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屋里,浴禾坐在纱窗下,手上捧着一本诗集。诗集是一位前辈所出,几天前印好,墨香犹在,薄薄的一本,装帧朴实。浴禾在镇上小学教语文,平时爱诗、读诗、也写诗,于写诗却是新人,教书倒是老资格了,工资从二十多涨到一千多,经历了十几年。因为这,县教育局发下的两本诗集就得了一本。下课回家,坐在窗下,如痴如醉地看了起来。
几年前,浴禾开始爱上诗歌,她笔耕勤奋,渐露头角,喜得她一下子埋到诗里面去。或许诗如其人,浴禾让人叹服的是:她的诗读起来寂静而有情调,像她,诗一上眼,像盖着一个透明的印鉴。市里作协的老前辈们一看诗风,就知是她作的,一问一个准。于是,对这个五十来岁的新人无不印象良好。
这一切,正在屋外院子里分择废品的丈夫阿山知之甚少,不想听,没那心思,他对浴禾整天扮出诗人的柔弱状很不以为然。他捋起手脚,从放亮忙到天黑,他的兴趣是将收来的废品分类置放,废薄膜归一处,废纸、废胶片归一处,锈铁大有大放,小有小放,老旧的机器拨弄它重新咕噜转动起来。年头久了,一双大手便染成了锈色,搓洗不掉,像戴了一副灰手套,被浴禾在诗歌里唤作“灰先生”。
灰先生啊,灰先生
忙完了春天
忙秋天
忙完了冬天
忙夏天
把自己忙成了灰先生
阿山将全部力气投入到垃圾堆里,更大的买家上门收购,往往惊讶于眼前的整洁,偌大的院子,被分门别类的各种废品堆隔成了棋盘状,要买什么,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笔直的各条道上,连一颗旧螺丝钉都难找。你要找螺丝钉?有,拿出各色旧鞋盒,打开,都是满满的螺丝钉,密集而美。
有一天,常差人来收废铁的老李上门来了。
他是镇上的有钱人,近些年很少亲自上门。往年时有亲临,一副大嗓门,指这指那,要求苛刻。这会,近吨重的废钢筋上秤,算钱,装车,弄得妥当,老李还不走,比阿山大几岁的他突然变得忸忸怩怩,涎着脸赖在院子树下的意思。院子右上角处如伞的龙眼树下放着一张油麻石的石台,几个石礅,他就坐在其中一个。阿山有点懵了,瞧着不对,多瞧了两眼,还是不对。他提起水壶重新往老李的杯子里注了些水,看着茶叶翻滚上来,寻思着他还有什么事。
“我啊,最近迷上写字……就是那个诗。”老李没有看阿山,他不敢看啊,拿起杯子浮着嘴皮吸了一口。那茶烫,刚倒的那能不烫呢,却不知喝进嘴里多少,声音大如水泵。
阿山张大了口。老李和那什么诗简直就是八杆子打不着。
“那个我听说你那位写得不错,这不,想聊聊。”老李红着脸,年老而羞涩。他近六十了,老婆早逝,很早。现如今没儿没女,家里雇了个远亲做家活。
“喔……”阿山合上了嘴,向屋里看了一眼。他进屋叫了浴禾,浴禾正摘着菜,准备晚饭。听说有人指了名找,满肚子疑窦,犹犹豫豫地出来。她本来性子就慢,透明的心,水做的身体。这时直着眼,看见老李坐在椅子上,两手放股间,低着头,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她更慢了。学生见得多,没见老头这样。似乎有什么拉着她、绊着她让其靠前不得。她认识老李,多年来一直是主顾。十几年前他上门收货,那时自己的工资低得可怜,抵了茶、米就没了。两个孩子的学费,其他大的开销什么全靠阿山,而阿山大部分靠着老李。但是老李这人很抠,杀价狠呢,锱铢必较。阿山并不喜欢他,有时脸色还不和蔼,爱理不理。耐人寻味的是,越是这样,这老李吧越是喜欢来自个家阿山处收货。
“过来啊,这是老李……”阿山扯着嗓子说,言下之意又不是不认识。
“是这样的,这个……你看。”老李将手抄到屁股下面,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报纸,从中打开,手指着右下角一块铅字,递给浴禾。
浴禾接过一瞧,哟,这不是自己昨日刚发的一首小诗《冬日来临前的孩子》吗。她就不好意思起来了,诗的最后还附上自己的简介,描述得颇是那么一回事。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红霞,说:“这是平时在学校里闹着玩的,你见笑了。”她客客气气把报纸递了回去,心里却还是挺高兴的,还真有圈外的人看呢。
“我很喜欢这首诗,我是个大老粗,也许被我喜欢你还不乐意呢。但我就觉得它好,看着暖心,在外奔波了一天,回到家,用了饭,人坐下来,冲杯茶,就着这些小字,很享用。所以……我想学,认识阿山,就来了。”老李撑着笑脸说,说这话时他挺着胸,变回了大人模样。
浴禾看出来了,这老李来之前敢情是鼓捣出莫大的勇气才来的。她转头看着阿山。阿山却转过脸去,不爱看她,嘴上嘀咕着:“你们聊,我去把活捋好。”说完整个人走去废品堆里,就像打那来还回那去。
浴禾坐了下来,只要和诗有关,她都倍有兴致。她突然觉得这个老李身上本来满是铜臭茧,现如今莫名消失了,变得软绵绵,像被山雨淋过,腻滑。
“其实我也刚学不久,怕教错,也不知怎么教,我们就权当讨论。你是单看,还是有试着写了?”
“还没写过,有些字还要问人,你看,我识字不多,是个半瞎。”
“那你都喜欢谁的诗?”
“说实在的,不是戴高帽,我就喜欢你写的,其他的诗人我也不认识,就随意看,没怎么记人。”老李一边说,一边不知不觉伸出手触摸着茶杯,烫得马上缩回去,赶紧抬头看了一眼浴禾。
浴禾见他又赞起自己,就又不好意思了,那有留意其他,就问:“你平时除了看报,还有看什么诗刊?”。
“都是看报,然后琢磨,觉得蛮有意思的。”老李讪笑。
“觉得有意思已经难得了。不过还看得少,熟能生巧。你稍候,我去拿本诗刊给你。”浴禾说着转身入屋,俄顷重新出现在门口时,手里便多了一本白色本子,本子的封面是蜡光纸,印着却是黑白山水,十六开的,拿在手上有点垂。
阿山没走多远,他竖起耳朵,透过几个废料桶之间的缝隙看着浴禾和老李两人在石礅上聊。那么近,那么远,仿佛枯树叶上长出的白色蘑菇。他看见浴禾出来,赶紧低了头,双手重新在地上拨弄着什么。
“这是市里出的月刊,你拿去瞧瞧。”浴禾重新坐下来说道。
“这太好了,太好了,我看看就还。”老李双手接过,站了起来,喜不自胜就要回去。
“看完要说说哪些喜欢,为什么喜欢。”浴禾眼看他要走,拦住他说。
“好的、好的,我一定拿出算钱的劲好好认认。”
老李退出门去,开着他的皮卡走了。
阿山从废品堆里钻出来,睁着怪眼瞧着浴禾,不相信几个破字能将老李收拾得变了人样。更不相信浴禾从什么地方获得了法力,引得人家屁颠屁颠上门拜访。他突然觉得浴禾身上自带光环,如电视上的观世音菩萨。他看着浴禾,浴禾看着他,两个人都觉得还没有缓过神来,纳闷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屋子里煮粥的压力锅发出冲破寂静的气压声,浴禾小跑进去,阿山瞧着她的背影,嘴巴张着飞得进一只麻雀。
那天晚上,熄了灯,阿山表现得十分意外。好久没有了,比新婚时温柔,比孩子满月时激动,仿佛中了邪。
“睡了、睡了!”浴禾嗔怪道。
阿山默不做声,蓦地转身,拖过被单闷头睡觉。
浴禾抿着嘴偷笑。
村子,夜里下了一点小雨,嘀哒几声没了。
六点,阿山打开屋门,发现铁栏栅大门外站着一个肥胖的身影。定睛一看,是老李。他知道自己屋里那位是惹到苍蝇了,自己铁定跟着不能清静。他皱着眉,咳嗽一声走上前去:“这么早。”
“我怕你那位要上课,所以早一点。”不知为什么,老李点点头笑着,他觉得这事对着阿山总是怪难为情的。大老爷们学诗!可这是自己打心眼喜欢的,就跟抽烟上了瘾,断不了。昨夜看了一宿,越看越有味,越看越精神,想法也是满满的,天没亮人就起来了,急急往这里赶。他这会把昨天借的诗刊像公文包一样贴身夹紧,害怕一时半会丢了。
“今儿是周六。”阿山说,他拉开铁门,放老李进来。
“那倒是打扰到你们休息了。”老李还是坐在树底下原来的位置。
“是打扰到了,不过不是休息,我们都是这个点起来的。”阿山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两根。
“你看我都忘了。”老李急忙起身往门口走去,将诗刊换到左手,右手打开车门,从中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回到树下,把一支中华香烟递给阿山:“家里拿的。”
阿山看着,却不敢接:“领导烟?”
“是,那些当官的就爱抽这口,不过咱们现在有钱了,不差这个。”
“不不不,你拿回去,我一时还抽不惯。一吨废钢一下就抽没了。”
“这哪能这样比,现在生活上去了,该抽点好的,别跟我客气。”老李见阿山不接干脆往台面上一搁,却伸手将阿山递的那一根点上,放进嘴里猛吸一口,用食指弹去烟灰说:“阿山,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记得第一次我从你这里拉走啤酒瓶吗?”
“刚开始你来转转,粗声吆喝:瓶嘴儿不能缺,一星半点也不能,进沙的先冲洗干净,不能有半点泥迹。隔天才用手推车过来拉走。一个五分钱,五分。”阿山嘴上吸着烟,脸绑着说,说那时的贫。
“五分很好啦,那时我们都没钱,赚一分是一分。你就坐在家里收,风雨无忧,有货就有钱。我拉到镇上要半天时间,一个七分,一百个瓶子才赚二十。你这还算近的,远的要我一天一宿的时间,打烂了一个,五分就没了。饭在路上吃,啃两个麦疙瘩,就一口淡水。到了总站货仓,露水就出来了,头发衣服紧贴着肉,粘腻湿痒,冻得直打哆嗦,累得却似热天里的狗。”
“现在,你成了镇上的暴发户了。”
“是有几个小钱,更好的烟都抽上了……但这里空。”老李按着自己的胸口。“虚的,活得没劲。”老李继续说:“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是爱上这假斯文了。”老李将诗刊在阿山面前虚晃了一下,又夹紧,忘了这刊物本来是人家老婆给的。
“你坐一下,她应该起来了。”
“好的、好的。”老李看着阿山进屋,一时感到心满意足。他抬头瞅瞅眼前的院子,眯缝着眼皮,只见方方正正四五百平米的地,废品如云山般一大块、一大块黏着地皮。他突然嗅到一点诗意,喃喃念道:
云儿低了下去
亲着大地
像粥水起了皮
老李脸上浮出古怪的笑容,他在心里反复嚼着这几个字,感到无比舒坦。他没注意到,浴禾已经唤了他不止一声了,见没回答,浴禾大声道:“你昨晚把诗刊都读了?”
老李转过头,惊了一下,眼瞳大了不少,“是、是,你看我都等不及要来向你请教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浴禾轻声问。
“有很多喜欢的,你看这几首,感觉是写景物,又像写的不止这些,读了好多遍,嚼着比三捻橄榄还甘咧。”
“这几首都是刊里的头盘,特别这一首,简洁,力大无穷,泰岳般把整本刊物都压住了……你读读。”
“这首倒没注意……”老李说着把诗刊靠近眼前,精神儿一股脑扎了进去。
浴禾默默站在旁边。这个老头和自己爱诗之初极为相近,甚或痴迷犹过。这是祭香最后的燃点,拼了命地红,怎不教旁人生出惜爱之情。眼看他头发已然发白,却根根立起,真是一个倔强又认真的老头。
老李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进一口气,看上去就像白骨精吸食人魂般要将那首诗的灵气吸为已有,整个人立马变得精神起来。
“好好好。”老李说:“但我说不出哪里好。”老李继而变得有点消沉,眼里的光暗了。
“甭急!你看它这句,还有这句,写得实,另外这句却虚得很美,这句却是暗喻。整首格调沉稳,浩浩荡荡,读之生出大美之情,仿佛大河奔近,澎湃而去,接了天际……”
老李听得痴了,一首诗竟有如此多的意思?
“像这样的诗,是值得放在枕头底下的。”浴禾自言自语,语气中满是羡慕之情,她自觉是写不出这种气魄的。
“不瞒你,我昨天瞅了它一夜。”老李指着那本诗刊。浴禾早就注意到老李的双眼红得像龙舟眼一样,原来是昨晚看了一夜的诗。
树上有些叶子抖擞着掉了下来,一枚静悄悄地落在了石台上,没人去拭它。浴禾想,眼前这个和阿山做了一辈子废品生意的人,居然刹那间看了一夜的诗。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山前的湖光,一会就变出不同的明暗,有时候看着它慢慢黑了下去,可是一秒后它突然亮得像镜子一样,映出白白胖胖的云彩和无比绮丽的山色。
两人就这么聊聊诗,读一读,连早餐老李都是在浴禾家吃的,就在树下,白粥佐油炸花生,水煮鸡蛋,巴浪鱼醮黄豆酱油。伴着晨曦的清风,老李吃得过瘾,饱到不好意思,连说下次由他请客,去镇上最好的馆子。多年以后,阿山还记得,这个老李啊,不但饭量大,还食言。
饭毕,浴禾从屋里挑出几本诗集,把它摊在台面上,任老李看个够。
阿山继续干自己的活,他走走出出,没再靠近那张石台。浴禾与老李自成一个角落。间或有村里的人,拿着从家里清理出来的废品来卖,他们看着台上的书书本本,没人想得到,在这个废品成山的院子里,有人在读诗。
老李有很多字不认识,浴禾一一帮他解释,又借他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唐诗宋词》,要他多积累些词汇。
老李走后,阿山坐在石礅上休憩,他拆了包中华烟,抽了一口,香,阿山在心里叹道。
“没想我今儿也抽上了这口烟。”阿山对浴禾说:“敢情老李真是来向你学什么诗的?”
“难道还有假。”浴禾看着手里老李写下的那几行字,觉得老李摸到诗的韵意了。
“那东西真有那么好?”阿山又吸了一口,捏着烟头瞧上面的细字。
“你说诗?”
“嗯。”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喜欢,你想啊,从古到今,有多少诗人,那还是都留下名儿的,没名的,就不知有多少了。咳,我就是那没名的。”浴禾掩卷轻叹。
阿山咳嗽两声,估摸被烟呛到了,拿起台面上的中华烟自个屁颠、屁颠进屋去。
老李四五天没来,阿山的烟抽了四五包。
一天下午,阿山蹲在石礅上,抽着烟。他刚刚收了两捆废纸,叠起来有人那么高。这应该能赚个几十块,又想着老李好久没来收废纸了,敢情是最近纸的行情好,他不想在这会囤货。刚想着,就听到大门前有停车声,老李和一个黑脸的汉子走进门来。
“阿山啊,这是阿林,以后他来你这里收货,我将他带了来,你们认识认识,都是生意上的熟角了,好过那些生脸。”老李大声说道。
一说到生意,他还是改不了那大嗓门。阿山歪着头,打量了阿林:圆脸,鼻子有点塌,是个老实人。就请他们坐了。
“你的烟。”阿山说着向他们递烟,想到烟,有点难为情。
“什么你的我的,给了就是你的了。”老李接过烟:“以后就他来收,我呢收山了。”
“你不干了。”阿山又张大了口。
“不干了,我把货都盘给阿林啦。他实在,没压我的价。”老李对着阿林笑,掏出火机为其点上。
三股烟柱在树下缭绕起来,藴成一片,升腾上去,与龙眼树密密叠叠的枝叶混在一起,人间仙境。
“为什么啊?”阿山问。
“没心思了。”老李压低声音说。他这么一说,阿山就懂了。
“转文化人了。”阿山脱口而出。
“别取笑,干了几十年了。”
阿山抽口烟,蹙起眉:“谁不是,主要还是有钱仔。”
“你两个儿子也快出来赚了,你还不是可以歇了。”
“还有几年,一个大一,一个大二,花钱的路还长着呢。”
“等他们出来,你就可以翘起脚唱曲啰。”
那天稍晚一些时候,阿林先走,剩阿山和老李两个人。两人你一根我一根地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老李显得很闲适,他心情很好,不时有笑脸,露出一排黄牙。
“你真的盘出去了。”阿山依然不信。
“真的,收了二十多万。”老李神秘地说。
“就写诗?”
“读吧,能写就写,没有什么顾虑地过些舒坦的日子。”老李说:“我比你大几岁,想干点自己喜欢的。”
阿山不说话了。
天晚了,老李就留下来吃饭,和浴禾谈到夜很黑才离去。自此,他便常来,有时提上一只白切鸡、一瓶油、一袋香菇什么的。坐下就和浴禾聊,聊诗,听浴禾讲些圈内的事,但很少写,不敢投稿。他觉得自己还不满意,并且,他不觉得诗非要给那么多人看不可,有人分享就行。有时这种分享的欲望又很迫切,夜里很晚,写了一首合心意的,兴冲冲地拿来,敲阿山的门,给浴禾看。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就觉得这一天收获满满,跟行情走俏时刚好收了一车好货般,心里贼踏实。
两年后,老李的诗开始接近市刊的水平,浴禾觉得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很难有更准确的评价。很不容易,两年来,老李恶补了两千四百一十二个字,一千三百个词,他有一本专门记录这些字词的沙皮面的本子,记了生字,注的近音字。还整理出八百多首诗,未成稿的就更多,废纸般堆在屋角。开始有一两首上刊或见报。老李喜滋滋的,生活变简单了,充实了,仿佛春天在冬天开始。那一年浴禾家的老大已经毕业,在镇医院实习。老二大三了。院子里的龙眼树起了变化,树冠大了一圈,枝杆越过围墙直伸出去,打了满树的白花看不见叶子。到了花谢时,阿林来收货就带着一个不好的消息:老李在市医院躺着,不清楚什么病。他坐下来和阿山夫妇感叹着人老就是多病。
阿林离去后,夫妇俩商量着隔天去探探病。这才几天没来啊,怎就病了呢。
第二天,不巧雨下得大,可是浴禾已经找了人代课,便只好趁着雨势小点赶紧出发。两人打着伞步行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公车到市里。
老李坐在床上,听到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他的心情很低落,低落的心情又总会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正值壮年,一辆手推车走遍天下,有一次拉着满满一车旧书簿,走在黄泥路上很吃力。那条路远远地连接两个村庄,路两边是大片的稻田和一些蚯蚓般的小沟渠。正走着,突然下起了雨,开始雨点大而疏,紧跟着绵密,瓢泼。完了,老李大叫不好。车越拉越重,直往下沉,原本恨不得多装些,这会倒好,书本子吃了水,一本变成三本重。老李恨自己太贪,拉了满满一车水,比铁还重。车两边的木扶手遇水滑溜,怎么拉?老李索性脱下上衣和长裤,绕在扶手上增加摩擦力。他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薄薄的蓝布四角裤,咬着牙,手臂肌肉鼓起,脖筋变粗,用上了孩儿吃奶的力往前拖。路面坑坑洼洼,泥水横流,手推车左右摇摆,咯吱作响,头发被雨水冲刷得盖住了双眼。整条路只有他一人一车,倒也无须怎么看路,反正全是水。
突然间一声爆响,车子瞬间矮了下去,老李的右臂被震得脱臼般麻痛。他长叹一声,知道怎么回事,却还是蹲下去瞧着轮子,磨滑了的右车胎干干净净的瘪成了一条线。老李无助地站起来,看看路的两头,迷迷蒙蒙,天地间一片混沌,看不清啊。他心力交疲,雨帘挂在脸上,咸涩的雨水渗入口中,混杂着汗和水的味儿。老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到刚刚死去的媳妇,想到回去还要把书一本本翻开晒干,身体里一股酸劲被什么一捅,涌到了嗓子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整个人索性爬上车顶,坐在书本上,尽情地哭,用力地哭,最后哭累了,心净了,干脆来个王八躺,任凭雨水从天而降,啪啪打在胸口,打在肚皮,打在孤零零的老二上。可是他依然睁大着眼,极力地睁,眼儿有点痛,他还睁,他瞪着天,他想看看这天杀的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它还让不让人活了!
苦日子还远没到头,又熬了四五个年头,各种废品的种类开始多了起来,越来越好卖了,生活才渐渐有了起色。
老李想着这些,经年的苦涩郁结胸口,他扭过身,在床头上摸索着。旁边坐着陪床的堂弟不知他要找什么,见他摸索出早前从医生那里要来的空白药方小本,接着是一支圆珠笔。他左手托住纸,右手执笔,颤抖着写下:
天湿了又晴
大地泪流满面
祂
放不下苍生
老李写完,眼角渗出极透明的水片。听到脚步声,接着是阿山和浴禾的声音。老李十分欣喜:“是阿山和浴禾吗?”
“是我们。”阿山说道,眼前老李的脸褪了色的苍白,像隔夜的包子皮,有点松,起了皱。浴禾一阵心酸,哽咽嗓子问:“你这是怎么啦?”她和阿山都发现老李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对着他们。
老李笑道:“脑里边长起了瘤,压住了什么神经。刚开始以为是用眼过度,没去注意,等到眼一黑,就这样了。”
浴禾和阿山对看了一眼,房里静了。大家都清楚是什么,浴禾掩着嘴快步走了出去。老李兀自说:“没什么,人老了,哪种死都是死,只是看不了诗了。”
阿山没回话,却问:“还可以抽不?”
“这里不让。你抽吧,这会护士不会来。我憋一憋,很快回去抽个够。”老李又打开笑脸。
阿山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却不点着,又收了起来,咽了一下口水,喉结回到原位,就感觉那里面有点硬,想说什么,开不了嗓。
下午回到家,天像下完了水,拍拍身子走了。太阳无遮无挡起来,地上出奇地热。阿山联系阿林,准备把院里的废品全部清空。
“你想干吗?”浴禾问。
“你不是一直说,等咱老了,把这里变成一座花园。咱不等了。”阿山看着满院的废品说,眼神是一一作别。
浴禾看着阿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就觉得,自己和阿山好像来日也不多了,至少已被拱上了归途。
那归途啊就在不远处
我不想一个人走
我想留住……
接下来一到周日,阿山和浴禾便去看望老李,日子倒了过来,以前是老李来找他夫妇俩,现在是反过来了。浴禾会趁阿山出去抽烟时念一些诗给老李听,倒也雅致。只是老李的身子日渐消瘦,止痛的药换了一种又一种,剂量也在逐渐加大,效果越发不顶用。老李的五官开始不自然了,看着叫人心痛。每次阿山和浴禾总觉心情更比以前沉重,就算只剩两人的路,话也渐渐少了。“是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是等日子罢了。”浴禾说道。
院子在阿山的精心构筑下,显出花园的轮廓:绿树高矮错落,小径分岔宛延,又有文竹贴墙而种,兰儿傍石而生,一掬小池养了几条锦鲤,虽则都是村里人家鱼塘里野生的土鲤,但红红的身子甩着水波,倒也生趣。浴禾看诗的时间便更多的从窗下移到院子里,诗歌也变得闲适清丽。阿林路过村里,常进来蹭茶,话题总会唠到老李。而阿山去看老李时,话题就变成了花园,讲到维妙处,老李就动了想出来看看的念头。
快到七月十五的一天,老李坐在轮椅上,由阿林陪着来。阿山特意搬了一把藤椅子,放在石墩边为他备着。茶沏的是本地茶山“坪上”的名种,茶叶藏了几个年头,入口醇,起先有点苦,但进了喉头便滋出甘来。
尽管老李看不见花园长啥样,只能在脑中根据阿山之前说的自己想像,不过他还是要求阿林推着他走一圈。阿山呢,就在旁边解说,扶着老李的手去摸各种花、树的叶子。老李着实高兴,全程笑哈哈的,连着点头说还是这里空气好。只是他笑的样子怪,因为头颈硬着不动,光脸皮绽开,看着就有点废劲。阿山和浴禾很纳闷,但也不好当场问起,均觉得多半是哪根筋被牵紧了,前一阵子还不这样的。
几个人转了一圈回到龙眼树下就坐。大家围着花园说起来,均觉得这才是生活,都说前半辈子过的那叫受难。说着却都沉默了,这沉默首先来自老李,跟着浴禾,阿山,最后是阿林,大家想到了一处,却没人说出来。阿山掏出烟递给阿林,问老李要不要来一根。老李眼神定了一下,点点头。阿山便把烟嘴一直送到他唇边,帮他点了。老李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脸向着花园若有所思。大家都学着他朝着花园看,看了半天,还是刚才那个花园。
“这里我来过。”老李喃喃地说。
浴禾醒悟过来了,原来老李的脑中起了诗意,他的脑没有坏啊!浴禾想着鼻子又酸了。
老李回了医院,他直到死也没放弃写诗。而这个“直到”,从离开阿山家算起,其实只是两周半的时间。那是阿林从老李的堂弟处听来的,又讲给阿山和浴禾听。到了生命尽处,老李每天晚上要写满十首诗,不管好坏,写完就收在一个纸皮箱里。最后写不了,就口述,着他堂弟记下来。可惜浴禾没有看到,刚好那个周日,她因为学校有事便没和阿山去看老李。而最后,全部都火化了。她后来自己猜测,那恐怕是老李对生命最后的理解。
老李的葬礼在县火化场里举行。由于地方习俗,浴禾没有参加,阿山一个人去了。
灵堂不大,来的人也不多,就七八个堂亲加几个宗亲,老李死去的老婆的娘家几个侄儿,外加两个主事的,总共十几个男人。
阿山到时,法事做了一半。阿山先走到账台前给了纸钱,上了香,完了和阿林站一起吸烟。两人对今天的场面早有预想,也没多说,就是吸烟。阿山吸着吸着,觉得哪里不对,就说:“这场面有点冷清。”“是老李事前交代的,不想浪费。”阿林说。“喔”,阿山没再吱声。法事做到差不多,大家就烧冥纸。冥纸堆放在灵堂外的一处阴角里烧,火焰时高时低,冥纸被烧了一半,几个亲戚就不急了,一张一张地递,续着火,像在等着什么。久了,老李的堂弟就频频站起来望着来路,样子有点燥。“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来吗?”阿山问。“没听说。”阿林也纳闷。老李的堂弟又打着手机,刚放下,就见路上一辆人货车远远地开来。到了近处,阿山认出是老李原来那辆装货的皮卡,皮卡用帆布盖着满满一车货。
阿山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就见停下时,堂弟正好走到车边,向司机打着手,车子便继续挪了挪,挪到烧冥纸处。司机跳下来,又有两个烧纸的亲戚起身围了上去,四人便一齐将帆布一掀,满满当当的书本和废纸垒得老高。众人都直了眼,阿山就张大了口,难不成要把这一车给烧了。只见一人从中费劲地抽出一本就要往火里扔,被堂弟制止了。几个人凑着说了几句,便有一个人爬到车顶,解开绳子,开始将书和纸从车上搬下来。阿山和阿林便走过去帮忙。
“这是要做什么?”阿林问。
“哥交代,要把这些书和草稿都烧给他。”堂弟说。他先指挥着人把书一本一本砌成一个圆形。
“哥说要一块烧,要烧得快烧得透,不能缺角少页让他在那边收不全。”
阿山拿着那些书,有些没开封,有些封面上全是英文,看不出是什么书。但价钱肯定不菲,他就有点可惜,况且烧书也不妥。可是活着不能如意,死了还不能趁心吗?
再看那些草稿,有些是白纸蓝字,有些是黄纸黑字,另一些则是旧报纸的上面写满了墨笔字。
“原来老李写了这么多。”阿山不去想其他,啧啧说道。
“那些诗集,都是他喜欢的,大部份是他自己买的,有的却是托了好些在外的远亲和朋友寄来,一些邻居家读大学的孩子也帮了忙。哥怕到了那边没有,说了,就这事他想在死前办了。听说投了胎就是新人,不会瞎眼。字呢,全是他一个人写的。”堂弟一边说,一边将书和纸放好,渐渐地,书先是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圈,里面是各种纸,直径两米见宽。一层层的书继续垒上去,很快从半人高的一圈变成一人高的书塔,接着举手再难够着,大家便搬来两根木凳,堂弟和另一瘦高个分别站了上去,居于塔的两侧,从众人手上接过一捆捆的纸,继续垒。最后一本黄色封皮的诗集放上去的时候,书塔竟有三米来高,在阳光下散着热气。老李的堂弟一刻没停,拿起几张冥纸,从火堆里粘出火种,引到书塔。但纸墙和书太厚,很难烧起来,烧烂了外面那层,风一吹,火就熄了,露出黑的纸窟窿。
堂弟急得团团转,又拿起一捆纸烧起来,风一吹又熄了。大家便觉得书不撕开是很难烧的。然而撕了又不好,到那边都不成样子了,那老李岂不气死。突然司机一拍脑壳叫道:“用柴油。”于是有人去管理处找来一个塑料桶,放在老李那辆皮卡的油箱下,十几个男的排排站在车子另一侧,司机打开油箱盖,扶紧桶儿,大家一吆喝,一使力,车子站满人的那一侧应声而起,柴油便咕咙咕咙地倒出来半桶。堂弟将剩下的所有冥纸都浸透柴油,绕着塔围了一圈,又将桶里剩下的油全部泼到塔身上去。接着拿起火机一打,火龙迅速游走起来,没几秒钟,塔身上就全是火。一时柴油味、油墨味、烧焦的薄膜味混在一起,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那些火越窜越高,熊熊烈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塔,照得人脸上热辣辣的。人就不断地向外撤,都仰着头,看着浓烟滚滚扶摇直上,接住了天,像是要把天给熏下来。
堂弟把老李用过的东西也统统丢进火里,他的几件衣服,置放诗稿的箱子,完了对着火塔扑通一跪,大声哭道:“哥哇,你看到了吗,这火烧得这么野,这么旺,天晓得了,你要过你想过的日子,谁也拦不住了,哥!”堂弟哭得撼天动地,从小与老李一起长大,连着数月病榻陪伴,他见过老李所有的苦,在这一刻全部哭了出来。
阿山抹着眼角,就觉得这些书稿烧得真他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