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如病
遇见你是我患的病
傍晚的小镇总是人流如潮,即使下着雨,街道上还是川流不息,繁华不减。
司明开着他的爱车,行驶进一条还算安静的街道上,车窗外的梧桐树匆匆掠过,不时有雨滴打在车窗上,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格外清脆动听。
司明大学毕业后,在镇上已经住了整整一年,但他还从未来过这条斑驳梧桐路。若不是上司让他去另一个小镇办事,必须经过这条梧桐街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踏足这里。
驶入这条街才发现,它不同于其他街道的张扬外露,梧桐街僻静深幽地叙说着文艺。街上没有公交干扰,树木掩映中是一栋栋旧别墅,显露出陈郁的贵族气质。
车前的雨刷有规律地一摇一摆,扫清在窗上滚动的雨滴,司明突然看到在前面的路边站着位女子,夏季的晚上她身上套着臃肿的衣服,看上去好像三十岁的妈妈桑,提着个布包手舞足蹈地朝这边挥手,那动作夸张得活像个小品演员。
司明没理会,继续往前开着,他想自己又不是开出租车的,关我什么事。
司明向来不是个有爱心的人,他从来不去施舍路边的乞丐,年迈的老太婆坐公交他也从不让座。总之,他自己活得快活就够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的竟猛然冲向马路中央,张开双臂想要拦车,看她那姿势,就像电视剧里的情侣“我愿意为你去死”那个样子。
司明虽然不是个有爱心的人,但他也不想做个肇事司机。他狠狠地踩下刹车,还好刹车刹得及时,在距离她十厘米的时候停住了。司明以为她会吓得跌倒在地,没想到她依然保持那个“伟大”的姿势,一动不动,神情丝毫未变。
看清楚了。远处看以为是个中年妇女,但走近才看清楚她齐刘海下稚嫩的脸。
女子原来是个十八九岁样子的花季少女。大夏天的,她竟穿了一件棕色大衣。一头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短发乌黑靓丽,美目宛若灵动的秋水清澈动人。而后来,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她这双眼睛。
司明摇下车窗怒喊:“你神经病吧!找死啊你!”
姑娘眼神中忽然闪现一丝惶恐,但也是一闪而过。她没有怒意,笑呵呵地把手臂放下说:“大哥可否带我一程啊?”
“我这不是出租车。”司明语气强硬地说完后摇上车窗准备走。
“喂喂喂,你看我这女儿家家的,还下着雨,你好歹送我到雨停啊!”
“你女儿家家的出门怎么都不带上男友!”
最后司明还是让她上了车。
他们没离开多久,一盏刚设不久的路灯由于根基不牢固,笔直笔直地落下,横倒在路中央。七月的雨时而温柔,时而暴躁。刚刚还是微雨朦胧,不多时却已是倾盆大雨。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司明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还好这条街车辆少,否则得把眼珠子瞪出来才能看清路。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说好的全镇每一条街都有路灯,这条街整街的路灯都不亮。也许是某个地方断了线。小气的政府,就不能弄个太阳能路灯。司明想。
“大哥,谢谢你,真及时。”姑娘搂着怀里的布包对旁边驾驶座上的司明说。
“哦。你以为我愿意啊?”司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姑娘可劲点头,司明冷哼一声便不再作语。于是车内的气氛又是一阵沉默。少女也许是想打破尴尬的气氛,她开始自言自语:
“我叫钟玲,今年十九岁,现在在S大读大一。”
“我家住在离这不远的小镇,我高中之前一直在那里念书和生活。”
“我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我和我奶奶住一块儿。”
听着这姑娘的自述,司明不禁觉得好笑,他也没有问她,她就像个播报员似的自己在那说一大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逗的姑娘。
终于还是没忍住,他笑了。这不笑还好,笑了更麻烦,姑娘像个小孩指着司明:“你笑了!你居然笑了!我还以为你面瘫呢!哈哈哈哈……”
司明有些无语,他犀利地凝视了姑娘一眼,意思是:你还想不想坐车了。
然而,没等姑娘做出回应,忽然间正前方的黑暗中照耀出两束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慌乱中司明胡乱地转着方向盘,思维完全错乱,他已经看不到前面是什么情况了,手忙脚乱地刹车、转方向盘、刹车、转方向盘,忽然眼前一黑,激烈的碰撞让他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这条街不会有什么车,就开在了路中央。于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其实也不算是意外,他早该有这么一天——他还没有驾驶证呢。
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一位壮汉正踱步在急救室门口,神情慌张焦急。他已经足足等待了三个小时。
傍晚时他开着一辆大型货车送一批木材到A镇的某工厂,以为下着雨路上不会遇到车,就毫无顾忌地行驶在街上。没想到突然冒出一辆小轿车,他瞬间措手不及,看到那辆车失控,他也慌乱了,脚下迅速刹车,但为时已晚还是撞到了一起。好在轿车撞到货车时,货车已经减速,撞击力不是很大。
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壮汉拉着护士的手问道:“护士,怎么样了?”
护士点点头:“活下来了。”
壮汉呼出一口气:“活下来了活下来了……”他松开一直握着女孩的手,正尴尬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没什么大碍,只受了轻伤,休息几天就会好了。”护士小姐倒是毫不在意。
“谢谢护士谢谢护士……”壮汉又呼了一口气,悬了三个多小时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一宿过去,司明醒来后,只觉得浑身疼痛。照顾他的护士跑了过来说:“你醒啦。你女友真好,真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司明一脸茫然。这时候他重点竟没有放在“女友”两字上面。
“哦,你可能不知道,是你女友用她整个身子护住你头部的,要不是她,你头部可能会伤得不轻。”
几年后,司明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钟玲的,大概就是这一刻吧。
钟玲醒来时,她什么都没有问,没问司明,也没问自己,她只问了句:“我的包呢?”
照顾她的护士取来了那个布包,刚要帮她打开,却被钟玲喊住:“别动!”
护士原本想和她聊两句,但现在她只好把包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去找医生去了。
康复后的司明,相比于从前变了很多。以前他从不对路边的乞丐施舍,现在他偶尔也会在乞丐的碗里,投一块两块的零钱;以前他从不在公交车上让座,现在如果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上了车,他也会主动地让个座。
每到晚上,司明就会去医院照看钟玲。他会带来丰盛的晚餐,虽然不是他自己做的。他会在钟玲入睡前,读几首文艺的小诗,虽然他自己也读不懂,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了。
一次在司明读完诗后钟玲对他说:“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的,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
“你能照顾什么呀,你都瘫在病床上了。”
“那不是有护士嘛,虽然我不喜欢她。”
“所以我得来啊,因为你喜欢我。”刚出口,司明便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赶忙补救,“护士照顾得不周到。”
钟玲躺在病床上,嘴角微微一笑。
半年后,钟玲出了院。她说她没有家,无处可去,司明记得她说过她还有个奶奶,可她说:“我奶奶改嫁了,不住这里。”
于是司明就给她租了个房子。司明问她以后怎么办,她呵呵一笑,两手摊开,耸了耸肩说:“不知道啊。”
司明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她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
几个月以后,忽然有一天,司明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名警察,他告诉司明,有个姑娘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而姑娘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就是司明。
小镇的冬天,刺骨的寒冷。空中飘零着细碎的雪花,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是白天,也鲜有车辆经过。
但还是发生了车祸。
钟玲死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布包。当人们打开它的时候,发现的不是一些寻常的杂物,而是一套脏兮兮的病号服。病号服上面印着某医院的名称:××精神科医院。
那个七月的傍晚,她趁着病房门没关,迅速地换上自己的衣服,逃出医院。她本想把它给扔了,可刚逃出医院的喜悦感让她暂时忘却了,后来她以为自己包里的是钱。
她能去哪呢。她的父母早就死了,而她的奶奶,也在她高考之后离世。她是个孤儿。
六月的高考,本以为能考一所好大学,为奶奶争光,可当她自信满满地考完后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之后,却只看到了安然躺在椅子上,不再醒来的奶奶。
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疯掉,她埋怨老天的不公,她恨自己的命运。
那天她来到海边,想要融入那片蔚蓝,就此结束这一切,幸好被好心人拦下。但那时,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她被送入精神病院,强行接受治疗。
逃出医院后,她拦下一辆轿车——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她根本不姓钟,她姓姚,她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司明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爱上的姑娘,竟然是个精神病患者。
这个活泼的姑娘,真的是精神病吗?
他以为,她只是有点傻而已。而他爱上的,就是这份有点可爱的傻气。
姚玲死后,司明去了他给她租的房子。卧室里床边的桌子上,几个纸球凌乱地躺在那里。司明小心翼翼地打开每一个纸球,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