第一关,如北齐破此城,那么柳州,谷州,徐州,锦州,晋州势如破竹一路南下,京城还会远吗?
南梁的人都在看,天下的人都在看,得胜后在看,兵败后还在看,倒下了仍在看。隔岸观火。
老人轻抚平放在墙垛上的紫阳刀,瞬间,剧烈气机汇向刀刃,从无形化实质——只是一刀递出。方圆几里的雪花肆意纷飞,翻卷。百丈龙卷平地起,扶摇而上九万里。
都说江山易改,十五年观沧海,再十五年看桑田。可张佩忠又在战场上待了几个十五年?入江湖,出江湖,入庙堂,隐庙堂,六十多年戎马生涯。世人大笑天下只有他张佩忠一人出江湖入庙堂,徒徒成了一个江湖笑柄,可世人不知只张佩忠一人入庙堂,自此三十年后千百江湖人不敢出江湖。
直到南梁国主开口,一句“南梁广纳天下贤才,不问出路”,几十年的沉寂江湖才得再度活泛。
“孩子,不打仗我们会死更多的人。”张将军起身望北,“你的父母,我的两个儿子,许多将士们的妻儿,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都死于北齐。而这座城身后,还有多少太平光景?还有期望安度晚年的老人,还有刚出生的孩子,还有正在读书的少年郎,还有刚刚结发的夫妻。不打仗,他们怎么办?
“我这一辈子,前半辈子在江湖,后半辈子在打仗,因为如果不打仗,我们的子子孙孙就会一直在战火中,如果我们不打北齐,我们的子孙就会被北齐打。老夫已经在这里打了快三个十年,攻城的敌军一波又一波,但会打完的,等都北齐知道他打不下来这座城,等到狗娘养的北齐被南梁打怕了,我们就不用打仗了。
“不保家卫国,就只能等别人入侵南梁,杀了我们的人,吃了我们的肉,侮辱我们的子子孙孙,还指着我们的骨头笑我们是懦夫!我们的子孙会学着北齐的字,说着北齐的语言,娶北齐的人为妻,生北齐人为子,那时候,我们就是北齐人了,再后来我们会替北齐人写史,赞颂北齐人功德,背负了这城门下死去的无数将士,我们的民族!那时候,南梁,就再也没有南梁了。
“自古有什么混球规矩,江湖人不问庙堂事,可普天之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而狗屁的江湖人却为本秘籍争得头破血流,作什么神仙风范,还不如猪狗,学武为什么,为证道长生?可人若连‘情’字都没了,长生还有个甚的意义。”老人眼里的雪花更多一些。
刘青怔在原地,无言,被雪盖成了雪人,良久开口:“老头,教我学刀。”
“公子,你知道张将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魏澈掀起车帘一角,看着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竟没由来的有了些许感伤。
一个堂堂二品南梁武将,就这么不在了。
“怎么问起我了?”林墨汉在坐在魏澈旁边闭目养神。
“公子博学多才,有大家气象,和那些用文字杀人的人不同。”魏澈左暼一眼,看见自家公子仍旧闭眼,就理直气壮地继续说,“况且我也只与公子熟络,不问公子还能问谁?”唇红皓齿,魏澈眼睛眯成一条缝。
“可我还是对不起……”林墨汉转头看向魏澈,把一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应该的,公子,如果再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因为公子是个好人。”魏澈只是笑着。
只因林墨汉是好人,这句话何其深重。
“张佩忠,也是个好人吧。哈哈哈,什么屁话,人家堂堂正二品武将,需得我这六品的御史嚼舌根吗,哈哈哈……”林墨汉深吸一口气,心口堵得荒唐,索性也掀起了车帘。
看样子,马上要过旬阳桥了。
林墨汉再次闭上眼睛,嘴边轻哼一曲,叫做《山鬼谣》。
姑娘好,坐上大花轿。
少年好,来把功名捞。
要知勤学早
心莫比天高
要知读书好
提笔报家国
……
马车突然在桥边停住了,林墨汉问怎么不上桥,马夫回答说桥上好像也有一行官家车马,小心冲撞了。仔细瞧过后再次向林墨汉禀报:“老爷,旬阳桥上是昭武校尉杨束碌大人,您和杨大人品级相同,但按理说,应该是他让您……”
“杨大人?”林墨汉打断。
“杨大人。”
“让杨大人先过。”马夫遵命,连忙跳下车,向着五十丈外的杨束碌一行车马弯腰行礼,示意其前进。早已停下等候林墨汉通过的杨束碌有些讶异,但也不好推辞,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咬牙前进,在与林墨汉的车辆靠近时对着马车抱拳。
车帘并没有掀起。杨束碌也根本没指望林墨汉这位六品御史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谦让他这个武将。
马夫的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打透,在杨束碌一行走后,赶紧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仍在闭目养神的林墨汉,刚要开口,又匆匆垂下眼帘,回身牵马,继续赶路。林墨汉只当做不知道。
在南梁,重文抑武之势自不必多说。同品级的文武官员,文贵武轻,且武无一品,文无九品。就拿张佩忠将军而言,正二品便是武将的最高品级。上朝时,文官靠西,武官靠东,由于武无一品,文官的队形便比武官前了几个身位。
自先帝起便规定,武将不得识文曲,文官不得拜上杉,九族皆如此,文武永不得同门。如有违反者,斩立决。
所以林墨汉知道,马夫想说的也不过是什么这等文官让武官的举动在京城恐怕有所不妥之类云云,怕遭受排挤。
“公子?再怎样,凭地杨束碌也不能让咱们让啊。”魏澈低声唤一声林墨汉。
“等会儿翻过了浏阳山,你就下车吧。”
“啊?为什么?公子不要我了?”魏澈瞪大眼,不可思议地问林墨汉,“公子你可不能说不用我就不用我了啊。”
“没有为什么。”林墨汉略略摇头,“马上朝廷亲遣扈从就到了,密报上说,还有三名豢养玄字级高手和一名地字级高手护送,很安全,不必担心。”寻思魏澈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林墨汉放缓了语气。
“公子处事便一直这样,先给人个巴掌,再奖人颗枣,到最后人家非但不恨你,反倒听你的劝从你的话,真是个会办事的主子呀。”魏澈没有一口拒绝,兜兜转转骂了一圈林墨汉,林墨汉对此毫无波澜。
“哎,真的放心吧,我没事,保命的东西多得是,不需你再保护我了,我也不能再让你保护我第二次……况且你现在还有什么后手我是不知道的?武艺基本都废了,就怕到时候真真儿遇上什么草寇劫匪,我还得担心你的安危,所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实实下车,到了九贬城我立马寄信与你,可好?”林墨汉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倾诉。
“公子。”魏澈呆呆看着林墨汉,眼眶竟莫名红了,“都说知音难觅,我好不容易寻上,却也是个文死谏武死战的庙堂人,但又有何妨。家父常道:送君千里。从此路向九边城,一路经晋州,锦州,徐州,谷州,柳州,公子就让我送你到柳州吧。”
林墨汉一口否决:“柳州?不行。送到晋州就行了,已经几百里路了,你身子骨受不了颠簸,就莫要和我僵持了。”
“谷州?”魏澈有些着急,他第一次见林墨汗语气这么强硬。
“不行。”
“就徐州!”魏澈竖起食指,挤出一个灿烂笑容,“如若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就由公子保护我。”
林墨汉迟疑半天,点了点头。
——肆
“刘青,武道共有四大境,天,地,玄,黄。黄字级,是一个武人登堂入室后的真正开始,而天字级,便是天下武学的终极了。”老人轻抚胡须。
刘青一屁股坐在老人脚边,等着下文。
老人竟再不说一字,手塞进衣服里寻着身上的虱子。
“你是天字级吗?”
“老夫当然不是,当今这世上,是没有天字级的高手的。”老人微微笑着。
“连你都不是,哎……那以前有过吗?”刘青愈发好奇。
“也没有。”老人的回答让刘青惊讶,“就连当年划分出各个境界的那个人,也只是地字级。”
“啊?那为啥有天字级,天字级的人难不成就是那神仙?”刘青翻身一把按住老人的两只脚,整个人形如蛤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听。
“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神仙啊,哈哈哈,”老人放声大笑,“都说天字级是武学终极,但试问这天下武学哪里会有什么终极?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人们只是抱有太大的幻想,想把所有的欲望都寄托在子虚乌有的东西上罢了。一人一生,一生一世,放不下情字才叫作人。无情无义,才是所谓的神仙,但这天底下,谁又能真正断了世俗,断了情欲呢?小鬼头,还要好好练刀啊。”
老人的话,刘青只能听个半懂:“没有…天字级吗?”
老人摸着刘青的头,笑眯眯反问:“没有,不是更好吗?”
“我能当天字级吗?”刘青熟练翻身一屁股坐在老人的布鞋上,更加惬意。
“老夫,不期待你成为天字级。”老人欲言又止,“故事也听完了,练刀吧。”
刘青赶忙爬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举起一把只有三十斤重的寻常刀,跟着老人的动作一步一步动作。
天地冰凉。
这天是刘青学刀的第一天,
这天也是除夕。
边城里仅剩的百十户人家没钱买京城出产的正丹纸,但都挂着白生宣写成的对联,城里唯一一个字写得不错的老先生原先是个进士,叫李芦苇。百十号人凑钱买了半刀四丈宣,让李芦苇写上半正半草的对子,送给守城的军人们。
家家户户咬咬牙,凑了一百多斤小米,也送给了张家军,都指望他们了……
李芦苇的字其实说不上好,只能说是不错,比起京城的书法大家差了不只是这三千五百里路。
老书生舔了一口笔锋,颤颤巍巍地写着将要来贴在城门上的横批,笑得乐呵呵,这可是件荣耀事儿。
“老先生,你这写得是啥啊?”围观的一个孩子吸了吸鼻涕,把头扭转了一圈都没看懂老先生写的是什么。
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说实话,都看不太懂,但他们只是相信,把对联贴上,明年就真能好过一些。
“所以要好好读书,将来……”老书生还是笑眯眯地说着。
“将来也要和老先生一样能给人写对联!”一个更小的孩子在人群中嚷道。
老书生点点头,又摇摇头:“等到仗打完,我带你们这群小家伙去江南转转去,那可是个好地方,就没有这么冻的天……”
羊毫笔终于放下,笔尖已经结上冰碴,惨白纸上的四个字出了墨痕过重之外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岁岁平安。
几十颗头挤在一起,盯着纸上的四个大字,笑着。
此刻江南,正下着小雨,缠绵不尽,刚刚好润了房瓦,点红了野花,荡漾了荷塘。
天子正坐在千秋亭里听着雨声。这雨声还是一般模样,二十多年一直如此,不比以前少一分,也不比以前多一分。
他正在想着那个现在约摸已经到了晋州的林墨汉。
“皇上。”一位老宦官通透得很,看到天子的忧思模样,“莫在这雨天让龙体着了湿气。”
“李庆,你说林墨汉能懂吗?”
“杂家不敢妄自猜测。”老宦官连忙跪下。
天子挥了挥手,“朕只是问问,不必拘礼。”
“依杂家看,状元郎应当快明白了,但就怕状元郎只装作不明白。”
“如果他能想通,朕不妨重用其才德。”天子看着湖中的涟漪,怔怔出神。
老宦官微微笑着,南梁两代国君,都喜欢看着这湖,简直一模一样。子承父业,相信当今天子也会有着如同先帝时期张佩忠那样的忠诚辅佐之臣,安治天下。
其实不一样。
先帝一直少量派兵支援九边城,一石三鸟,一方面可以守住这个第一道关口,一方面可以达到人力财力的最小支出,另一方面,可以牵制住张佩忠,这个南梁的开国将领到底需要防备。
所以九边城的将士永远只有八万名,不论生死多少,只有八万,张佩忠永远杀不尽北齐的侵兵,而北齐永远攻不入南梁。帝王手段不过于此。
而先帝崩殂之后,北齐一改之前态度,与南梁交好,称只要南梁割让九边城一城与北齐,北齐便世代不会起兵南梁,且每年给与南梁十五万两岁币。
所以当朝天子选择了这个一劳永逸的路径,并且逐步清理主张守城的文武官员。
林墨汉便是其一。背景干净,谷州人士,自幼丧父,由母亲抚养大,及冠之年赴京赶考,一举夺魁,为官后五年官升四个品级,风评很好。只可惜是颗弃子,天子的棋盘上不容枝节横生。
但天子何尝不可惜这枚落子,生路也会留一条的,如果林墨汉一路北上时,能够理解皇帝的苦心,林墨汉随时都能回京面圣。但如果林墨汉仍不愿弃城,那么九边城便是他最后的归宿了。
区区一个从五品文官,用地字级高手护送,心思不过于此。老臣,大将,更因此被罢黜归田,有的甚至横死家中,群臣敢怒不敢言,甚至是不敢怒,不敢言。
杀鸡儆猴,杀鸡儆猴,不止杀鸡,不止儆猴。这是手段。
“李庆,”天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沐春风,笑意溢到了湖中,他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稿子,“把这送与梓潼,和她说我已把《后庭》写好了。”
——伍
“老头,看好了。”刘青手持双刀,左膝微屈,话音未落,便跃起地面数十丈,在距离老人仅仅一丈时突然凌空转身,左手迅速甩刀,右脚踢向老人眉心处。老人左拳递出,柔柔缓缓,和刘青右脚相抵,止住了刘青的身形。
刘青默念牵刀诀,锋利长刀如同滚雷一般从老人身后回旋而起,想要割下老人的项上人头,老人轻蔑一笑,右脚踏地,罡气覆盖全身,把长刀震断。
刘青明知不妙,左手仍一记手刀横劈老人,老人没有躲闪,想要再次以拳抵挡,却不料刘青另一刀由右下方上挑而来,似那游鱼一尾,快速划过,老人忙去抵挡,才知道这不过是一虚招,用了一分力气而已,而右肩已经硬生生挨上刘青一手刀。
“好小子。”老人终于有了些许欣慰,向后撤了两丈距离。
刘青刚落地,右脚用力蹬离地面,脚下成了块碎砖,一个手里刀飞速甩出,手腕巧妙旋转,如同文人挥笔一般。老人简单侧身,将杀机化为无形。刘青顺势沉身扫腿,老人一掌递出,罡气直接将刘青拍在地上,不得再动弹分毫。
刘青一咬牙,浑身精气凝聚,化无形为有形,薄薄一层依附在体外,境界从黄级攀升到玄级,再到玄级巅峰。
老人岿然不动,手掌只是下压几寸,刘青瞬间真气散尽,颓然趴在地上。
时间不长不短,刚刚一炷香的功夫。
“老头你耍赖,明明说好只用七成功力,你说!你刚刚用了几成!”刘青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一口污血涌出。
老人笑眯眯地回答:“七成半而已。”
“七成半?哪来的狗屁半成,你胡说!”刘青瞪眼瞧着这老头。
张佩忠转身,身影瞬间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四野传来一声回答:“八成半。”
“老头,我想吃馒头。”刘青再也站不起来,闭眼。
“老头,我已经及冠了,该去参军了吧。”是夜,刘青把一坛酒搁在老人旁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顶是寂寞的黑。一老一小坐在城墙角下。巡夜的士兵不断从身前经过,不远的营火还在闪烁,几个士兵偷偷摸摸喝了几口小酒,城楼上的窃窃私语仍然悄悄地说,星芒透过这里仅有的一棵白杨,慷慨地洒在刘青脸上。
边城将士的生活,只是正史上的寥寥一笔。
“书读了吗?”老人的第一句话不是什么刘青武艺大进,不是什么伤势可好,而是一句,书读了吗。
“复习了一遍。”刘青懒洋洋地应衬,“为什么叫我读书?到了京城等被砍头吗?”
老人哈哈大笑:“人总不可能一辈子连道理都不能明白。”
“刚吃了四个馒头和一个窝头,真不错,好吃,光腌菜我便就了一碟子。”
“以前你总和我说,什么好吃,什么难吃,但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只剩下了什么难吃和什么不难吃之分了。哎呀,已经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死人了。”
“别一天天这么说的,真晦气。”刘青胳膊顶了一下老人肩膀,老人嘿嘿笑了。
“老夫不怕死,怕死就早撅起屁股跑回京城了,打了几十年仗,差点死了好几回,但那时只想着,再多砍一颗北齐脑袋,南梁就能少死一个人。刘青,我有一天总会死的。”
“我怕死行了吧,别一天死死死的。”刘青干脆把头扭到一边,“你若是真的死了,我给你抬棺材。风风光光地给你葬了,把你抬回京。”
老人倒了两碗酒,一碗递到了刘青面前,刘青接过,一口饮尽,“可别,就把老夫葬在这里,死后留一份气运,守着这里。”
几只蚂蚁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刘青手上,刘青吹走。
我最怕死,我最怕你会死。刘青不想说,更不敢说,生怕说了,就真的会让老人更老一分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好像只要不把话说出口,就可以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
借着几缕月光和营火,偷偷看着眼前的老头,好像真的老了许多,双鬓好像再无一根青丝,皱纹在脸上用力纠缠,瞳孔浑浊,脊背似乎被岁月压弯几许,连声音都有些沙哑。
老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小鬼看什么。”
刘青摇摇头,鼻尖有点酸。
老人今夜无比和蔼:“孩子,京城里有好多富贵人家,会给自己的孩子床下面放上一把金铲子,枕头下藏一只玉貔貅,满百天了以后还会抓阄讨好运,一年下来一个孩子会花费小几万两银子。你这个小鬼二十年了连个白蜜都没吃过,连个亲事都没定下来,老夫不应该把你留在这里的。”
刘青撇嘴:“这世上读书人,有的为名而读,有的为财色而读,有的为正道而读,有的为家国而读,但想必到了最后,都会失望吧。这世道和他们年少时想象得不一样。以为美满就是美满,团圆就是团圆,一生就是一生,青史就是青史。可他们翻山越岭过后,看见的竟然只是个孤村。”
“老夫亲手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上战场,老夫等他们回来……他们没回来……”老人哽咽。
“你会把我送上战场吗?”刘青还是开口。
“老夫没什么再能输的了。”明明是鲜有败绩的老人看着刘青,一眼就是二十年,“你也是老夫的孩子。”
“我想参军。”刘青握拳。
“小鬼。”
老人独自再倒了一碗酒,缓缓喝了,摘下腰间的紫阳刀,放至刘青身旁:“没有钱给你过及冠之礼。这是老夫给你的,别嫌寒碜。”
刘青没有接,重复了一遍:“我想参军。”
“用功读书,考份功名,娶妻生子,起码穷则能独善其身……”老人就和寻常的长辈一样,此刻如同在叮嘱晚辈。
“我想参军。”刘青再重复。
老人好像没听见一般,还在唠着家常:“以后等老夫死了,你就离开这里,寻个好营生,千万别眼高手低,窝窝头是饭,白面馒头也是饭……”
刘青大喊:“我想参军!”
老人终于抬起了头,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刘青,却久久没有落在刘青头上。枯瘦不堪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孩子,你是死士。”
“可是从五品监察御史林墨汉大人?”一席白袍的女子不冷不热道。
林墨汉听着这个从五品来得刺耳,从怀里掏出官凭,微微拱了一下手:“到底是被贬了,姑娘莫要打趣。”
叶冰嘴角微微上挑,。
“到底也是林大人,二十岁从谷州入京,一举夺魁天下知,而这短短五年之间已经官升至从五品,当年开国武将张佩忠的升迁速度也不过如此了。”有意无意,叶冰把林墨汉个文官与武官相比。
“哈哈哈,在下只是个小小文官,怎能和张将军相比,而且赴了九边城,这官路也就到头了。”林墨汉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眼前女子,生得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眸子,鼻梁高挺,眉中间不偏不倚点了一粒朱砂痣,一席白袍,身后竟然负着一把四尺长的单锏。
明明算得上是个绝色冷美人,却偏偏让人喜欢不起来。
叶冰冷笑:“京城那么好,就不后悔?你再怎样,都左右不了大势。”
林墨汉把几本书交给魏澈,跳下车来:“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
四目相对,叶冰毫不避闪,眯眼讥讽:“好个天下人皆醉惟一人独醒,但也未免书生气太重了一些,倘若真如林大人所言,林大人熏也要被熏醉了。”
林墨汉笑道:“比的是酒量。”
叶冰转身,林墨汉竟然看到那把单锏在微微颤鸣。
叶冰有意无意:“林大人真像一位故人。”
“敢问故人是何人?”
“一个死人。”叶冰冷哼一声,率领车队赶路。
“哈哈哈,还不如说个‘锦囊佳句’来得痛快呢,这样子折我的寿真不雅量,原来江湖人也不都是爽利之人啊。”林墨汉放声大笑:“姑娘不懂得情致。”林墨汉始终不叫叶冰为女侠,反而称作姑娘,此时叶冰才体会出其中的轻佻。
叶冰微微皱眉,一双眸子更加好看:“林大人也莫要学什么魏晋名士服用五石散了,太难闻。”
林墨汉仍然笑道:“叶姑娘也不懂得风月啊。”
“林大人这般葳蕤,能有几斤几两的风月,全是嘴上嫐嬲烟火女子吧。”
林墨汉不怒反笑:“叶姑娘莫非要试试?”
叶冰盯着林墨汉的背影,不再说话。
同行的三名玄字级高手和一路的随从都是汉子,听了这几句调笑,本想笑出来,但奈何对方是位地字级高手,便不敢发作。
“不利爽。”林墨汉摇摇头,上了马车。
回到车厢,林墨汉收敛笑容,心中默念几遍地字级,摇头失笑。
魏澈见公子上来,连忙合住那几本书,交还给了林墨汉。他大致浏览一遍,竟发现这些书其实是一本本名录,从江湖人到庙堂人,文官武将都有,有的还用朱笔圈起来。但这是公子的事,魏澈不过问。
林墨汉接过那几本名录,塞进怀里,不知又是想起了什么,转向魏澈:“你们宗派能以功力换寿命,那就没有什么以寿命还功力的方法?”
魏澈忍俊不禁,努力憋笑:“这怎么可能,公子也不想想,这寿命哪有和铜板一样说得就得,说还就还的啊?公子,你这辈子就当是欠我的好了,该讨要时我自会讨要的。”
林墨汉随即也笑了起来:“魏澈,江湖是怎样的,会不会豪气得很?”
魏澈托着腮帮子仔细斟酌:“豪气是有一点,也不全都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一半是生死,一半是祸福吧。”
林墨汉点点头。
魏澈也问了一句:“公子,那沙场是怎样的啊?”
“有人想拼命活下去,有人想再多杀一个人,都没有退路,他们……大都也有家人的。”林墨汉笑了,“好想再看你飞檐走壁,一身好轻功啊。”
下
——陆
一行人马很快过了晋州。
“公子,真的没想过,五年竟可以过得如此快,像一眨眼一样。记得当初刚刚入关内,便遇见了公子,感觉公子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决定跟着公子报家国。公子当时冷不丁的,话都不舍得与我多说一句,寻常人见了恐怕只觉得公子是个哑巴。
“当时我还觉得公子是讨厌我,不多久就把我甩了,我只能独自返京,没想到再遇见公子时,却是那般模样了,哈哈哈。”魏澈一直在笑,好像说着什么趣事,可他为此足足丢了一身修为。
沉默。
魏澈鼓起勇气,还是问了一句:“公子,二十五年,值吗?”
林墨汉不答。
魏澈再看了看林墨汉,眼神里有一抹不易被察觉温柔,一闪而逝。终于,魏澈两手握拳,呼吸的热气拂着林墨汉的鬓角青丝,林墨汉回头。
魏澈不再犹豫:“公子,其实我,我……”
叶冰突然急敲车厢:“林大人,一里外有一股匪寇向我们而来,大约有百十多人。”
话音未落,一道箭矢划破天际,射向叶冰,叶冰轻拂一手,箭矢灰飞烟灭。
林墨汉仔细听着,车厢外厮杀声,兵器声,脚步声。
一剑,刺透八寸厚的木板,且钉入车厢三寸。林墨汉和魏澈坐在车厢正中间,面面相对,笑着。
“等到徐州就下车,好不好?”
“公子。”
“我对不起你。”
“公子,你只对得起这天下,就对得起我。”
“我怕我对不起这天下。”
“起码你对得起自己。所以我才会一直跟着公子啊。”魏澈鼻尖一酸,挤出灿烂笑容。
公子与他隔得好远啊,好远好远。现在我便只是一口枯井,没什么能给你了。
林墨汉轻轻拍打一下魏澈的肩。
两个人还在笑着。车厢内外,两个世界。
半个时辰过后,叶冰掀起帘子:“大人,需要暂作休整。”
林墨汉和魏澈下车。
外面,血染红了这片土地,血腥气格外凝重,横尸满地。
魏澈跟在林墨汉身后,小心翼翼地在尸体中穿梭。
“大人,匪寇一共有一百二十八人,全数清灭。”
“咱们损失了多少人?”
“两名玄字级高手和二十一名扈从。”
林墨汉看着身前的尸体,怔怔出神。一段时间过后,这里又会有苍蝇,又会有腐虫。
一点点蠕动,爬行,躺在地面上的一个矮小男子此刻握紧长剑,到了林墨汉背后,面色狰狞地笑着,猛地跃起,一剑刺向林墨汉后背。
“公子!”魏澈撞开林墨汉,两手握住那把长剑,绽出森森白骨,长剑继续向前,刺入魏澈心脏。
“给我去死!”矮小男子猛向前扑,嘴角勾起诡异笑容,注视着魏澈胸口鲜血飞快流动。
叶冰一锏置出,撞烂那人颅骨。
魏澈倒在林墨汉怀里,气息一点点流逝,眼里全都是林墨汉。
“魏澈!”
“说好让公子保护我的……”魏澈笑着。
林墨汉双眼通红,手紧紧按住魏澈伤口,魏澈眼角划过一颗流星:“公子,别去九边城好不好?”
鲜血如泪奔。
魏澈吃力抬起头,右手想要抬起抚摸林墨汉的脸颊,却再也抬不起来:“好…好凉……”
魏澈手掌冰凉,笑容一点点凝固。
林墨汉俯下头,挡住自己的眼泪,愤怒盈满心头。魏澈用尽最后气力,吐出最后两个字:“真好……”
林墨汉跪在魏澈身前,死死盯着一旁的叶冰,叶冰满脸平静:“大人节哀。”
猝不及防。
林墨汉盯着叶冰,只有愤怒。
锏身通体颤抖不已,如临大敌,叶冰手握单锏,同五年前一样,地字级气势攀升到极点。
“叶冰。”林墨汉第一次直呼这个地字级高手的名字。
“林…墨汉。”叶冰眯起眸子,转瞬间又叫了一个名字:“刘青。”
林墨汉没有回答,一身大汗淋漓,强忍着剧痛。生生将一口气咽了下去。
锏身不再颤抖。
她是故意的。
——柒
及冠时,有一个老头,笑眯眯的,跟他说过,到了京城,就把几份名录整理出来,一份是勾结北齐的官员名录,一份是支持弃城的官员名录,一份是能够为国死战的武将名录,一份是不选择党派站队的官员名录。
五年后再回去交给老人,到时老人会诈死以给他回城的机会。那时候他把名录交给老人,就可以参军,杀敌,保国。当然,如果沿途有什么变故,当即销毁名录,生死自负。毕竟,他是死士。
四册名录。
一册不薄,一册很厚,一册只有寥寥几页,还有一册只有单单一小张纸,索性夹在最厚的名录中的一页。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杨束碌,就在其中的一册中。
老人给死士的路是生路,自己选的路是死路。他想让他看见的,是报国无望,可那个人自己却还是选择了报国。
忠义忠义,何为忠义,先为忠还是先为义?小小一个人托不起万钧的山,撑不住头顶的青天,断不了百丈江河,甚至都对不起自己的两个儿子。苍穹之下皆为蝼蚁,一个人得有多渺小?
小小一个人却要忠心于家国,无愧于天下大义,心系黎明百姓,甚至为此付之于性命。走十步观百步苍生,走百步谋十里气运。一壶酒一朝醉一人独饮,你堂堂张佩忠风云天下,又是否想过自己?
林墨汉都明白,所有的结尾都会再次汇聚到那座本应无名的地方,他只想再问老人一个问题:“张佩忠,这样的南梁,你可曾也动摇过?”
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老人点头或摇头,笑或是不笑,说了一个走或者滚字,把他扔出九贬城,然后自己承受他们那代人的结果。
其实他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或许不叫做问题,那就是:“张老头,那你能和我一起走吗?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地方好吗,我想让你安度晚年,你老了!你真的老了!我承认你老了,你能承认吗!”
他不敢问。五年,经历的不算少,见过市井,走过荒芜,爬过最高的山,翻过最阴险的沟。他也想和这个最亲近的人把臂言欢,喝一口老人最喜欢的酒,和他聊聊他的风风雨雨和他的戎马一生。
他回不去了。
有一个胭脂气的后生,曾经轻功那么好,笑容那么灿烂,是四月和煦的春风,又轰轰烈烈地闯进谁的故事里,他用他的一生修为和生命换来了他的几年寿命。
只因为他会觉得,林墨汉是个好人。
公子,我叫魏澈,你呢?
林墨汉。
人生只若初见。
天若有情天亦老,如若天上有仙,便请你低头看看这人世间。
只怕仙人来此人间,也会白了头啊。
身处这人世间,谁能不老?
大抵是宿命,亦或是人生。
愿停留在初次相逢。
“林公子,区区二十来年的修为,换了你十年阳寿,值得很。但从此,我便再不能习武练功,家父已故去三年,所以公子只能收留我,公子呢,现在就像是个竹篮子,修为会一点点流逝掉,用一点少一点,无法修炼了。”林墨汉躺在魏澈怀里,魏澈脸色苍白,胳膊悄悄蹭着林墨汉的脸颊,尽管再无一点精力,仍挤出一个笑容。
真好。
还想风风火火,意气风发,真的学好了一身上乘剑术,再走这人世一遭。
林墨汉独自坐在车厢,回想起往事。
“公子!如有一天我们再被追杀可怎么办?”魏澈借着清风,吐着一嘴酒气。
“是我被追杀。和你有个半铜子的关系,真到了那时,你安安心心呆在这院子里就行了,我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便是回不来。”林墨汉也有了些许醉意,咬字不清。
“那怎么能行,我都没有武功了,公子再不管我,难道还要我自生自灭吗,公子应领着我跑路才是。”魏澈满脸笑意。
“跑路?”
“对!首先是干粮,我们应该提前准备好足够的干粮以防万一。其次是衣裳,我们得准备好几套衣服,不让人轻易发现我们的行踪。然后是地图,南梁太大了,万一跑着跑着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了,就回不来了。最后的一点是最重要的,我们要有足够的银子来维持生计!公子,你说对不对?”魏澈在石桌上比比划划,最后一伸手,示意林墨汉可以掏出鼓囊囊的钱袋了。
“没钱!”林墨汉直接把自己的酒碗摔了过去,又气又笑:“要钱都要得如此没水平。”
酒水溅了两人一脸,笑着笑着便是沉默。魏澈一只手托住腮帮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如若真有那天,我定会陪公子一起。”
“真的?”
“真的,魏澈从不骗公子!”
路还在走着,过锦州,过徐州,仅剩的二十八名扈从一路沉默。生死都已见惯不惯,几道笔画就是生,几道笔画就是死,各自沉重而已。最怕有一天坟墓成了荒冢,活人成了野鬼。
明明是北方,竟然起了大雾,十丈之外人鬼不分。一行人走得警惕。
驿道上竟然出奇的宁静,白雾中弥蒙着落日的金黄,幽夜的深蓝是雾霭中的幽咽,落针可闻。
“有人!”一名扈从指着远处正在快速移动的黑影,大声喊道。
“砰!”那人喉咙突然爆裂,血水融进雾里。倒地,挣扎,抽搐,僵硬,死得干净利落。
远处黑影消失。
叶冰提锏出现在车厢旁边,敲了敲车厢,声音急促:“我得去看看。”
没等到林墨汉回应,一锏飞略向几十丈外的白雾之中,叶冰身影消失。
金属的碰撞声发得清脆,叶冰陷入缠斗。
可黑影竟然重新出现,当第二名扈从发现那道黑影之时,仅在他身后一丈,又是一阵尖叫,竟被活活挖去双眼,拧断了脖子。
“叶冰?叶冰!”林墨汉大喊,可车厢外,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那名刺客在哪?”
“大人,那人在前方一百丈处!”话音刚落,一道闷哼传来。迷雾中,一个人影倒下。
“大人,那人在七十丈处!”
五六名扈从咬牙冲上,瞬间丧命。那名此刻已经来到距离车厢二十丈外的地方,最后一名玄字高手准备拼死一搏,刚刚换气,却被一招击杀。
车厢外再没有声音,迷雾中那道人影步步逼近车厢。
“叶冰!叶冰!”
白雾中,朱红的车厢静静立在驿道中央,周围皆是尸体,车厢内的林墨汉屏住呼吸,静静听着车厢外的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多,却非常整齐。
车厢外十一道黑影全部出现,将车厢包围。
“叶冰!叶冰!”林墨汉大喊。
“砰!”突然,林墨汉正前方的车帘被罡气绞烂,一锏直直指向林墨汉眉心,叶冰的发簪已经断裂,一身鲜血,左手五指如钩。青丝狂舞,声音清脆:“林大人。”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林墨汉肺部,林墨汉闪避不及,只是看着眼前女子,叶冰和他四目相对。瞬间,叶冰单锏偏离,刺向林墨汉身后的车厢,厚达八寸的木板直接爆裂开来。叶冰身形继续往前。
两人之间仅隔了一道笔墨。
“你!”林墨汉突然耳鸣,大口喘气,额头上青筋暴起。
“服用五石散遮蔽自己的气机,不让人知道你从武,这注定你现在一旦动用真气,便会筋脉寸裂而死。我的锏从最开始便认识你,而你杀不了我。”
“雾……有毒。”林墨汉目眩神迷。
“你当真觉得我杀了魏澈?”叶冰靠近一分,死死盯着这个单薄男人,厉色问道。
“我打不死你,道理不在我这里。”林墨汉说完最后一句,晕厥了过去,一头扎在叶冰怀里。叶冰又一次没有料想到,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一手还在握锏,用力向上一翻,只听一声巨响,整个车厢被震烂。
叶冰简单示意,十道身影立即消失。
烤食,篝火,月光如练,林墨汉醒来,已经入夜。
美人独自坐在篝火旁,诗化了悲哀。只可惜这人不从诗中来。
叶冰直呼林墨汉姓名:“林墨汉,醒了?”
“砰”一锏甩出,来和去都是擦着林墨汉耳边过去的。
“北齐骑兵善用锏,这种武器用在战场上,威力更大。”
“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年前就知道了。”
“林墨汉,已经过了柳州了,没什么感慨吗?”
“这天下真大,美人真多,俊艳真多,知己真少,爱国的人真少。”
“多的真的多,少的真的少吗?”叶冰让林墨汉扪心自问。
“我们立场不同。”
“这天下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南梁都这么对你,对那人,何必如此?”
“因为我们是南梁人,我们流着南梁的血,说着南梁的话,用着南梁的文字!”林墨汉一字一顿,目光坚毅。
叶冰冷笑,针锋相对:“那要是南梁灭了呢,你还是南梁人吗?”
“真有那时,我必已是南梁一鬼。”林墨汉抬头,看着头顶的星辰闪烁。
“南梁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人,我们拿不下九边城的。”
叶冰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急着追问,看着眼前的篝火肆无忌惮地摇曳,怔怔发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两壶酒,一壶抛给林墨汉,林墨汉根本不犹豫,几口下肚,从胃辣到全身。
叶冰笑了:“倒是个爽利人。”
“如此女子,挺好的。”林墨汉真真儿瞧着眼前的叶冰。
“所以?”叶冰轻笑。
林墨汉趁着夜色,对着篝火,梦回曾经,语气更加舒缓,声音变轻:“曾经有个老头,一次次念叨,让我寻份好营生,找个好媳妇,生个白胖儿子,活出点样子,别像没本事人一样呆在个破小城。我当时觉着,他娘的说什么屁话,老子志在平天下,除暴安良,做传世人臣,怎么会苟且到这般田地。后来真真正正做了这人臣,却也觉得没多大的意气了。哈,读书人啊,不过于此点最为酸腐,把家国看得太大义,把命运看得太顺畅,一身迂腐气,却总觉得是周遭太顽固。”
“林大人可不像是个迂腐人啊。”叶冰随手往篝火里添了根柴火,打量了一下林墨汉。
“我怎么不迂腐,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啊?我现在在想,怎么你这样的女子不赶快嫁给个好人家,生个孩子,活得轻松些。”
“孩子?”叶冰轻叹,“生孩子作什么?让孩子再遭罪,来着来这人世一趟,见见人心险恶,江湖风雨?还是像你这般明是璞玉,却要被丢进茅坑?再或者真的成了个万人之下,却连睡都睡不安稳?怎么,这世间生老病死,聚散别离,恶心事有多少?当一个人真正明白了所谓家国大义,生死大义,林大人,孩子还愿意来吗?我是江湖人,你懂得吗?”叶冰盯着林墨汉,一字一顿。
“可人一生一世,多数只有自己决定,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生死之托,患难自负,单枪匹马闯出一条生路,才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饱经这世道磨炼一番,纵粉身碎骨,纵千万人冷眼,也要争这一口意气,尽管最后我们都成了满身尘垢的脏物了,但给这世道留了一份清白。哈哈,到底是我们私心,未必都看得准。”林墨汉一掩而过。
叶冰方才明白,林墨汉说这么多,只为占自己一点便宜,真可谓用心良苦。
叶冰没有恼火,身影出现在林墨汉身前,两指勾入林墨汉衬衣之中,便要掀开。林墨汉急忙拉扯:“姑娘这是作甚,再这样我就要喊非礼了。”
叶冰冷哼,荒郊野外,非礼二字说与自己听的?
林墨汉两手握住叶冰的手,只有冰凉之感。
叶冰还在撕扯,生生要将这衣服剥开,林墨汉一个翻身,踉跄着。
叶冰猝不及防,被林墨汉按倒在地,林墨汉还是刚才那副神色。叶冰瞪大眼睛:“林墨汉你想干什么?”
“姑娘刚想对我做什么,我便要还回去,不能吃了亏。”
明明是地字级修为,叶冰此刻却像失了气力一样,想挣扎却挣扎不起来。眼睁睁看林墨汉一点点贴近,急忙大喊:“你不能这样!”
林墨汉还在贴近:“为什么?一报还一报,君子之性也。”
“不能!”叶冰挣扎着,如同林墨汉一般挣扎着,眼前起雾。
“一报还一报!”林墨汉青筋暴起,咬着牙说着。
两根手指已经将要触碰到叶冰的琼鼻,叶冰的眸子死死盯着林墨汉,两只手紧握林墨汉胳膊。
林墨汉又靠近一寸,叶冰此刻又面热一分,鼻尖几乎抵住。林墨汉呼出一口气,全部吐在叶冰脸上。
呼吸,呼吸。在用力纠缠着。
“北齐谍子?”林墨汉注视着叶冰秋水眸子。
“交易。”叶冰意已乱。
呼吸,呼吸。
“地字级,不过如此啊。当时为何不杀我?”
“你说为什么?现在便杀你。”叶冰瞪着这个禽兽。
叶冰挣扎着想起身,却丝毫不起作用。
“你们读书人,不都很在乎身后的名声吗?你猜以后史书上会怎么写你?——林墨汉,勾结外邦,投靠北齐,为南梁之耻。这句话,不仅会在北齐的史书上写着,也会在南梁的史书上写着,将后来人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我问心无愧。”
“连命都不要?”
林墨汉看着身下的绝美女子,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呼吸略微急促,白皙的脖子刚刚好一把手掐住。杀死了又能怎样。
“如果什么都能变,那他娘的就不是人了。”林墨汉起身,拍拍身上尘土,突然笑了,“姑娘现在懂什么是风月了吗。”
叶冰心意一动,单锏划过一道曲线,出现在叶冰手中,红色流萤仍在闪烁。
“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叶冰咬牙切齿。
林墨汉的胸前果然有一道四楞伤疤。五年前的围杀,叶冰曾一锏贯穿了一个人的胸膛,本以为那人已经死了,没想到竟还活着。
林墨汉抬头,头顶是一片星空,星空中有几颗星子格外闪亮,像是眨眼。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换个方式去守护着人间曾放不下的人,林墨汉时常想,如果自己死后,会放不下谁呢?没有。
“我死了又怎样呢?”林墨汉笑着。
叶冰不言。
“你杀了魏澈。”林墨汉没有回头,“原本死的会是我。”
“怎么就是我?”叶冰冷哼,林墨汉不言。
林墨汉不愿多说半个字:“该我死的。”
叶冰动不起杀念。
林墨汉紧握双拳。
两人行至九贬城下。
“不用我送你一程,林墨汉?”叶冰不平不淡。
“用。”林墨汉说着,独自走进九贬城。
叶冰看着林墨汉单薄背影,翻身上马,向更北方去。
——捌
骨入土,鸟如故,花如初。五年,就是一眨眼。
九贬城外,十万北齐军士静静地等待,天上的几只鹰隼默默徘徊。
“老头?老头?”林墨汉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找寻那道身影。
在哪里?说好的等我回来,你又在哪里?
在城头吗?在那条巷子吗?在城门下吗?
不在,都不在。城门下进出的只有时光和风声,每一步脚印都会踏出回响,静到残忍。
一道身影一闪而逝,熟悉得很,快得很。
林墨汉快步跟随,一边叫着老头。他追不上,口口声声的老头,并未等过林墨汉,也从未等过刘青。
九边城内,最后一名这里的南梁人从南城门向北城门走去——他看到了老人的坟,在城墙角落下,黄土高高垒起,占了小小一方土地,坟前的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
生于何时他知道,死于何时,已经没人再知道。
“老头?”林墨汉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老头?”
“小鬼。”
他等来的只是一个幻想,佝偻的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伸出右手,想要抚摸林墨汉的额头,林墨汉低着头静静等待,却没有等到那阵温热。
林墨汉崩溃大哭。
“小鬼,跟老夫学刀吧?”
“好。”
“老头,以后你要是死了,我给你抬棺。我为你披麻。”
“好。”
眼前只有矮矮一方坟墓。
无外乎于,还是京城好。
台上站着一位青衣,美到了绝伦,刚刚从画中走出,临幸了人间,嗓音婉转动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执手坐在梨园的两个座位上,男人相视一笑:“这戏子唱得果真好啊。”
女人轻轻掐了男人胳膊一下,颇有些得意:“叫青衣。”
男人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以后会常看。”
那名没有及第的书生,此时手执一把更加昂贵棕玉扇子,在酒馆里大谈宗庙事,唾沫星子溅了一桌子。一来,正解胸中壮志难酬之愤懑,二来赚了些许小钱,算是回乡的盘缠,何乐而不为。
但读书人怎能不要体面,不然与说书的有何不同。他今番所言全是自己对于国事的见地,断然是和说书的不一样的。于是他才执一把扇子站在凳子上说,而不是坐在凳子上讲。站着才能理直气壮地不腰疼啊。
皇后此时坐在一把雕凤黄花梨木圈椅上,含着笑意细细品读着当今天子的手稿,这可是如今这世上的独一份恩宠。好一个《后庭》,包含得下自古的宫廷事了,皇后心中暗想,不知在“后庭”二字之前加上“玉树”会否更好些呢?只是一念作罢了。
一批批宫女进宫,一波波新秀入庙堂,一位位书生高中秀才,旧笋落为竹,新笋又生。
江山代有才郎出,只是人不同。
京城的角落里还有几个穷兮兮的孩子,只偷了馒头,被人骂作肮脏,好不容易与野狗抢下了一块店子里刚丢的肥肉,却早已沾满了泥土。
繁华声落了几层,凄苦从来没有权利发声。
几个孩子的爹娘活活被北齐军队的乱刀剁死,一个老秀才趁着夜色拼命把他们带出九贬城,来了江南,着眼处竟然全都是美满,真好,真好,一个个女子如同神仙姐姐似的,一个个男子饱富意气,绝代风华。几个孩子竟然有了些许笑意,阴霾一扫而空,风风火火地想要投入这新的生活。
时间不染尘埃,何处有那么多黑白。
那个几乎被入朝京官都看不起的六品昭武校尉杨束碌低着头,手里沁满汗珠,一张单薄芴板微微发颤,杨束碌跪在朝堂之上,叩天子:“臣以为,九边城不可不守,纵北齐与以岁币,但倾覆只在手掌之间……”
杨束碌咬牙,用出那个令自己仕途尽毁的字眼:“陛下被谗言所惑,而谗言出于目光短浅之徒,九边城一日不守,南梁一日不得安!陛下,如今八万大军撤驻,有失军心啊,况且国土寸土不可让,南梁的分毫都应属于南梁啊!”
这个被能被所有入朝文官耻笑,站在武将队尾的杨束碌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臣,愿领兵驻守九边城!”
高堂之上,两队为首的两人同时回头看向这个连头都不敢抬起的年轻武将,显露出一丝杀机。天子面色阴沉,宣布退朝。
欲颓的夕阳格挡住了飞云的流向,城头空荡荡。足足四本名册放在城墙之上,一页页随着微风不断被翻阅,青史不会多去写些无用文字,九边城终会成为往事。
脸上是两行热泪。
高唱一曲山鬼谣,只唱与山鬼听。与君相逢处,却又是人鬼相隔时。
林墨汉手持紫阳刀,大喊:“南梁可有一人守此城?”
“南梁可有一人守此城?”
“南梁可有一人守此城?”
久久回荡。
风萧萧,伴和的是百丈外烈马的阵阵嘶鸣。就像他一样,独自背负着守卫南梁的重任。他是个武夫。
十万大军面对一座城,城门下只站着一个人。
北齐为首虎将因佩戴虎面面具得名,手持单锏,身下是匹枣红色汗血宝马。
虎将第一次摘下面具,盯着林墨汉,声音缓和:“真正的刘青早已在五年前赴京时的围杀中重伤丧命,你不是刘青。林墨汉,莫要因为书生气意气用事,不值当。这座城历来属于北齐。”
“我生于此,我的父母都死于此,我也应当葬身于此。笑只笑,还能苟活了这二十多年。”林墨汉此时背对南梁,独自面对一军。
身后有笑声,有笙歌,有哭泣,有哀叹,有无数冷眼。
身前是老人张佩忠,是父母,是魏澈,是为此城而战死的二十三万亡灵,是曾经那个连刀都不肯学的自己,人是会变的。
“孩子,你是死士。”这句话在林墨汉脑海中回荡了五年,他能懂,但他不愿懂。
叶冰不再说话。
“我是死士。”林墨汉笑着。
每寸皮肤都渗出血水,青衣染成红衣,紫阳刀自远方飞掠而至,稳稳停留在林墨汉右手掌心,刀身不断颤鸣,紫金之气与九天之上的惊雷遥相呼应。
林墨汉气势不断攀升,黄字破玄字,玄字破地字,地字达巅峰。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后悔。
凝气,蓄力,挥刀。
“杀!”
数千箭矢交汇成网,马蹄声撕裂这天地。
一锏而至,贯穿了林墨汉的胸膛。叶冰手握单锏,面无表情,坚冰一般的心境被正午的太阳照得闪烁。
“何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