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
老嬷,是婆婆的婆婆。她生前我只见过一面,因语言上的不通,我们算是连话都没说过的人。
老嬷从小生长在南方广东揭阳,直至终老。我从小生长在北方内蒙古,我是因为工作才来到广州。我们相隔了八千里。
老嬷已去世了十八年,十八年来,我每年都为她上坟扫墓,她是唯一让我一直祭一直拜的人。
十八年前,老嬷八十九岁,打电话给公公,要求大家回乡下看望她。
到了乡下,青石板的路面,整个村落都是古建筑,砖石砌墙,雕梁画栋,屋檐有好多古老的建筑装饰,每家宅子的门面很是气派,还有一个很正派大气的名字,比如"有德居""正浩居"之类的宅名。
继续往里走,出现了几座普通的土平房,我们最终走进了最老最旧最土的那一间。
那一天是七月初,下午四五点的模样,大门口站着一个女子,背对着我们,纯银白的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打个髻,碎花布衣衫收着腰身,黑色老式长裤,阔腿缩脚,背挺直着,背影是个少女样的身材。
老公在她背后喊了一声"老嬷",她回过头来,漠然的表情上露出了惊奇,继而是喜悦,脸上的皱纹弯弯的、细细的、深深的刻在脸上,脸色干枯而白静,犹如木刻,从她的言语行动上不象是有病的人。我非常的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老嬷长得是九十岁的面容却有着如十九岁女子的身材?
他们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潮汕话招呼过后进了屋,是一间北向的屋,光线很暗,除了一张床,一张饭桌,一灶台,几乎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我悄悄的问老公,为什么她不住南边的大房子,要住北面这个象耳房的屋子。老公说,南面是老嬷的同宗,他们人多势重占了大房子。
我喝过一杯茶后,就准备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回老公的舅舅家了,舅舅家在邻村,高大宽敞的仿古建筑。只有婆婆留下来照顾老嬷,公公有高血压身体一直不好,也跟着我们一起过来了。
几天里,公公白天散步过去陪老嬷聊聊天,晚上又过来说说老嬷的情况。只有婆婆一直守护在老嬷的身边。老公忙着外围的事情,准备着老嬷的后事。
老嬷确实没生病,医院坚决不去,饭也不吃,只喝一点清水,她平时是最爱喝茶的。每次叫她吃饭,她就说她已经吃够了。
第九天,老嬷走了。神态安详,无疾而终。
老嬷走后,按照她的遗嘱,衣服要一件一件的收,东西要一样一样的翻。家人在她的阁楼上、衣服里,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地方翻一遍,每个地方都有收获,有一张到五张不等的十元纸币,放到一起足足有三万多,震惊了我们所有在场的人。老嬷每个月只有二百元的生活费。除了这些,还有六十多年前公公上小学时得过的奖状,还有几十年前人民公社奖励的毛巾都被剪成一半的正方形。老嬷日常用的毛巾都是长巾对半剪成的正方形。
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1000元。我们无法想象老嬷怎么会存这么多钱,她每个月也就只能收到正常的生活费。几十年的积累,是如何累分变角,积角成元,再换成当时面额最大的十元钱?
也刚好在这一年,银行公告这种十元纸币停止流通,尽快去银行兑换新币,我们忙着料理她的后事,就没有去兑换流通币。婆婆叹息老嬷为什么要存这么多钱而不是自己好好享受生活呢?我们都深深婉息,婉惜老嬷有钱没有好好享受,为何要等变成废纸?
那时的房价2000元一平米,买个50多平方的房子都够三成首付了。结果现在还是一堆废纸在睡大觉。每次看到我分得那几张废纸,我都会想起老嬷,都会思考人活着到底怎样才算有意义?
清明扫墓,要割草添土,我从小生长在北方,每年秋天要割草储存起来喂羊,所以我会割草,坟头及周围的草就由我来割,再将割好的草烧掉,老公去周围找好的土背回来修补缺失的部分。我会割草,他会取土,配合默契,我们就这样成了主力。
公公三年前去世了,他生前身体不好,从未去过,婆婆也没去过。老公的弟弟去过一次也说身体不舒服再没去过,弟弟的两个小孩去过一次,去过后生病发烧再没去过。此后的清明都是我们一家三口来祭拜。
老嬷过的是正清,就是当地人只有清明这一天才能上坟。如果清明是三天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会赶路很辛苦,平时四个小时的车程,假期要用八个小时。
潮汕人保持着这种过正清古老的传统。离开家乡无论多么有钱发达,清明假期都会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祭拜先祖。公路上更是名车汇萃,象是流动的车展。
等女儿上小学了,我们就一家三口回去,女儿帮忙描好墓碑上的字。
墓碑上写着老嬷和一个男人的名字,其实那里躺着的只有老嬷孤身一人,哪里知道那个男人是死是活,踪影何方?只不过是在欺骗世人以为是成双成对罢了。
墓碑上的文字由红绿两色,每年都要准备一罐红油漆一罐蓝油漆,一支毛笔,把每个字再重新描画一遍。每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名字,我都会感觉到老嬷的孤单。
老嬷吃斋,并不需要准备肉类的祭品,只买一些水果就可以了。收拾干净后,在坟上撒满五色纸,有红绿黄白紫。在碑前点好蜡烛,燃上香,跪拜祈祷。先朝墓外的方向拜先祖,再朝坟头跪拜老嬷。拜完后,就在坟头聊聊天,等一柱香燃完,祭拜仪式算是完毕。
离老嬷不远的一块超大墓碑上,刻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和五个女人的名字,分别叫大妈、二妈、三妈、四妈、五妈。想起了《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大宅门,大宅门里的悲欢离合,而老嬷将永远是一个人,一座坟。
关于老嬷的故事,我都是从婆婆口中点点滴滴的累积听来的。
老嬷几岁时,因为饥荒,为了保命就送了人家,养到十几岁,漂亮聪明,深得养母的喜欢,不舍得让嫁人,便给自已的儿子做了童养媳。
新婚之夜,新郎告诉她,他在外面有女人,老嬷就把新郎赶出了家门。
老嬷从此开始吃斋,终身未嫁。
多年后,那个男人回来请求老嬷原谅,老嬷还是没有叫他走进家门,此后,他们再没有相见。
养母为老嬷收养了一个三岁大儿子,这个三岁大的儿子就是我的公公。也是因为饥荒保命送了人家。
老嬷极爱干净,从未带过小孩,是她的养母一直把公公养大成人,直到结了婚,婆婆进了她们家。
公公从事地质工作,一年只有十二天的假期回一次家,平时只有她俩婆媳相处。婆婆有了第一个小孩,她们的矛盾开始升级。天天吵架。就是我的老公,老嬷的长孙。
老嬷极喜欢这个长孙,但也仅限于她心情好的时候、小孩乖的时候带着出去玩一下。
再后来,婆婆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小孩,她们的矛盾变本加厉,老嬷就是爱干净,不爱家务。
婆婆忍无可忍,带了三个小孩随着公公东奔西跑。
从此,老嬷只身一人独自过活,从来没要求过谁回去看望她,等我们结婚后,老公几次要接她出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她都断然拒绝。
听说她每天都要到镇上去走一趟,无论刮风下雨都不改变。她很爱美,布店里有新式好看的花布,她就会买来做衣服。
有一次,我听到了老公跟婆婆的谈话:"春丽(我的名字)越来越象老嬷,她经常跟我说,吃饭每餐七成饱,她用毛巾从来都是剪成两半,一半一半的用,老嬷也是这样的。"
我听后惊讶不已,我认为人吃得太饱,头脑就会反应慢,会肥胖。毛巾剪一半是因为一条长毛巾在洗脸盆里太大了,双手绞不动总是湿达达的不喜欢,剪一半变成正方形,我容易掌控。有时也会买小方巾或小长巾,但总是没有一半的好用,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嬷也是这样想的吗?
在城市呆久了,己经没有力气干体力活了,清理完杂草填好土已经前精疲力尽了,周围有三五成群的农民工出来揽活,只要给几十块钱就可以帮你做好这一切,我们还是拒绝了。
我亲自做这些,能表达我对老嬷的敬重,她这独立而孤寂的一生,值得我为她这样做。
老嬷身材没有走样,我的推测老嬷极有可能还是处女之身,她终身吃斋,每天都出街走几圈,无论刮风下雨都始终坚持,生命最后走的九天,她只喝一点清水,任何食物她都拒绝。
老嬷给我留下了太多对人生的思考。
她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封建保守的乡村,孤苦一人终其一生。
是什么样的信仰让她坚守清灯素斋从一而终?
是什么样的修行让她预知自己的生死得以善终?
今天是清明日,愿老嬷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