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 | 快 刀 刘
头砍九十九,必须要收手。
1
快刀刘早上从家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三月份永城已经是彻彻底底地迎来了它的春天,今年的春天虽然来得晚,倒也丝毫没影响到这缓缓蔓延的春意。官道附近的桃花开的艳红,像一抹彩霞落到了凡间,走在路上的快刀刘裹了裹身上的袍子,打了个喷嚏。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应该是他最后一天当差了。
2
他还记得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和他交代过:“头砍九十九,必须要收手;砍头不能过百,那是会绝孙的。”
进了这行门,有些话,要信的。
快刀刘虽然入门最晚,可却是几个师兄弟里面学的最好的。
练这行,讲究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抡起石锤砸铁饼,一刀两断,留皮不留筋。
快刀刘从不偷懒,花费的时间也比常人多上一圈。师父说过,他是最没天赋的,快刀刘的小拇指天生短了一节,拿起刀来力度总是差了那么一丝,不过师父还说了,勤能补拙。他便信了师父的这句教导,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三伏灸灸,他都用心做好师父安排的训练。
刚入门的学徒通常是用冬瓜练手的,师父会用硝粉在冬瓜上画出一条白线,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白线下去,一刀两断。
等到冬瓜砍稳了,砍熟了,师父又会安排徒弟削香头,细长细长的一柱香,点燃的香头在阳光下本就难觅行迹,但他们还是要用宽厚的双刃刀准确的削下那一丁点儿的香头。
所以说这一行难做,刀要又快又稳,就不知难倒了多少人,更何况还要气雄力浑。
快刀刘的这个外号也是从那时候就有了,在众多师兄弟中,就数他的刀最快最稳,力量十足。
快刀刘原先不姓刘,可他们这一行入了师父门,就要改姓,改到师父的门下。若是师父和本家同姓,那以后本家家谱上也要圈出去,划分开来。
毕竟是伤天害理的事,入了行,也就换了家。师父姓刘,快刀刘便随了师父姓,一手刀耍的又快又稳,砍冬瓜,削香头,那是样样都行。
院子里摆着的最大的冬瓜,其他师兄弟往往不能做到一刀两断,可在快刀刘的手里却是游刃有余。
满打满算他也不过学了两年的艺,出师那天,老师父带着他去了刑场。
师父说:等你们这帮小崽子都出师了,我也就封刀了,记住头砍九十九,必须要收手。去吧!
那是快刀刘第一次砍头,一个鲜活的生命跪伏在他的脚边,他似乎都能闻到尿骚味,艳阳天里明日高悬,他提着那把明晃晃的双刃刀,往那一站,就是索命的无常。
时辰到了,随着哐当一声,斩立决的木牌被丢到地上,师父在一旁断喝到:落!
快刀刘闭上眼,记住犯人脖颈的位置,宽厚且重的双刃刀迅速而猛烈地砸了下去,一个圆滚滚的头颅滚到了师父脚边。
他突然一阵头晕,轻飘飘的似乎都要站不稳,只听得见师父在一旁说道:好!好!出师了。
3
第一次行刑后的快刀刘直接在家歇了一年多,这些年太平得很,各地风调雨顺,连带着赋税也降了下来。
趁这一年来的闲暇时光,他讨了个老婆,把祖屋修缮了一番。
本来几个月前的秋收,有几个匪寇是要砍头的,可恰逢皇上大赦天下,死刑免了,快刀刘便落了个清净。好巧不巧,大赦过后没多久,他老婆就怀上了。
当朝圣明,过了秋收就没什么头砍了,快刀刘干脆干起来切冬瓜的买卖,他切的冬瓜不仅样貌规整,还斤两准确无二。
他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婆时常打趣道,别砍头了,切冬瓜挺好。
快刀刘笑了笑,知道自家婆姨是在开玩笑,这孩子就要出生了,师父那他还要按时供养,单靠切冬瓜真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甚至有些时候,他还盼望着官府能多抓几个死囚,毕竟一颗头值好几两银子。
快刀刘收到府衙的告示的时候正在菜市口西边帮人切冬瓜。
他听到告示时还心下想着,我不过心里想想而已,咋就那个中了呢,这刚立春就要砍头吗?
“听上面人说,这个人比较特殊,记得留层皮保个全尸。”押解犯人的衙役塞了几钱碎银给快刀刘,嘱咐了一番。
“大哥,这刚立春就要砍头,不吉利啊。”快刀刘有点担心,按理说立春前后是不能砍头的。
“你那么多废话做啥子,多少人想砍都没得砍。”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道。
“好,好。”快刀刘不敢反驳,转而迎合道。
“砍完头去账房那领月例和赏钱去,别忘了我说的。”衙役头头把犯人拖到刑场上,一脚把那人踢进跪坑里。
快刀刘沉神顿气,喝了一口烧酒,吞下去一半,余下的一半尽数吐到了双刃刀上。早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斩立决的牌子落地的同时,他的刀也落了下去。
头没有滚落,恰剩下一层皮连着。
快刀刘没去看死囚的惨状,这不过才是他第二次行刑。
4
吹面不寒杨柳风。快刀刘摸了摸脸颊,冰凉冰凉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诗是小儿子前些天在私塾里才学的,快刀刘对此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最冷的风莫过于早春的杨柳风了,每年得有多少人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
入行多年来,春天砍头的事他也渐渐开始见怪不怪了,打那年第一次立春砍头破了戒,以后几乎每年的立春前后他都有差活。但要和其他的师兄弟相比,他已经算不错的了,在永城的二十多年他都没碰到自己的那条“生死线”。
干他们这一行的管“九十九”叫“生死线”,头砍九十九,必须要收手。你要是破了铁戒,以后下了地狱,日子是不好过的。你和阎王爷抢了活,下去了小鬼是要给你穿小鞋的。不过近两年山匪越发猖狂,连带着他砍的头也多了起来,渐渐逼近了自己的那条生死线。
县太爷托人捎来的消息只说了今天有头要砍,具体身份保密。
保密!保他娘的密!快刀刘摸了摸怀里的双刃刀,早就习惯了官府保密的那一套。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当差,此前他已经砍了九十八个头了。从一开始的不忍心,到后来的心硬如铁,再后来的麻木。
他习惯了这个手起刀落就能带走一条性命的营生。
多年来他一直自己告诉自己,你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该杀的,他也说不清楚,他问过师父,师父说,你拿朝廷的响银,他们说该砍的头就是该砍的,你不用管,只管砍,砍的好拿钱也拿的踏实。
快刀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每拿一份赏钱就感觉多背了一条性命。
好在大儿子争气,年纪轻轻便考上了秀才,去年八月秋闱和县太爷的儿子一同被举荐去江南省参加乡试。到今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中没中举。
在快刀刘看来,他家能出个秀才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能被举荐参加乡试,估计还有他老丈人家祖坟上也帮忙冒了一股子青烟。
5
太阳慢慢爬到了最高点。
风也吹开了,裹在阳光里的,包在风里的,有梨花杏花,桃花油菜花。
快刀刘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太阳,在等时辰。
九十九呐,砍完啦喽,封刀了喽。快刀刘拍着刀背,唱着调子。
正阳高照的时候,压上来了三个犯人。黑布包着头,清一色的囚服,快刀刘晃了神,砍头不过百,可全永城只他一个刽子手。
他举起刀,左手小指头一软,刀落了下去很快,第九十九个头断头连皮。
他抬开刀,又喝了一口酒,喷在刀上,酒混着血,如赤色的朝霞,他右手的小指头一松,刀坠了下去,是第一百个头。
砍头不过百,这是第一百零一个。
他两边的小拇指都软了,那刀落得很慢很慢,他砍了两刀。
这第一百零一个头,他落刀子的时候恍惚间听见了大儿子的声音,仿佛带着江南杏花雨中微醺的酒香。
6
西市口的快刀刘疯了,逢人便说,我儿子中举了,江宁府录的举子。
见过他的人都说,是杀的人太多,干了天和,所以才得了失心疯。
快刀刘的妻儿在他疯了的第二天就搬到乡下去了,至于他那个中举的大儿子谁也没再见到过。
作者自述:
说故事的人大多喜欢喝酒
不喝酒的刽子手必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刽子手
在收到征文主题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样的一个快刀手
他不需要有多可怜的身世,只他是刽子手这一桩,便已经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惩罚了
文|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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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公主号 归隐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