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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笔小记

2024-05-22  本文已影响0人  漫曰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原标题《旧稿·三》】

【壹】

我开学前,去苏州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

下了火车,表弟来接我。

“头发该剪了。”

我故作挑剔地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一圈。

“嗯,而且胖了。”我在他的笑容戛然而止之后,镇定地补充道。

其实他并不胖。也并没有变胖。

他知道。我也知道。

不过这一句话便打散了数月未曾见面的尴尬,他粗鲁地把箱子从我手里夺过来,面上挂上嘲讽的假笑:“你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

说完这话,此人便扬长而去,丝毫不理会我会不会有跟不上他脚步的困扰;我慢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实际上,我也不会理会我会不会有跟不上他脚步的困扰。

到了家,他把书房腾出来给我。这倒不能说我霸占,实在是他也用不到,除了打电脑游戏的时候,我还真是少见他往书房里跑。

——嗯。而且到家第一件事是拉着我炫耀他新发掘的游戏。我被迫拥有了一个新游戏账号。

他练级练入了魔,看我那可可怜怜的一级来气,誓要把我的等级练到同他一样高,我不会打,他就要教我,可他在微信区又没有账号,于是乎,我又被迫有了第二个新游戏账号。

然而我虽觉得打游戏的确好玩,但玩久了就越发无趣,到了我开学,我的等级终究还是没能同他一样高。

陪他打着游戏,我回忆起他书架上杂七杂八的书,书的数量并不多,但他至少都读过,这点他就比我强得多,我书多得书架都放不下,但我并不是每本都读过。其中有一本《傅雷家书》,是我做过笔记批注的旧书,大概三年前,我送给他的。

那时也是我来他们家住,舅舅舅妈要给我们一人买一本书,我拿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他拿了一本偏机械类的少年科普读物,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大清了,不过是很有名的。

提起这件事,他说不上是骄傲还是自嘲地调笑:“这件事说明什么?”

他特意自得地停顿一下,哼哼两声,做足了铺垫。

“这说明我大概从小就是个进厂拧螺丝走上人生巅峰的料。”

他打起游戏来注意力集中到超乎寻常,比之学习还要精神百倍,顾不上看我,竟然还能回我的话。我每每想起,都叹为观止。

他这话让我感到有趣。

没准儿人生之中隐隐真的埋着那么一条线,譬如说,自从他出生之后,姥姥家的电子钟零件就没全过,他刚到苏州,就拆了家里一台电风扇的马达,他读那本科普读物时,我在一旁看我的卡夫卡。

然而他这话并不尽然。按照他的思路,他如今应当是医疗器械维护班级里名列前茅的学生,将来会是绝佳的国家工匠,而我如今应当是整个学校里最会玩弄文字的那几个学生,将来会是同卡夫卡一般闻名的作家、学者。

但事实上,我们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踩在太多人的肩上,目光所及太多人看不到的风景,却也比太多人更懂伸着脖子向上望,却怎么也望不到头的绝望。

所谓平庸,无非是比业余好一些,但和真正的专业又差得远。

他依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因为成绩总在中下游徘徊而放弃高中选择职专的职专学生,我依然是一个一无所长、每天都要忧心毕业去向的普通大学生。

从世俗的眼光看,我似乎处境比他好些,可我不这么觉得。我和他没什么不一样,我们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什么不一样,所有人都在人生种种之中挣扎着学会平视自己,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学着怎样变得宽和,既对别人宽和,也对自己宽和。只不过,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这一点,有的人则早早就学会了平静。

剥去外在的、先天的种种条件,我们都没什么不同。

这有一个高级一点儿的说法:

当我们丢弃躯壳,来到上帝面前时,我们的灵魂都是平等的。

【贰】

晚上,舅舅陪我绕着尹山湖散步。

他家在尹山湖一畔,我们走了大概半个小时,一路聊着天,转到了湖的另一畔。

凭栏远眺,另一畔幢幢居民楼如同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木盒子,盒子上密密麻麻的开了许多小孔,里面的灯泡一亮,黄白的光就透了出来,城市的霓虹渲染了夜色,给黑色的背景板添了点儿渐变的桃红。

自从有了电灯,城市上空的黑夜便再也没有纯正过了。

旁边有人求婚,阵仗搞得很大,一个人的愿望,两个人的商量,却有十个人在起哄帮忙。

最后大概是成功了,因为放了烟花。

绚烂的烟火绽在这样绚烂的天幕上,好看是好看的。

但是种炫目、醉人的好看。

我喜欢好看。但讨厌炫目。

伴随着烟花,是他们的一阵喧闹。

我同月亮一起,静静观瞧着这一切。

并没有什么感想。

——月亮没有因为人类发明了电灯就被改变了它的颜色与明亮。

烟火又能漂亮多久呢?人事又能持续多久不变化呢?可月亮是永恒的。它见多了这种事情,是同它的阴晴圆缺一样的。

其实,月亮也不是永恒的,只不过,倘若以我们微渺的人生去度量,它便是永恒的。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虽身各一方,共一轮明月。

说来很有意思,人们在讲人事无常时,爱提起月亮,人们在讲情谊永存时,仍旧爱提起月亮。

那么,月亮到底是“无常”还是“永存”呢?我不知道,没准是变化中的永存。人事不也总在规律性的变化中永存吗?

我舅舅看了一会儿,便不看了,我们的目光再次移动到对岸亮着光的“木盒子”上。灯光闪亮闪亮的,其实更像是某种电子玩具。

舅舅提起他和舅妈刚刚在这里买下房子时的事:“你舅妈当时就站在这里,非常不满意。”

“她埋怨我,’你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从这里向那边看,和住在鸟笼子一样。’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她自己不来看,让我去看,再说,这边的房子不都这样?”

他用轻快的语气说这些家常琐事,因为他很细心且温和,不愿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因冷场而感到被慢待,也不愿让我真的把自己生分地放在客人的位置上。可惜我不大会聊天,让他自己嘟囔了一路。

不过这次,我咀嚼了一遍他的话,觉得舅妈无意间真是给我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比喻。

鸟笼子!

可不就像鸟笼子?

这种诙谐让我发笑,我也真的望着对岸笑出了声。

那边的楼宇,是多么像任人摆弄的积木啊!仿佛我伸手就能抓到,提起来晃两下,就能让寄居在里面的“鸟儿们”痛不欲生。

他们一人只占据小小盒子里的一丁点儿空间,每天在出口处来来往往,窗户与大门都大开着,光线能在夜晚走出去,清风能在白天跑进来,但是他们,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宁愿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他们对这里如此依赖,依赖到好像这里其实并不属于他们。而在“笼子”之外,还有许多人做梦都想要有这么一个小小的隔间。

——我理解他们。所有人都需要安全感与归属感。但又觉得微妙。

我常常想,买房子买房子,买的真的是房子吗?房子是商人雇工人建起来的,小区是公司在管理着的,这些都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买房子,只是买了房子的居住权与处置权。这种“属于”的感觉,就好像把房子这个物件融入了他们自身,如同将钥匙塞进了口袋,这两种权力,让他们感到安心,给他们安全感,给他们归属感。“家”又与此不同。“家”的核心是人,是更上一层的需求,它让他们不孤单。

“这里很漂亮,也很震撼,”我说,“适合画两张画。”

我观察舅舅的表情,他大概是没弄懂我为什么会觉得这里凄美又震动人心。

不过,有些时候不必追求被理解,正如他也不执着于理解我的意思。

提起画,他想起了音乐。

“你姥爷以前拉二胡拉得很不错的。”他说。

这个我知道。

我父亲送给姥爷六十五岁的寿辰礼物,就是一把二胡。

农闲时,他常常坐在院子里摆弄,调弦,试音,抹松香,拉些几十年前的老曲子,你甚至无法想象,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怎么拉。倘若不是因为年龄大、常干重活而手抖,他还能拉更快、难度更高的曲子。

这个礼物确实送对了,看得出,他确实非常喜欢。

“他自己喜欢拉。他年轻时爱摆弄这些东西,”舅舅补充说,“他自己学,也和生产队的文工团学,和下乡的戏班子学。”

“但家里是不同意的。”

舅舅同我讲,那时候,新中国成立还没二十年,戏班子在乡下人眼里还是卑贱的苦差,何况,穷呀。而且,家里有八个孩子,他是家里的大哥。长子,长女,在大家庭中,往往仿佛有种特别的责任。

他是个爱学东西的人,不仅爱学乐器。那时组织扫盲,他是极少数读书认字读到最后的人。

也就是说。他不止会二胡这一种乐器。

怪不得他那么爱看戏。光碟上七十多部戏剧,他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遍。

我站在2023年的苏州尹山湖畔,目光穿过千里之遥,越过几十年的时间鸿沟,同那个辽阔中原大地之上总是闷不吭声的青年对视。母亲的指责曾同棍棒一起落到他的身上,贫穷与温饱压弯了他的脊背,我听见一声并不引人注意的脆响,不管他是否情愿,他都不得不毫不犹豫地亲手将理想摔得粉碎,还要细细地碾成齑粉,俯下身去,认真地掺进土里,便就是最好的肥料,滋养出一株株颗粒丰满的粮食,支撑住整个力不从心的家族。

他同我微笑。一如这世间数万万个旁的青年一样。

我听见一个青年梦碎的声音,我听见千千万万个青年梦碎的声音,倘若说一个青年的理想还微不足道,那么,千千万万个青年的理想便事关国运兴衰,既是反映,也是推动。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些事呢?

我慨叹。

我永远想不到去了解长辈们的一生,就像八年前我爷爷去世,而我在他去世六年后才想到要去了解他,在他去世八年后才总想去他坟前看望他,为他献花。可怜我是八个堂兄弟中唯一的女丁,平日最得他爱护!

他是值得人们挂记的。

人死了,就拉倒。可于活着的人而言,又怎么可能真的拉倒。

我在他死后才明白他在家乡是怎样一个德高望重、为人处世不偏不倚的老人。

他从前做过工人,一生也曾经历过无数摧折,父亲的病逝,兄弟的决裂,妻子的亡故,生活从来没有放过他,他却从来没有被生活所打倒,他不仅坚强地站立在这人间暴雨中,而且担当起他该担当的重担,他同世间无数普通人一样,平凡,而又极具力量。

他没有逃避过任何一次命运施以的痛苦,他勇敢地面对一切,承担起所有选择的后果。

其实不只是我爷爷。

当我同身边的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发觉得,其实人人都有可写的东西,不管此人多平凡,多无知,生活有多平淡,多乏味,人人都有的。

我姥姥,也很可以写一写。尤其是文革时,她家里不过是一介贫农,却也被时代的巨浪波及,打得七零八散。

我有一个远房的曾祖母,但因为住的近,因此关系亲近,她养鹅,会送我鹅蛋吃。将近一百岁的年纪,身体依然很好。

她偶尔会讲些过去的事情。

她讲解放前,日本人是如何在乡间烧杀淫掠,乡下人如何躲避他们的骑兵,她哥哥如何替大家去村里探听,又如何被日本马匹吓得打哆嗦,小孩子是如何吓得啼哭不止,母亲们如何用力捂紧孩子的嘴巴缩在玉米地里,男人们是如何被杀、被打,女孩儿们如何故意划花脸蛋剪断头发抹上灶灰穿不合身的男装,被抓的女人被如何折磨虐待,躲起来的人如何日日以泪洗面。

她讲大洪水,她是如何被父母放进篮子,一路漂到这里。

她讲饥荒,讲乡人如何在饥肠辘辘中挣扎求存。

每当此刻,我便总觉得,每一个老人都不止是老人,而是活着的历史,会呼吸的时间,他们的视角,是个体于潮流的裹挟中对宏大时代的观照。

他们中每有一个人去世,我都觉得痛心。

今年五月,她还是离开了人世。没有痛苦,但也毫无征兆。

没准儿这于她是种解脱,儿女不常在身边,甚至多加嫌弃,丈夫几年前便已去世,近几年我回老家,她那低矮的院墙依然显出了几分萧索的气质。

我突闻此消息,只觉得后悔遗憾,我本应该更早一些,找她做访谈笔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记些零碎的东西。

我本应该出席她的葬礼。

我本应该在上一次回老家,而她恰好坐在门前石墩上打发余生时,认认真真地同她讲话聊天。

她活着的时候,我以为她会一直在那儿,一直活着。

果然,我尚还不能深切地体会世事多变,此后我应更加珍惜。

这些人,我此后一定会专门写文章讲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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