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去小姑姑家看奶奶,我顺便在灵山找算命的算了一卦,结果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到45岁。我没有跟家人讲,但从此便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想不到我刚18岁,人生就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上大学的时候,作为从县城农村出来的,总感觉自己的知识与别人相比差距很大,于是就拼命的看书,没钱就逛书摊和中国书店,买各种二手书,海淀大街小巷的旧书店我是逛遍了的,以至于大学毕业时唯一托运回家的行李是一大箱子旧书。
每个月剩下不到二十块钱当自己的生活费,五毛一包的干硬的方便面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实在没钱了买不起饭就干脆在宿舍躺一天,一学期下来竟瘦的只有八十斤。过年回家的时候,母亲看见了,搂着我大哭,直说这学我们不上了吧。
大学生活比较清苦,远没有现在的学生生活那么丰富多彩,但是我知道我还是幸福的,因为父母的生活更清苦,一年从头到尾靠啃咸菜、吃窝头和煎饼,才能勒紧裤腰带攒下我下一学期的费用。自己的生活再清苦也可以忍受,权当是自己在这一世的修行吧,也许来世会有所改变。
从老家到目的地,大多数时候都是乘坐晚上八点多的火车,到站时已经是夜里的十一点多,城市最后的一班地铁和公交也停了,一个人在寒风中熬不住,就背起行囊徒步前行。大学四年,火车站与学校之间的距离,我都是用脚丈量的。
大一的时候我的计算机编程课只考了六十多分,让我觉得难以跟家人启齿,于是就到红楼的机房上机,自己学习计算机编程。每个月十元的上机费,我得从自己的牙缝里向外扣,天天算计着米饭多少钱一份、咸菜要多少钱、一天可以吃几顿才能把上机的钱省出来。王志东说学校的饺子是最难吃的,可对我来说一个月也吃不了一次。为了省钱,公共浴室每次一元钱的洗澡费我都不愿意掏,春夏秋冬我只在晚上熄灯后在公共盥洗室冲凉水澡。秋天还好说,到了冬天盥洗室是会结冰的,冰凉的自来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是什么感觉想想都知道,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靠什么熬过来的。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选择进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而是在省城找了一家搞计算机的小公司。毕竟在公司上班可以多挣点钱。现在看看那些抢破头要去公务员队伍里的人,仍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很傻。找一份遮风避雨的工作、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过着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不是很多苦读寒窗十几载的人的追求吗?可含辛茹苦拉扯自己长大的父母怎么办?又如何面对买不起药的窘境?又哪里来的勇气直视父母那满含“帮帮我”的双眼?
当我把自己上班后第一个月底工资的一半——六十九块钱,寄给母亲的时候,母亲高兴的在单位逢人便夸,虽然我很尴尬,但是只要母亲高兴,就由她去吧。
选择进计算机公司,除了想多挣点钱,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用计算机。
我大学学的是物理,最后有三年是在学计算机。我喜欢物理,但是如果不继续深造其实也是没有机会的,更是玩不起的。因为物理分实验物理和理论物理,理论物理需要深厚的数学基础,实验物理还需要昂贵的设备。但是在大学最后一年学计算物理时看的一部科教片《CHAOS》却将我的兴趣引向了分数维——一个介于物理与数学的边缘学科。我对蒙特伯劳特集合、朱丽叶集合异常痴迷,所以当时就认为在计算机公司工作既可以挣点钱,还可以继续自己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后来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公司的计算机配置太低了,自己的程序写得再好,计算一副图也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我还得加班加点地干活呢。白天装电脑,晚上写代码,没白没黑地工作,老板说歇会吧别累着。可我知道多干一点也许就多一点收入。越是困难的时候,人就应该多一点念想;多一份追求,对困难的忍受力就可以多一份。
到了年底,老板是赚了很多,但在对我们呵斥完后,我们拿着自己薄薄的工资,头也不回地走了。五百块钱是我拿的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了半年的年终奖。我不是嫌少,而是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该有更高一点点追求。
春节回家过年,跟父母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因为工作的事情完全没有提起。年后当别人上班时,我也怀揣着剩下的一百五十块钱,开始了自己的求职之路。从南到北,又从西到东,因为不是毕业季,工作异常难找,不过两个月后,还是有一家软件公司收留了我,只是工资比原来的还低。
但是对于他人的知遇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下半年被派到东北开拓市场,我们三五个人没日没夜地工作,一个网点一个网点地跑,竟然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硬生生地拱下了整个东三省的市场。年底到通化县安装调试设备,从通化市到通化县是一条盘山公路,去的时候刚刚下小雨,出宾馆时就滑倒摔了一跤,第二天早上返回时,地上已经是一寸多厚的冰了。因为没有车,我们是搭乘邮局的邮车返回通化市的,在车厢中用棉帽子和军大衣将自己裹成粽子,矮身在邮袋间。从山上下来,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因路滑翻到沟里的汽车,四脚朝上,看着滑稽想笑,其实也知道生死只在一瞬间。
在软件公司过了五年玩命的日子,也赢得了拼命三郎的称号。
后来离开了软件公司,进了科研院所,想看看做科研是什么样子,我心底对分数维的兴趣再次燃起。我在三年的时间里参与和主持了四个科研课题,写了十一篇论文,拿了四个科技进步奖,但是落后、封闭、自大的酱缸文化,却让我觉得难以呼吸,我像鸟一样,再次飞向天空,去追求自己的自由,也像经历世间的轮回,从出世到入世,不断磨砺着自己的肉体与灵魂。我创业了。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开公司了,就知道每天一睁眼就欠着国家的钱、欠着员工的钱、欠着房东的钱,巨大的压力让你明白创业是把脑袋拴在裤腰袋上的游戏,远不是宰府大人一句创新创业那么轻松、简单和美好。后来那些因创业而破产和锒铛入狱的、亦或是跑路的,哪一个不是把创业当成了过家家一样的小孩游戏?又有哪一个会认为创业其实也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
佛祖可以舍身饲虎而转入轮回,我却能拿什么来照顾员工与家人?背负巨大的压力下,只有更加玩命地工作。就像背对身后的压路机,你不往前走就只有被碾得粉身碎骨的份。超负荷的运转,身体终于还是垮了。2008年冬月一天的早上实在撑不住了,就去了附近的警官医院,跟医生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自己在ICU病房了躺着,家人和同事陪在身边,两只胳膊上插满管子,两台滴注机旮瘩旮瘩地响着向身体里注射着药物。医生说“你醒啦?可真是捡了条命回来”。那年我四十一岁,离算命先生说的四十五岁还有四年。也许是阳寿未尽,也许是命不该绝,我又活了过来。
现在的年轻人怕苦,可怕苦又怎么会是他们的错?为了从苦海里跳出来,我们的先辈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苦难的阶段,却至今仍在苦难的边缘挣扎。让今生的苦算作为来世转运的修行吧。
图看不清的世界,参不透的人生时代如滚滚洪流奔腾不息,我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跟不上形势了。你觉得对的没人去做,你觉得错的总有人乐此不疲,就像为自己瞎拍的照片所做的题语,“看不清的世界,参不透的人生”。离这个世界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步伐却已经越来越近。
几年后,我的父母相继离世,除了妻儿,我在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仅剩归途。在做了器官捐献登记后,我又嘱咐妻子,如果我发生脑梗、心梗和车祸皆不必救,一切随缘就好,而且在我死后把遗体也捐献了,算是师尸毗王割肉救鸽之所为。
过四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并没有吃完蛋糕就走,我的生命没有如算命先生所说在这一天就终止。事业无止境,生命有穷涯。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生活却不仅是为了工作,该放下的时候还是要放下的,人生一场游戏,权当是为来世积德吧。
从这一天开始,我要从零开始计算我的生命,开始养花、喂鱼、遛狗,找回我在过往丢失的东西。
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