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住过看过念过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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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一期散文篇《乡村》
说起村庄,渊源匪浅。
我家所居的东林转盘道,和李屯就隔着一片田野,一片春耕秋成的庄稼地。丈测距离,满打满算二里,大约摸也就是两千步。在东升旭日的方向,司晨的鸡打鸣,如吹起小螺号。幽明,它就会从酡红、金红渐次辉照在灿烂到落泪的灼光中。树木,房舍,曲流的河,绵延的山,扛着锄头牵着牛的人。地理的标注称友谊村,只是叫白了的李屯,声声相呼更顺口。
年纪未壮时,建筑物还是稀薄寥落的。房舍横竖成列,柴禾儿跺码的齐整,鲜少丢弃的废物,规矩是约定俗成的守则。田畴陇亩上的植物常年被黄豆秧子,苞米秸秆占有。除了二十四小时潜蕴流转的空气,村子的轮廓了然在目,犬吠猪叫到鸭鹅曲颈天歌,在下风时也会入耳。我尤喜早晚的炊烟,袅袅缕缕,从山顶状的茅草屋,泥烀的烟囱腾上穹霄,群起翩跹束舞,化成云絮。恍若托承着我,齐天大圣耍着金箍棒,翻个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后来知道了,目的地可以跨越浩荡浪卷的太平洋。谁没做过几个梦,如幻泡影,圆的方的肥的瘦的,从小到大,永远按不住,永远也不会消歇。
全因近故,又是闲不住的小子,抬抬脚,气还没喘得促迫,已经就相看两不厌了。还是由近故,常来而往,地域就只是空间上的划分,彼此却有了血脉的认同。觉着,林业局东林这块与李屯接壤之地,也染成了半个村庄的色彩。能有什么不同,房子一样的高矮,衣着的颜色式样也大体相类,口音更是浓重开裂的北腔,见面的招呼都是“吃了吗”?酒桌上奉行感情深、一口闷的肝胆快意,还共同身受着分明的四季。
小虫子会在春天钻出松动的土皮摇臀扭腰,夏季群山深碧时逞音亮嗓的蝉还是无计语冰,秋实的稻麦飘香蔬果芬芳争着抢着露个脸儿,冬冬的严令使天籁地籁人籁都低矮了不是一截半截。
房后是王家。临街,又处南来北往东去西归的道口要冲,得天时又擅地利,便开了间杂货铺,王大爷敢为人先。往东那股路连着李屯,恰好是一条线段的两端。往李屯去,铺子才是正经八北的起点。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品类勉勉强强供需所求。老伴过世早,又跟续弦支撑了一阵子,挡不住年迈的絮叨催促,就交给了成熟稳重的二子王杰。土屋扩展到砖房,鸟枪换炮就是后话了。老三王立,长我几岁。我和王立一起玩过,时间短的飘忽破碎,孩提时的玩伴儿如走马灯,更新的快,搞不清开个玩笑,一个咋呼就闹掰了。分久又合,合久又分。而他,是早早离家谋生后自然中止的,用不上撕毁协议。人会远走他乡,一出溜百里千里的,现在想起来,还是匪夷所思。弹过玻璃球,摔过啪唧儿,掏过沙子和过泥。那回随他去李屯的朋友家,把一个巧制的竹笼子挂在醒目的帐尖上,翻口上弯插两节股小黄米穗儿。设套作局的机关,嘴馋的家雀儿食指一动,会扑腾着翅膀落进陷阱。那刻的紧张迫切,跟一只鸟的惊骇莫名心心相印。活物并没拿走,带借来的,是两本小人书。了不得,在我没上学前,物质文化的匮乏无处不在。王立真有能耐,起码我的心里认知,在那时还走不远,不原地打转已是烧高香。好像风在嘶嘶着吟唱,泛起我身心一层覆过一层的思潮。好巧不巧,细眼的曹操与大耳的刘备青梅兑酒,一声爆雷成就了之后的汉昭烈帝。蚕眉须髯的云长,舞一口两米三长,重八十二斤的月形大刀,蛟龙赤兔,斩关夺隘,好一个盖世汗青的义薄云天。笔触精美,勾出栩栩播传的刀光剑影,神鬼奇谋。酒论英雄,单骑千里,这两本小人书,从那个一地相依的村庄洒洒落落地走来,给我打开了梦牵魂萦的三国世界。
是个契机,我儿时的玩乐还不算乏善可陈。和伙伴们的游戏外,我还有一项私有的独创。粉墨登场的,是父母就业的木材厂,切割下来的边角余料,本为供给职工的饱暖福利,我便稍加斧削改动,成了宝贝的木头块玩具,且取来无尽用去不竭。既然逃离不掉魏蜀吴,就像每天睁开眼,看见还是待在原地的村庄,随心走心,在自己的能力挥发中,营造重现了那个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时代。以连环画上的人物为模板,在小木块上草抹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七黄八下九姜维的绣像。让他们满血复活,进入复古经典的角色,演绎历史的轮回。席炕、地板、木桌、座椅,我陶陶其乐,又何必择地。撒木成兵,张旗布阵,捉对厮杀,遍起狼烟。长坂坡的赵子龙是我,还是我为长坂坡上顶盔掼甲的赵子龙?
有张黑白的旧照片,已苦寻无果。遗落在坍塌的老房子里,还有可能搬家时落单了。一过经年许久,住在心头,仍旧清晰如画。大地凝冻,高天寒素,雪是一场赶着一场,不是绵絮的轻柔,大如坑席有些夸诞,鹅毛足以当之。远方的远方,天际的极致只有雪线的主宰。那是雪后初霁,我家门口一片银白笔直的路上。妈妈的额发裹着棉毛头巾,蹬着结实的永久牌二八车,左一拐右一弯,如蛇行斗折。轱辘压着三尺厚的雪砢,浅浅交杂的辙印,咔滋咔滋的脆响。我斜坐在前大梁上,戴着高耸的棉毡帽,还有我们增肥臃肿的冬衣。走动起来,像极了南极迈着八字步惹人莞尔的企鹅,可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笑,甘醇的一坛佳酿,清朗彻骨连周遭袭来的寒气也忽略了。爸爸迎着我们,弓背屈腰,用上提振的言辞:“看前面,瞅我这儿!”举着相机抓拍的。瞧西洋景的街坊近邻,袖手缩脖,一张嘴兴许带着一口白气,吸溜着毛虫长的鼻涕儿,目光热辣辣的要烤化冰雪。住在西头的东子,家把着胡同口的小民、小梅,和我家挨肩连壁的杨家三姐弟:杨丽、杨光、杨明。他们感受到,我们一家人那刻的欢快。见证,还有不远处那个沉睡无音的村庄。披着厚厚的雪衣,看着人世百态,听着众生的悲欢。记住每一张滑过的面孔,又遭经着多少新生与逝去。如果幸运,这张照片还会存在,甘苦冷暖,它又能在何处栖身呢?
日子会在记忆中作旧,像字画、器皿,房上的檩子,垒壁的砖头也难免斑驳。村庄与家是人始初的根须,饱饥渴饮,慰心抚伤,曾受过那方水土的恩惠。长大了,也就远了。有时跳脱出来,复又回落到枕上,添了湿痕,弹洒出去的水,微凉伴着隐秘的抽痛,肌理也在萎缩,不仅仅只隔着两里三里地,关了灯,连脉息在心头都暗弱了。如果,某天,我仍旧兀立在那里,用现在的目光打捞曾经千眼万眼的村庄,我知道,岁月这个实诚的雕刻师,呈现于我的,不再,也不可以是我儿时的模样。
实际上,只有童年才不会谈过去的过去,包括在我眼里,已经混淆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