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姥姥
姥姥还是走了,在忍受了三个多月的病痛折磨之后,于2021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悄然走完了她89年的人生历程。她老人家没能等到我们说好的暑假带着孩子去陪她,没能等到我的腿好起来之后再去陪她散步,也终于没能有机会再围坐桌前陪她打上一圈她最爱的麻将。
姥姥是妻的姥姥,却待我如视己出。在我有幸成为她老人家的外甥女婿之后,十余年间曾经多次与我们同住。在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能享受着姥姥亲手烹制的美食,让姥姥帮忙补缀衣服掉落的扣子,听姥姥讲起老家的各种奇人趣事,真切的觉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姥姥即便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依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个头矮小但匀称,声音轻缓但充满力量,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敏捷且不乏幽默。那个时候我们都坚信姥姥一定能活到100岁,能够看到晨晨的男朋友或是尼莫的女朋友,甚至可以五世同堂。
年初姥姥突发脑梗又好转出院,但半边身子瘫痪一直卧床,从此身体每况愈下。我因为数月前腿疾行动不便,一直没能回东北去看她。本以为能等到暑假,我能行走自如后全家一起回东北去陪她,心存侥幸的想着说不定那时候她也已经恢复如初。
姥姥辞世前几日,我也曾在视频里看到她,已然昏睡不醒。放下电话,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和姥姥之前相处的一个个场景,在每一个场景里,毫无例外姥姥都是灵动着的、腿脚麻利的、笑语盈盈的。
所以我始终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个可亲可敬的老人如今已经化作一缕青烟,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家里人说八十岁以后的辞世叫做喜丧,在农村是要放鞭炮庆祝的,家里人都不允许哭。我从理智上认同,但在感情上却始终难以释怀。
我会遗憾这些年没有主动的为姥姥做过些让她开心的事,会遗憾不曾在姥姥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见上她一面。也会怨恨老天为何让一个一辈子温良恭让不曾做过任何坏事的老人在离开前仍要忍受这么久的苦楚,为何不能让从小就命途多舛颠沛流离的姥姥毫无病痛的安详离世。
姥姥祖籍山西,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抗战期间。刚出生时因为太姥姥没有奶水,索性寄养在奶妈家。奶妈对她很好,奶妈家的兄弟姐妹也很照顾她,能够让她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顺利的存活长大。
姥姥两岁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家,可惜太姥爷太姥姥只喜欢她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对她一点都不亲。也许是有生无养造成的隔阂,也许只是天性的凉薄,总之他们不喜欢她,动辄呵责叱骂。
姥姥慢慢长到了六七岁,角色也慢慢变成了家里的童工,承担着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家务指派。那时候太姥爷太姥姥抽上了大烟,烟瘾犯了躺在炕上鼻涕眼泪直流,姥姥就必须立刻出去给他们买烟土。有一次烟瘾半夜犯了,家里也没有存货,姥姥只能半夜出门去买,一个人走进漆黑的夜里,走过各种风吹草动,甚至要走过挂着人头的城楼,一个人战战兢兢的走。
因为抽大烟的缘故,本就不太富裕的家境也彻底败落了,太姥爷太姥姥也离了婚。姥姥开始是跟着妈妈的,等到妈妈又给她找了一个后爸,她更加不受待见,于是又被送给了爸爸。可是爸爸也又娶了一个后妈,而且又生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于是姥姥不受待见的境遇更加变本加厉了。
姥姥13岁被太姥爷卖掉,从此孤身一人来到千里之遥的东北,成为了姥爷的童养媳,并在16岁的时候正式嫁做人妇。姥爷是家族里面的老大,下面还有8个兄弟姐妹,从此姥姥瘦小的身躯承担起了长嫂如母的责任。内外家务、伺候公婆自不在话下,就连姥爷的第四个弟弟刚出生不久,母亲没奶,那时姥姥刚生下舅舅不久,于是用自己的乳汁同时哺育两个婴儿长大。
姥爷是个好人,可惜却是个粗鲁汉子,又兼大男人主义作祟,不但不会知冷知热的心疼姥姥,还常因一些琐事对姥姥非打即骂。尤其是那还是一个婆婆强势媳妇受气的年代,一个没有任何娘家人撑腰的十几岁的姑娘,生活在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里,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个时代没有计划生育,各家大都生养若干;姥姥也不例外,却仅余一子一女,其他均在生产时夭亡。古话说女人生孩子等于半边身子在棺材里,在那个医学尚不昌明的年代,女人的每次生产都是在和死神搏斗。姥姥更加不幸,有几次临盆之时发现胎位不正,胎儿往往并非头顶朝下,甚至会单腿朝下的所谓“立生“,过程痛苦又漫长,最终大抵以婴儿夭亡和姥姥大出血后命悬一线为结果。
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却不得平安,除了生理上的巨大痛苦,姥姥心里的痛楚又将何其巨大。姥姥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却难以找人共担。即便是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无声的流泪,在醒来后的每个清晨,她又擦干泪痕的爬起来,麻利的开始又一天的劳作。
这一子一女便是舅舅和岳母,等到他们陆续长大,姥姥也谋得一份差事,在市里的一间招待所当服务员,挣上了工资贴补家用。姥姥干一行爱一行,把一个普通的工作做得尽心尽力,从客户到领导无人不夸。
姥爷的父亲曾经是个远近闻名的手艺人,给人打造金银首饰的技艺纯熟,多年劳作小有积蓄。姥爷是名会计,在那个年代属于高级职位,却不料在十年动乱期间被打倒批斗。太姥爷留下的若干资产,不但都被抄家抄走,反而成为姥爷经济问题莫须有的罪状。
姥姥也受到牵连,被告知招待所不需要她了。她问为什么,没有人能给出理由,甚至一个正当的通知或流程。姥姥相信自己没有犯错,也相信自己对得起这份工作。她不愿意轻易屈从,不能仅仅因为别人口头的轻蔑或冷眼就选择放弃,那样不啻于自己承认了什么。
于是姥姥继续每天去上班,比平常去得更早、走得更晚。没有人安排她做什么,她自己找活儿干。月底没有人给她发工资,她不在乎。她忽略周围无数人躲避的身影或是疏离的目光,漠视当面的冷言冷语或是背后的议论纷纷,始终挺直背脊神态平和的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这样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
在姥姥的身上,中华传统女性的美德体现得淋漓尽致,旧时妇女的种种陋习却无影无踪。她性格平和,和蔼可亲,却隐忍中充满坚定和力量,让人见之则安。她勤劳节俭、心地善良,对自己苛刻有加,却对别人大方慷慨,即便是落难的路人。她豁达乐观、谈吐风趣,但从来不长篇大论啰里啰嗦,和她聊天的人往往如沐春风。她静思常思己过,闲谈从不论人非,非但不说人不是,还每每引导那些在她面前吐槽的亲朋们多念人好,努力弥合亲人们之间因为琐事产生的裂痕。她从小遭受生活的种种暴击,但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动辄诉说自己的委屈,她默然承受却不随波逐流,努力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过好每一个重新到来的日子,以自己的方式奋然抗争,在时代的湍流里努力掌控着自己的命运。
姥爷在30多年前辞世,在此前后姥爷的父母也先后离世,从此姥姥成为了这个大家族最为年长的人。年长不见得意味着德高望重,但姥姥显然对得起这四个字,她在的时候就会充满欢声笑语,她在的时候就意味着团结和安心。姥姥依然瘦弱矮小的身躯,却日益成为大家庭的中流砥柱。
纵观姥姥的一生,幼年受尽役使和冷落,少年即远嫁异乡,中年为生计奔波操劳,退休后继续抚养子女的下一代,本该执手偕老的人又早早离她而去……在她八十九载平凡又伟大的一生里,着实轻松快乐的日子没有多少,劳碌担忧的时刻却比比皆是。所幸子媳女婿孝顺,孙男甥女亲近,一大家人和睦有加其乐融融,让姥姥的晚年可以一享天伦之乐。却不料天不假年,不能再给姥姥更多的岁月,也从此斩断了我们任何可以尽孝堂前的机会。
姥姥辞世的那天晚上,北京骤雨初歇。妻惊闻噩耗,顿时哭倒在地。她已经在姥姥患病卧床之后回乡两次,每次都衣不解带的服侍床前,却仍不能原谅自己无法救回姥姥的生命,没能在姥姥弥留之际赶回她的身边。
姥姥辞世前三天,本来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她变得异常精神,于是和妻视频通话。电话里姥姥一直在哭,哭得落寞又无助。妻悔恨自己的粗心,没能解读出姥姥的病情已然江河日下,埋怨父母没有告知自己实情,错失了赶回去的机会。
这一错过,便是永远。
从此世间再无姥姥。纵使音容宛在,却再难触碰、聆听。
妻会在中午休息的时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看着姥姥的照片默默的流泪;会在一天的疲惫后回到家中,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也会在凌晨哭着醒来,委屈着姥姥竟然不能给她托一个梦过来。
妻在书桌前面工作,把姥姥的相片摆在旁边,想她时就看上几眼,却总是会怔怔的落下泪来。门窗紧闭,一丝风都没有,相片正面朝下无声的倒落。妻重新摆放在书架上,摆成一个轻易不会掉落的角度。片刻后再抬头,相片依然倒落,正面朝下。
姥姥,你是不想让我看着你伤心对吗?
每当妻伤心落泪之时,我都以试图劝慰开始,却发现话未出口已然哽咽。我自己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在我少年之时即已先后离世,当时的难过已经成为久远的记忆。20多年后,姥姥的离开让我再一次感受到朝夕相处的亲人离开的滋味,切肤之痛挥之不去。闭眼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如蒙太奇般纷至沓来,搅动着本就因膝盖的隐痛而支离破碎的夜。
……两周前的视频里,姥姥那天格外精神,虽然已经卧床近3个月,接通电话后被拿到她面前,口齿已经含混不清,见到我后第一句话就是问:腿咋样了……
……两个月前的视频里,那时姥姥刚刚脱离脑梗的危险期,身不能动但可以说话。我那时膝盖刚刚受伤也行动不便,还和姥姥打气,说我们都好好恢复,都再站起来一起去散步……
……半年前的舅舅家,姥姥还没有脑梗发作,满地溜达着踅摸东西,还不时的问舅娘她来北京的时候都带点啥……
……一年前的兴城,姥姥坐在麻将桌前,认真的琢磨每一张牌怎么打,有时候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扭过头问岳母:你看我这牌是不是胡了……
……三年前的北京,我那时也因为一个小手术卧床休养,姥姥听说后心急如焚,和舅舅坐飞机来北京,一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六年前的承德,舅舅陪着姥姥来家里,依然承包了所有家务;闲暇之时我带大家去逛避暑山庄,去爬棒槌山和僧冠峰,那时姥姥已经有些腿脚不便,我用代步车推着她……
……八年前的北京北站,姥姥坐火车回东北,因为糟糕的交通导致赶车时间紧张,我自作聪明的用平板车推着行动较慢的姥姥往前跑,却不料把姥姥摔倒在地,手掌膝盖额头都摔破了,此事让我追悔了许久……
……十年前的北京,姥姥侧着身子坐在婴儿的小床旁,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的摇动,跟小床里的婴儿咿咿呀呀的对话……
……十三年前的世界公园,我和妻陪着岳母和姥姥去游玩,姥姥腿脚精神精神矍铄,会在应县木塔前思念久违的故乡,也会在自由女神像前面俏皮的把矿泉水举过头顶,模仿着雕像让我们拍照……
……十五年前秦皇岛的家里,那时我刚和妻在那里买了房子,把姥姥接来和我们同住,那是我第一次和姥姥朝夕相处。那时的姥姥已届古稀,但看起来就像个中年人似的,每天帮我们洗衣做饭收拾家,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就趴在窗前,看着门前的路,那是我们下班回家的路。
这样的身影,曾经陪伴在我和妻辗转过的每一个家里;每次远远瞥见那个瘦小张望的身影,我们也都会脚步轻快起来,心里洋溢着满满的温暖和幸福,那是被惦记的滋味。
只是,如今,以后,永远,这样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前了。
从此一抔黄土、天人永隔。
姥姥,您在天上还好吗?
姥姥,愿您在天国和姥爷久别重逢,从此再无任何病痛、分离和苦难,只余幸福安康。
姥姥,愿我们终有一天还会以某种方式重逢,希望到那时都还认识彼此,一如当初。
姥姥,愿您有空常来看看我们,要么轻轻摇动圣诞树上的铃铛,要么进到我们的梦里轻轻的哼唱;或是借着窗前如水的月光,或是化作满院的芝莲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