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掉眼泪，是在大姐大学毕业那一年。但不是因为大姐终于获得了独立生活的资本，而让父亲激动得流下眼泪，而是父亲的威严第一次被他的孩子撼动，父亲掉下了伤心的泪水。

 

父亲的眼泪

那天父亲和母亲吵了架，母亲躲在房间里哭，大姐直接冲了出来，顶撞父亲说他做得不对，说他做得不应该。父亲愣了好久，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我和二姐死死盯着父亲和大姐，然后我们都看见父亲的眼眶红了——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掉眼泪。在那之前我的所有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顶梁柱、都是大家长、都是暴脾气和不容置疑的坚强，我们三姐弟从来都是父亲鞭子下的毛毛虫，是父亲暴脾气下的乖乖羊。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我们会和父亲论对错，父亲可能也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有一天，他的孩子会质疑他的行为的对错。这样的突如其来，父亲毫无防备，毫无对策，所以父亲束手无策，父亲的坚强，束手无策，父亲的脾气，束手无策，父亲的眼眶，束手无策。

父亲说，他知道他没能让成绩好的大姐念她想上的大学，而是让她念了师范（因为那样大姐能毕业后直接获得工作，家里供我和二姐上学的压力就会小很多，家里供母亲治病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他对大姐有愧。

在20多岁任性的年纪里，我们都没能明白，作为挑起家庭重担的父亲，对于他的责任和他的孩子的梦想有冲突时，他的决定有多难。父亲的眼泪从来不是脆弱，是自责。

 

父亲的眼泪

  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掉眼泪，是在母亲去世的时候。母亲病情急转，走得很急，父亲在外打工，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父亲赶回来，母亲已经走了。父亲一边说着母亲走这么快干嘛一边掉眼泪。那年我正准备高考，大姐刚工作三年，二姐刚生了小孩。母亲走了，我们都措手不及，父亲说，母亲没有享到福。

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给我们三个孩子讲过有关他们的爱情故事，70、80年代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贫瘠的农村大地，发生在缺少文化程度的农村人身上，没有知青，没有梦想，没有等待和遗憾，也没有20、30年后的子女续集，他们的故事应该平淡无奇。父亲与母亲的字典里也许从来没有“爱情”这个词，他们那个年代哪有谈爱情的奢侈？他们只知道有家庭，有责任，有孩子，和不再有艰苦和饥饿，这也许就是他们对于爱情的定义。但父亲照顾患病的母亲十余年，从我六岁到我十八岁，不离不弃，错过外出打工的发家致富，错过年轻气盛的闯荡世界。父亲虽有脾气，却没有抱怨；虽有吵闹，却没有责怪；虽有向往，却没有丢弃。

母亲走了，父亲的眼眶自然情不自禁。父亲的眼泪，从来不是风吹进了沙，是不善表达的爱。

父亲的眼泪

父亲的第三次掉眼泪，是在二姐的孩子四岁的时候。我开始工作的那年。过年的时候，我们说回家陪老爸。一大家子人吃年夜饭，小外甥非要着急上桌子吃饭。父亲说得先祭祖完了才能动筷，这样才能得到祖宗的保佑。小外甥非不听，非要上桌子。二姐当时火了，就给了小外甥一个巴掌。小外甥哭了，我们接着祭祖，我们看见父亲眼眶湿润了。

姐姐们出嫁，我上学，都没在父亲跟前。每年也就一两个月小外甥会送来给父亲带带，再就是逢年过节，我们能陪陪父亲。但二姐远嫁，我外地工作，大姐的学校在城里，所以父亲几乎都是一个人。而难得的家人齐聚，还会因为思想上的不同而发生不愉快，父亲老了。岁月让人多愁善感，让人容易伤怀。

父亲的眼泪

谁说我们的长大，不是给父亲添堵？谁说我们的独立，不是给父亲感伤？谁说我们的想法，不是给父亲眼泪？

我们长大了，我们就忘了小时候。我们读书了，我们就讨厌了没读书的人。我们年轻着，我们就不关心已经苍老的时光。

我们和父亲缺乏沟通，缺乏相聚，缺乏像孩子一样的淘气和像朋友一样的谈天说地。

父亲的眼泪

父亲的眼泪落下，我们其实真的没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