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壹】

第六十年。

是个平常的春日，冬雪在缓慢沉稳的消融，鸟雀还未飞回北方。

新来的丫头打碎了你最钟爱的青白瓷盖。我听到声音，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丫头是个眼瞎的。平川可怜她，把她带回家。我想伸手去拾，伸出的手像枯萎的树皮，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吧。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烧起，我不耐的剩下的青白瓷碗也砸了，丫头吓得叫了一声，像受惊的猫，不住的磕头道歉。十五六岁娇嫩的皮肤很快破皮，鲜红的血在额上刺眼得紧，慌张的样子让我更加不耐，狠狠赏了她俩嘴巴子。

        她捂着脸缩在墙角，没有聚焦的目光像老街的油灯，摇摇晃晃的晕染开来。

        我唤了阿婆把她带下去，她被两个家丁拖走的时候还在哀求道歉，可是她有什么错呢。

        你若是在，一定会责备我的戾气吧，一定又要皱着眉教训我，然后小心翼翼的护着我。

        你总担心我受欺负。

【贰】

  野云卧月迟来雨，坟上初生十里青。

  今日清明，辰时平川青川来给你扫墓，他们不让我来，我年岁大了，上山已很不方便，怕我摔着。可我念着念着，等他们出门，又偷偷跑来看看你。

  你坟里的尸骨寒个透透彻彻，有青草折折地生在墓缝中，掩住了，你望不见他们脸上从悲恸到无波澜的神情，望不见山河依旧、海晏河清。

  除却我。

  一作揖起身时两眼昏昏，恍惚见到你从坟冢中站立而起。我踉跄狼狈、躲避不及，苍苍白发尽数撞入你眼里，而你眉骨尚携当年三分风流意气，一霎山川相叠，脉脉无语。你于春荣声色中缓缓抬头，轻声问我：

  “阿雅，外面的花开的好吗？”

  恰巧一阵春风裹着雨丝吹过，吹出桃花无数，落满我肩头。“不好。”我道。

北平不知多少年，春恩盛万物。

  我一路上山见得春花生机灼灼，也深知这一路是连遍的死尸，老眼昏花间见人赤脚在泥地里仓皇奔走、自以为逃的了。

【叁】

四月的雨且清寒落着，日月袖手而观，同时远远在云头挂着，我想象它们徒将楼廊照得透彻。春好处有虬枝峥嵘，叶上有剔透雨露，翠绿洁白，光华流转。

  你说：“姑娘的眼睛很漂亮。”

  我看不见你的表情，不知你是笑着还是皱眉。但是我晓得你。你是北平小有名气的游医。这里是瘟疫滋生处，以前来的医生都死干净了，你知难而退罢。我这样说。

  你摇头。“众生。”

“我赴众生而来。”

  好好好。你为众生。我心里笑话你不识好歹，想着你最好早日染上恶疾，也变成一个瞎子，不然就得看着我作恶人间。

你每天四处为民众免费治病，我则在当地的富贵人家做杂活丫鬟。

有时人们会送你一些糕点，你说不爱甜食，我当时嫌弃的说不要的东西才给我，你向我认真的解释，却不知道背对着你的我是偷笑的。

你一向古板。

【肆】

  只是凭什么你为你的众生百姓身死，要我痛然多载  不得解脱?

  我守了你多少年?

  你往常总说有借有还，你又能偿还我多少年？

  彼时我以冰凉的唇贴着你滚烫的额头，对死亡的恐惧将要溺毙我。我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烫，其实我怕得紧，我怕，我怕你死了。

  夜夜，夜夜都有游魂野鬼到梦里嘶嚎，携了烈风、裹夹霜雪，涛浪汹涌进肺腑，一度一度，以疼痛杀我。心魂被困在一个病痛的躯壳、一片恶疾的疠瘴中，与野鬼为伍，在暗夜里一路疾行找不到归处。在梦里哭湿了脸喊你名字。声涩然，一遍遍。

  千万次觉得自己就要随你去，魂又被这自己一声喊给轻轻拽住。

    一重一重的山，一座一座的碑。 所有的爱与不爱，所有的怕和不怕，都化作今日的香灰。医者赴众生，不负众生。“可是周医生。你且睁眼看看，来哭你的是我。是我这个瞎子。不是什么众生。”

【伍】

平川把我摇醒，青川脸上都是泪水，我用粗糙的手给她擦干。

"我梦到周医生了。"

"最近常常梦到他，我梦到他来接我。"

"平川。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呢？"

"盲姨，什么孩子。"

"那个盲人姑娘啊，瘦瘦小小的。她打碎了周医生最爱的青白瓷盖，我打了她。"

耳边的声音突然变远了，我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还有浅浅的光。

"盲姨又在说胡话了。"

"她之前都是安安静静的，最近怎么一直发热病。"

"也许。是时间到了吧。"

声音越来越远。

眼前却越来越清晰，你从光里走来，我笑着叫了声"周医生！"

我从床上跳下来，长长的辫子在脑后飞扬，我变成十六岁初遇你的样子。你听到声音看向我。

  你笑了。寒意凛凛，有盛当年那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