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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隔层的女孩们

2018-03-21  本文已影响0人  庄周小
睡在隔层的女孩们

一、

2010年春天,是我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回到了深圳的家,开始找工作。

我爸妈在龙岗开了一家百货店,当时的龙岗还属于深圳特区的关外地区,工厂遍布,全然没有特区的繁华。店面大概有90平,小到牙膏牙刷、内衣内裤、大到风扇、棉被,只要是工人需要的应有尽有。

阿秋是我大学里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想来深圳找工作,就来投奔我。她个子瘦小,喜欢笑,因为有些“地包天”,所以一笑就下意识的捂住嘴。

她风风火火的来了,甚至都不需要让我去接她。她就自己从河源来到了我家的小店。我带她穿过小店狭长的货架,过了一个小门就到了住人的地方。一个不到30平的地方分隔成了厨房、厕所、饭厅、一个只能放得下一张小床和衣柜的小房间,还有一条窄小的铁楼梯可通向隔层。

我和阿秋两个人在窄小的铁楼梯上又搬又抬的把她那个行旅箱弄上了隔层。隔层是用木板搭的,大概有1.8米高,在隔层上人可以站直。

我用手指着隔层里堆满货物之外的一块空位,气喘吁吁的跟阿秋说:“喏,你睡那,我睡你隔壁”。所谓睡觉的地方其实就是用木板按屋梁的隔断隔成的两个床位,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不要嫌弃哈,条件是艰苦的,前途是光明的”。

两个床位我都铺上软软的地垫,挂上蚊帐,变成了一个私人的空间,虽然只有1.2米床的大小。阿秋把包往床上一丢,边伸懒腰边朝她的床位走去。我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就听见她一声惨叫,捂住额头,疼的弯下腰。她果然结实的撞上了天花板向下延伸的屋梁。

我家的小店里有一台台式电脑。当年还没有流行智能手机,正规网吧也不多。工人们喜欢下载歌曲放在手机上听,所以代下载歌曲在那时很受欢迎。我用电脑帮客户把歌曲和电影下载手机上就可以有钱收,这是我那段时间的主要收入。

白天我们两个霸占着电脑,在智联、中华英才网这些网站上找工作。像我们这种二流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高不成低不就的。专业还是个万金油专业。尽管我和她在大学时都是年年都拿奖学金的女孩。但在招聘单位的眼中还是不如985、211这些标签来的重要。很多连投简历的门槛都踏不过去。我们能投简历的职位大多是类似营销助理,行政助理的职位。

晚上她和我一起睡在隔层,隔着一块木板,我们头对头的畅聊大学的时光。幻想着以后我们可能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会有怎样的际遇……她聊完以后可以秒睡,而我却没了困意,盯着隔层里唯一的窗户,只有两张A4纸那么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昏黄的灯光,柔和的洒在隔层的木板和货物上。伴着阿秋均匀的呼吸声,开始漫无天际的彷徨。

阿秋很快收到了面试通知。出发前,她穿上职业装,高跟鞋,画上淡妆,查好公交转乘路线。当时龙岗还没有通地铁。去关内有直达车,车程大概要一个半小时,下车后还要转两次车。

面试回来,我问她情况怎么样。她一边挤着脚底的水泡一边说:“站的我脚都要废了,下次记得穿布鞋坐车,到了公司再换高跟鞋。”

“到了公司才发现自己真是土的冒泡了,别人都穿着好看又大方的便装,就我穿的跟卖保险似的。”

二、

“阿头,我们一起投这家外企吧,到时可以一起做同事,开的薪水挺高的呢。”

我凑过去看,运营助理,南山区,重点是月薪5K每月!比我们之前投的任何一个岗位工资都高呢,我眼睛发亮,按照岗位要求修改了简历发了过去。

老天垂怜,我们很快收到了面试通知,两个人的面试相隔一天。

那天我超常发挥,一向路痴的我居然转乘了三趟公交车顺利找到了公司。不料,面试流程里有个基础技能考试,我在简单的表格制作上卡壳了,天知道我是不是把脑子忘在公交车上了。

过几天,阿秋被通知进公司了,我则接着在家里帮农民工朋友下载《爱情买卖》。

因为公司不安排住宿,阿秋仍在我家住。白天天没亮就开始走十几分钟的路到直达关内的站台等车,错过了那一班车的话,她就会迟到,扣钱。晚上,她踏着月色,和一拐一拐的步伐回到我家,将近9点,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接近6个小时。

我们仍然头碰头的睡着隔层里,她却经常说不上两句话就响起了呼噜声。透过隔层的小窗看不到月亮,只有随意搭挂在巷子墙上杂乱的电线,我又开始失眠了。

为了免于奔波,阿秋还是搬走了。搬去了宝安区龙华一个朋友的出租屋里,也是关外,但是距离位于南山区的公司好歹近一些。

这时距离她来我家已经一个多月,她来的时候,一个箱子,一个背包。走时更是身无长物,人却更瘦小、更黑了。

四、

阿秋走后,少了找工作的战友,我索性在家安心准备毕业论文,偶尔才看看有没有心仪的岗位。一个月后阿秋打电话给我,她叫我周末帮她搬家。她在公司附近找到了一个住所,和人合租。虽然贵点,但骑自行车就可以到公司。

周末,我从深圳的最东边穿越到最西边,坐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公交车,到了龙华。

阿秋已经大包小包的在等我了。原来她趁着周末清晨乘公交的人少,自己先搬了一趟了。

我一看,剩下的是竹席,洗澡用的大水桶和里面满当当的洗漱用品。还有超大的背包和一个蓝红相间的编织袋,大的像装着一席棉被。

“怎么跟难民一样啊,看起来一点都不高级,”我有点鄙视这些行李:“别人都是一个酷酷的行李箱,很小资的,你这些是什么鬼?”

“装X的我早搬好了,不然你以为我叫你来干嘛的?”

我狠狠的取笑她的“地包天”一个月不见下巴都可以直接接雨水喝了。她气的打了我几下才作罢。嬉闹过后我还是悻悻的扶起1.5米的竹席,一起等公交车。

接近10点,周末早高峰,等车的人乌丫丫的挤满了站台,很多已经踏出站台,在马路边上跃跃欲试了。阿秋让我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冲刺。一个人扛着竹席,提着水桶,一个人背着背包,扛着编织袋。

车还没开进站台,乌压压的人已经冲出去了。我立马被挤得七晕八素的。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清高了,我俩也如汉子般往前挤。很快,车挤的跟鱼罐头一样,入门阶梯那还堆叠着好几个人。门很艰难的关上了,门上的玻璃照出我和阿秋狼狈不堪的样子。

接下来,我俩又一次冲锋陷阵,又再一次败下阵来。阿秋瘫坐在编织袋上说:“知道我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吗?能挤上这破公交车就是天大的幸福了。”

那一天里,我和阿秋只一起往返了两趟就把她的全部家当搬完了。最后一趟坐在公交车上回她的新住所时,天已经黑了。我们终于有座位可以坐了。我的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我累的把头靠在玻璃上,一句话都不想说。

夜晚的深圳霓虹闪烁,公交车的玻璃上印出我麻木的脸,和贴在额头上的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玻璃上我的脸光影交错重叠着不断倒退的街道,和路灯交相辉映。

车川流不息,人步履匆匆。

手机振动,提示有信息,我打开一看,是阿惠,我的另一个舍友,信息上说她打算过几天来我家。

三、

送走了阿秋,隔层里迎来了第二个朋友,阿慧。她也是我的大学舍友,广西人。一口《外来媳妇本地郎》里阿娇式的广西粤语,一头齐肩的的碎发,偏黑的皮肤,人如其名,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型。

阿惠之前几个月在广西老家照顾生病的父亲,所以没在第一时间过来找工作。阿惠是第一次到深圳,没来的及到领略一下大好特区的风采,就开始为求职奔波开了。鉴于阿秋在求职上的先进事迹,我和阿惠决定让阿秋陪我们一起去位于罗湖区的人才市场招聘会。

等我们坐上漫长的两个钟头的公交车到了招聘会时,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招聘单位在一个个小隔断里,一张桌子把求职者和招聘单位划分开来。招聘单位的考官们要么交叉双手抱臂,审视着毕恭毕敬的求职者,要么低头翻阅着求职者的简历。每个的招聘单位的桌子前都排起了长龙。

我们三个人在场内绕了足足有三四圈,招聘应届生的岗位太少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招聘营销策划岗位的单位,可是工作经历要求两年以上。专业适合和不要求工作经历大都是业务员或不知所云的储备干部的岗位。我很快就打了退堂鼓。

阿惠倒是没有我那么沮丧。除了在几家招聘业务员的单位前递了简历,还在一家教育机构的摊位前和上前派发传单的工作人员攀谈了起来。

自称是经理的中年男人一直夸阿惠有亲和力,很适合做他们机构的业务员,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一无所获。回家的路上,阿惠很兴奋的和我们介绍了那个教育机构。我没有心思听,被怀才不遇,自怜自艾的莫名情绪淹没。

接下来的阿惠重复着阿秋之前找工作的干劲。早出晚归,本来就黑的皮肤越发黝黑了。

我仍在家,忙着毕业论文和帮人下载歌曲,以此来逃避找工作的压抑。

四、

不同于阿秋以深圳关内为工作的首选区域。无论是工厂的小助理还是业务员,阿惠都不放过。阿惠说,家里已经没有钱再让她慢慢的找工作了,她必须马上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

可即便如此,阿惠还是吃了很多闭门羹,开始着急上火了。这时,那个在人才招聘市场和她攀谈的教育机构经理打电话给阿惠,询问她是否有兴趣去上班。

我和阿秋觉得不太靠谱,详细的问了公司的情况,上网查了公司的真实性。公司是真的,看起来还算是挺正规的一个教育机构。我问阿惠公司提供的待遇怎么样?

阿惠有些支支吾吾,告诉我们公司只给1000元的底薪,不包吃住,其他全靠业绩提成。

阿秋炸毛了:“你脑子烧坏了吗?!你一个正规大学本科毕业生,底薪一千?!你不觉得他在忽悠你做业务吗?拉人头你懂吗!?”

阿惠也生气了:“我是本科毕业,深圳扫大街的都是本科毕业,你以为有多了不起啊。”

阿惠的轴劲上来了,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她似乎已经认定了要去上班了。

我见状赶紧把两个势如水火的两个人拉开。

和大学时一样,她们两个总是相爱相杀,明明是为了对方好,却总是在最后吵的不可开交,我总是扮演那个和稀泥的角色。

我和阿惠说:“其实我和阿秋不是不同意你去那家公司上班。如果你觉得可以在那里学习到东西,以后工资会提高,去锻炼一下也无妨。但是你要权衡一下,你这点破工资能不能让你活下去,我们只是不想你被人骗了。”

阿惠也缓和下来,说:“我知道你们觉得不靠谱,但我想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再找过就好了,不然现在我也没有其它选择啊。”

阿秋不再说话。

就这样,阿惠也开始了工作生涯,每天清晨搭近3个小时的公交车往来龙岗和福田。每天晚上乘着月色回来,经常是饿着肚子,但又不好意思说。我妈就在晚餐的时候每样菜都留一些,假装是没吃完的样子,和阿惠说还剩下不少菜,不吃就浪费了,让阿惠再吃一些。

阿惠的脸在我家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越发黝黑发亮。

看的出来,这份工作并不轻松,阿惠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岸上被人冷不丁的推进了水里,除了拼尽全力,别无他法。

五、

一天晚上,往常阿惠会在8点左右回到家,那天却快到9点了还没有回来。我打她手机,没人接听,一次,两次,我开始着急起来。阿惠和我一样,是个路痴,该不会迷路了吧,我不停的给她发短信,打手机,直到她手机关机。我彻底慌了,脑子里划过的全是不好的画面。阿惠心思单纯,经常和陌生人打成一片,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直到9点多,阿惠打通了我的手机,听到她没事,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埋怨她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早些告知我一声,害我担心了那么久。数落她一顿后才反应过来,问她:“你现在在哪呢?”

她说她下了车了,但怎么走都没找到我家。我让她告诉我她周围醒目的建筑物和商店,确定了大概的位置,然后我骑上单车去找她。

来到那条街上,我一下就发现了站在路灯下的阿惠。她面朝马路,清瘦的侧脸,原本就高的颧骨在昏黄的路灯下像被打了一层光影,更显的突出了。原本齐肩的碎发扎成简单的马尾,一身职业装和矮跟秋鞋。

她就那么安静的站着,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定定的看着马路的对岸,暑热和奔波让她的斜刘海湿答答的贴在额头。

一路上窝着火打算骂她一顿的我突然泄下气来。我骑车到她身边,对她说:“来,上车,回家。”

五、

对比阿惠的努力,我的消极怠工状态成功引起了家人的关注。

一天,妈妈试探性的问我:“你堂哥在罗湖开了一家外贸公司,你英语不是过了六级吗?去那怎么样?”

我心里很抵触,但也没说什么。见我没反对,妈随即拿起手机打通了堂哥的电话,一顿寒暄过后,我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妹阿今年不是毕业了嘛,工作好难找哦,你那大公司招人不阿?她英语可过了六级了呢!”我呆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听着我妈那开不开扬声器都没差别的山寨手机里传来堂哥有些尴尬的笑声。

“哎呀,姑姑阿,你怎么不早点说阿,我刚招了几个小姑娘阿,现在开公司很难阿,工资都给的不高,阿妹肯定看不上的啦。”

听到这,妈妈赶紧打哈哈结束了对话。时隔多年,我还是可以清晰的体会到当时的感受,屈辱,太阳穴发麻,如鲠在喉。

审视自己那几个月的日子,那个潜意识里不愿意离开象牙塔,走向未知的我是那么的愚蠢,像个鸵鸟般把头埋在土里,以为这样就不用离开纷争。

六、

阿惠坚持了大半个月,也开始着手搬到公司附近和同事合租了。她的床位空了,隔层里再次剩下我一个人。

深圳的暑热总是来的很快,隔层里没有空调,蚊帐中间吊挂着的三叶小吊扇在咿呀作响,更让人觉得燥热烦闷。

记得大学时流行在QQ空间里写日志。我提议宿舍的六个女孩集体写一篇连载,题目叫“我不是谁的灰姑娘”。

阿惠在文章的最后是这样写的:可是我还是我,喜欢疯疯癫癫,喜欢大大咧咧,我不是谁的灰姑娘,因为我喜欢做我自己。

阿秋则形容自己是只打不死的小强,放到哪里都能野蛮生长。

嘻笑打闹的大学时光似乎离我们远去了。踏入社会,孑然一身,无所依靠,一如溺水之人,需耗尽全身力气方得喘息。

再见了,我的女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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