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青木关

2019-03-24  本文已影响33人  Ean_易安

           

一、狐妹

那日,天气骤暖。陆庵体胖,在院里椅上卧了,晾晒肚皮,笑称日灸,翻书发困,呼噜呼噜,悄然入梦。

阳光穿窗过棂,地上斑斑驳驳,光柱间尘如野马,飞来飞去,看得屏儿遐想联翩。屏儿拿了掸子拂扫书架,不想一片鸡毛,却被两本大书夹住,断在中间。屏儿将两本大书重新齐整,信手一翻,尽是些仕女,罗汉,题字如草似篆,像那道士画的符,一个不识,便胡乱合上。

屏儿打扫完出来,见陆庵睡着,暗暗笑道:先生这是晒肚子里的书还是晒肚子上的书,拿起掸子便往陆庵腹上狠狠一敲,惊得陆庵打个激颤,慌忙起来,整理胡子不及,把书滑落在地。

屏儿背了掸子,摇头晃脑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说着禁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陆庵连连骂道:“蠢小狐狸,打断我一场好梦,摔坏我书。”

屏儿将书匆匆捡起,一边拍灰,一边嬉笑道:“先生作什么美梦来着,不可讲来听听?学生是小狐狸,那先生就是老狐狸啰。老狐昼寝,春下两虫。”

陆庵却不回答,把书拿回,背后放了,转身过去,自言自语道:“言下忘言一时了,梦里说梦两重虚。诸法不可思议,众生不可思议,天下有愚蠢的人,也有聪明的狐狸。”

屏儿故意愣道:“先生说的什么意思?”

陆庵又道:“过去一书生同一狐狸为金兰之交,书生之妻病逝,欲续弦娶一狐女为妇……”

屏儿又把那书从陆庵身后拿过来,一边草草瞧那封上的字,一边道:“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偏欲娶狐女为何,想是先生看那蒲松龄,纪晓岚胡里狐语多了,又编故事哄人。”

陆庵回过头来,指了那书皮给屏儿看:苏鲁支语录,尼采著,徐梵澄译。并不言语。

屏儿道:“果真不是那才子狐仙卿卿我我的书,却是本鲁哩噜苏,支支吾吾的书。尼采狂人倒知道,徐梵澄什么神仙却不曾听说。”

陆庵道:“这书是徐先生在壁山青木关时赠送给你师爷晴轩公的,你不要随便看过,徐先生乃……”

屏儿把书放了身后,陆庵改道:“那狐兄自愿为媒,荐表妹给书生,生见狐妹,目不暂舍,狐兄乃诵唐诗一联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生闻之笑。”

屏儿亦笑:“狐狸诵诗,也算聪明。”

陆庵又道:“狐兄说媒不成,改以姨妹荐之。生曰:一自敬亭看过山,曾经沧海难为水,狐为之怅然。”

屏儿亦怅然。屏儿颦眉道:“世间有此痴汉,痴汉也甚难得。”

陆庵道见屏儿只手提着那书,干脆抓过书来,胸前抱了,道:“那狐兄……”

屏儿背了手,道:“先生别说,我知道。若是喜剧,终究美愿从心,琴瑟相合,若是悲剧,定然水流花谢,鸟飞云散。如那李白谪仙与玉真公主,身处一山,却缘隔万里,可惜好一对神仙眷属。”

陆庵垂下眼皮,道:“什么神仙眷属,都是俗子臆度,太白倜傥风流而妻子俱在,玉真超凡绝尘,抱道守玄,矢志不一。纵然相见,亦必两忘。”

屏儿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暗暗骂道:“都是石二哥胡诌骗我。”

陆庵捋捋紫髯,亦不再言。

日影方移,天气转凉,陆庵便叫屏儿把书放回屋去,取那玉真校录的《灵飞经》帖子老实临摹,不可少写,亦不可多写,自取别书来看,恰巧一书抽出,又落地上,原来是一本吕凤子的画册。

屏儿想到石哥儿昨日胡诌骗她,写字时本来心绪不宁,张望陆庵手中画册,正是刚才翻过的,便好奇问道:“先生认识画上的字吗?”

陆庵笑道:“此为凤体,草篆融合,呂凤子先生独创。吕凤子一代大师,与彼兄吕澂皆丹青妙手,晴轩公也曾得凤先生耳提面命。”说着走过去指给屏儿看。

屏儿看书中题字歪歪扭扭,罗汉奇奇古古,有些不服,道:“若论人物,倒画得有趣,字嘛似不如我。”

陆庵莞尔一笑:“俗子皆知美之为美,不知丑之为美……”一边翻书,一边道:“此乃五罗汉图,此乃无著世亲图,此乃世亲割舌谢罪图……”

屏儿不由得伸伸舌头,心中念道:“菩萨岂不怕疼?”

陆庵似乎看穿屏儿心意,说道:“凡夫疼的是皮囊,菩萨疼的是众生。那世亲无著二圣本是兄弟,世亲初习小乘,诽谤大乘,后见其兄无著所述瑜伽师地等论经义深微,乃痛悔前行,欲割舍谢罪。兄言如以此舌称扬大乘,岂不善哉,割有何用。”

陆庵指示画中几行小字教屏儿辨认,屏儿感叹不已。

陆庵翻到一页打住,道“此画用幼安词意。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屏儿问道:“这词像是学李白,太白好言白发三千,幼安袭用,太白好看山,幼安也好看山”

陆庵点头称是:“幼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拟太白意,恨一料字,透出太多私心臆度,如是应无料,料即不如是,终不如太白含浑气象。”

“先生说得是。”一个响亮的声音门口响起,原来石二哥听见屋里説话,便转身近来。

石二哥礼过陆庵,接着道:“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道眼前事,悲喜全抛,人我两忘,全是现量,本地风光,堪对太白嫁轩拈花一笑。屏儿撅嘴,十二分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

陆庵笑道:“石头倒会些口头禅。太白诗中众鸟飞尽,则势交名利之徒远矣,孤云独闲,则经世济民之心息矣。相看不厌,则人我是非之虑尽矣。太白以不世之才,负孤高之气,处非常之世,遭一时之冤,穷愁苦闷,终归闲寂,是亦诗人之常也。”

屏儿听得得意,如自己说的一般。

陆庵又道:“敬亭风物,何可胜道,太白乃不见城闉繁华,烟市风帆,亦不见山石奇秀,草木葱笼,独对青山,相看无厌,天人一体,悠然千古。省却许多闲文,反增无穷意味。”

石头、屏儿点头无语。

                           

                           

石头默然片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李妈月里这几天不舒服,回家去了。黄大爷家里也出了点事,来不了,今天夜里我们吃什么?”

陆庵想想,道:“那今天老夫亲自下厨,给你们做陆氏凉拌黄瓜,青城腊肉,你们回房各自好生读书,练拳去,不用帮忙,也不要打扰我。”

屏儿怨道:“什么凉拌黄瓜,青城腊肉,不就是黄瓜加辣椒,上次吃得我一夜跑了二十次茅房。”

陆庵呵呵笑道:“此乃排病反应,黄瓜寒凉,辣椒燥热,一寒一热,相爱相杀,开始不免翻江倒海,将体内多年寒湿热毒一一排出,这时稍觉难受,久之,必然风平浪静,身轻体健。你师伯早晚只喝冷水,每天三碗腊肉下肚,一身通畅,百病不生,你们年轻人娇气惯了,总要尝尝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屏儿道':“疯师伯山里住,林里走,吃也可,不吃也可,觉也不用睡,衣服也可以不穿的,我们哪里比得了。”

说得陆庵、石头一起大笑起来。陆庵道:“好了,好了,老夫的话不必当真,不过今日保你们吃饱无事。你们去吧。”

屏儿无奈,便回去把那《苏鲁支语录》找来翻了两下,不甚好懂,放下不说,又找到本《五十奥义书》,皆徐梵澄所译,封面天竺梵字,似那凤体,一个不识,内容文言古雅,更看不懂。心想:“支语语支,奥义义奥,难经实难,易经不易,都是那滑肠子的拌黄瓜,辣肚子的青城肉,还是做饭这差事好。”

石头无事,便去站桩打拳,开始想着疯师伯上次提到的二十四手,后来又想到李白王维同为玉真公主赏识,却为何不相往来,暗自喟叹。

陆庵去了厨房,寻了黄瓜,打皮切块

,脆生生的,好像翡翠一般,腌了往红油里一泡,煞是好看,又洗了半斤青椒,热油一炒,一碗青城腊肉就做好了。

果然今日晚饭,三人饱餐一顿,整夜相安无事,无那冰火之虞。

次日,黄大爷托人带信说小孙子柱儿被狗咬了,家里无药,小药铺不敢接手,都快急死了。

陆庵叫了石头跟着,进书房里拿出个铜扣木匣子,里面几个小瓷瓶,皆有盖儿盖着。陆庵取出一物,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是病便有是药,有是药便有是病,阴阳之理也。你把这牙刮了末,教柱儿用酒服下即可。”

石头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牙?”

陆庵道:“这是虎牙,不是你嘴里的虎牙,这可是真正的老虎牙。不闻《北户录》言虎牙治犬疮,其效如神。”

石头道:“只听说药王孙真人取过老虎嘴里的骨头,谁还敢老虎嘴里拔牙。虎牙贵重,堪比那犀角熊胆,没有虎牙又该如何?”

陆庵道:“谁教你活虎嘴里拔死牙。,死老虎也有三分威猛,那牙也是要得的。此外,灼艾汤药,缓急轻重,随宜所施,我自会告诉你怎么治的。你赶紧下山去救柱儿要紧。”说罢,拿笔开了药方,列下灸炷穴位及法度同虎牙等药一齐包好给石头。

石头自小习武,手脚轻快,拿了药包,即时上路不提。 

                       

                              三

且说屏儿自昨日翻了尼采语录,奥义诸书,原想记他几句,好与师兄斗嘴逞能,便生吞活剥,看了一夜,弄得头脑发涨,神思恍惚,睁眼闭眼,绿字狂舞。

陆庵见屏儿眼皮红肿,问道:“屏儿哭什么?”

屏儿抹眼叹道:“学生哪里哭了,昨夜没睡好罢了。本想好好用功一回,谁知看了几本书,到似吃了几大碗青城腊肉,弄得脑袋火辣辣的。”

陆庵笑道:“读书如炖肉,猛火烧不烂,也是急不得的。这两天,好好休息下,我正好辟几天谷,清清肠胃,你不用管我吃饭。”

屏儿道:“我也无事,却不知柱儿现在如何,我听说狂犬病又叫恐水病,发病怕水,治不好要死人的。”

陆庵点头道:“此病虽然凶险,中西皆有治法,只是人的寿夭也有定数,原不可独责医药,尽人事以听天命,心安则无惧,不必担心。我已教石头一早送药去了。”

屏儿那里心安得了,见桌上正好一本《周易正义》,便拿起问道:“先生可以用易经算一卦吗?”

陆庵看了一眼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善易者不占。且卜法多矣:虎卜、鸟卜、牛蹄卜、鸡卵卜、紫姑卜,相思卜。”

屏儿将易经放下,惊问道:“什么叫相思卜?”

陆庵笑道:“明清女子卜所爱何日远归,抛鞋为占,仰则吉,覆则否,也叫鞋卜——难道屏儿也有相思的人?”

屏儿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捂住,即又放手辩道:“我只是好奇而已。先生别拿我开玩笑,请师父好歹替柱儿卜一卜,看他情况急也不急,怎么卜都可以。”

陆庵见推脱不了,便道:“好罢。难得大家都喜欢柱儿乖巧,今天试试鸡卵卜如何,你去煮几个鸡蛋,熟后察验蛋黄,有黄则愈,无黄则病。卜过还可当早饭吃呢。”

屏儿道:“先生哄人,哪个鸡蛋是没黄的。

陆庵仰头看着窗外天空,  万里无云,      背了手道:“造化难测,万物不齐,你不闻双黄,三黄蛋乎,无黄蛋也是有的,只是孵不出小鸡而已。无黄蛋偏小,不过小蛋却未必是无黄蛋。你闭了眼,随手挑几个蛋哪去煮了就是。我何时骗你。”

屏儿将信将疑,揉揉眼睛,飞舞的绿字也不见了,便安心煮蛋去也。

 

屏儿煮了鸡蛋,看见都有蛋黄,觉是吉兆,柱儿想必无虞,便心定下来,高兴吃了两个,又问陆庵要不要,陆庵摇头告知,决意辟谷,莫再烦问。

陆庵一日未食,夜来神清气爽,难以入睡,将那小道藏《云笈七签》拿来披阅,直至五鼓时分,睡意微醺,朦朦胧胧至一树林,林里全是松树,阴深蔽日,乱石堆旁,看见一人,影子有几分熟悉。

陆庵方欲迈步,不觉得轻轻地已飘至人前,只见那人手拿锄头,穿着旧式长褂,埋头挖坑,坑广方丈,其深过膝。

忽然,那人猛一回头 ,看见陆庵。

陆庵惊道:“二爷,怎么是你?”

那人把锄头竖着放了,站定笑道:“峰儿,我正是你二爷,陆晴轩,这几日下雨,屋子滴漏不停,所以我想把这坟头重新修理一下。”

陆庵惊住,心想:“二爷仙逝已五十余年矣,如何认得我,如何知我名字,如何自掘坟墓。”

陆庵飘至一边,打量二爷,只见二爷形容清瞿,略显憔悴,却有一团和气,并不可畏。陆庵欲言却似不得言。

晴轩从脚旁捡起两根骨头,拂了上面的土,深深叹道:“我这老骨头也得好好打扫收拾下,你看到处散着,风吹雨打的,难怪我那风湿病总不见好。”

旁边斜放着一书,正是徐译《苏鲁支语录》,一台方砚大如脸盆,上有两只鸭子,竟是活的。

晴轩又叹道:“这书也破了点皮,应当好好收藏才是。砚台又非印章,哪来的残边,只好拿了去喂鸭子,可惜!可惜!”

陆庵看得发呆,想到是在梦中,只觉得一股磁力全身紧紧裹住,耳边嗡嗡作响,动弹不得。

晴轩埋头继续挖土,忽一转身,从头到脚,如纸着火,歘然烧尽,踪影全无。两只鸭子化作两道墨烟,也倏然而去。

陆庵一下惊醒,后背尽湿,虽知只是一梦,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从未有梦,真实如此,清楚如此。

陆庵起来擦了汗,连喝几口冷水,感觉疲倦,又倒在床上深舒一口气,回想旧事,不禁泪目。

陆庵对二爷的印象大多源于老辈亲朋的一些零碎的回忆和传说,并家里二爷遗留的那个竹箱。

从小陆庵时常翻弄箱里的宝贝,一台四方砚,几枚印章,吕凤子,丰子恺,徐梵澄等的几本书和画稿,及二爷的一副自画小像。

方砚掌大,盖上阴刻两只麻雀竹枝上站了,欲飞却止,寥寥几笔,栩栩如生,旁镌几个小字:阿寿戏笔。可惜一面边角,被陆庵幼时,砸胡桃给弄残了。所幸罗汉图集,尼采语录几本书和画稿保存完好。

这些皆是二爷晴轩公身后遗物。晴轩公在时主持当地濂溪书院,中西艺术及宗教哲学,学子皆可自由研学,无奈正值英年,遭逢时难,被迫落水而亡。

陆庵受其影响,自小杂学旁收,无书不读,也在那神秘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寻绎不尽的世界。这个世界像一无边的网,结结相连,重重无尽。

其中一个重要的结就在那长满松树的小山岗附近。六十多年前,那里来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也走了很多人。那里巧的也是柱儿的老家,壁山青木关。

晴轩公几十年前,就是从这里,壁山青木关,中国内地一个不甚出名的地方,从曾在这里的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学校学成归来,在家乡自办的学校,实践师辈们博古通今,打通中西的梦想。

这日,陆庵思绪万千,想及早晨的惊心一梦,想及多少年从长辈们了解到的支离破碎的前尘旧事,恍惚自己成了晴轩公,自己亲历了那段不平凡的历史。

重庆璧山,昔人云‘四山如壁’,又云‘山出白石,明润如璧’,故名。在壁山的一个松林岗旁,大家更喜欢称为青木关,一个简陋得以草屋为课堂,碉堡为寝室,这样的一个学校,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这里画画,写诗,弹琴……

一个寒冷的冬日,连很少下雪的璧山地区也下起雪来。茂密的松林岗被大雪覆盖,校园白茫茫一片,碉堡旁一丛芭蕉还绿腊犹新。一个男生将一位西画女教员,推至芭蕉树下,剥光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推倒雪中,愤愤说道:这就是你们西画科所谓的人体美学。然后扬长而去。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女教员后来去了国外。那个男生并没受到很大的处分。他的名字已然被人忘却。这只是一场观念的角逐。

然而尘埃已经落定,校方多次讨论决定人体写生必不可少。

吕凤子着一身长衫,走上讲台,将示范画稿桌上放了,挥手致意道:“对不起诸位,我迟到了,路上几个强盗问我要钱,我说我还想着跟政府要钱呢。国难当头,政府都没钱哪,我那来的钱。强盗无赖,硬要搜寻,好在我当年习了些拳脚……”

底下学生道:“凤先生把一伙强盗都打跑了?”

吕凤子叹道:“唉,我武功哪里有那么好,要不是正好来几个兵兄弟帮忙,我早被打成肉饼。”

学生们笑作一团,又很快坐正,对先生投以感激而尊敬的目光。

吕凤子道:“这都是家常便饭,诸君勿忧矣。今日,我要跟大家谈谈中国画和西洋画的异同,以后分科,请同学们谨慎抉择。画法自然,自然之道,变动为用。画者化也,物无不变,心无不动,天之道也。画方在心曰梦化,既而成形曰物化。或忘心而入道,或舍己而合天,则画之极也。

西画尚形,中画重神,乃平常之言,及其至也,形神俱妙,又何可以中西论之哉。故我今日建议在座诸君,专心国画者,也要对西洋素描写实有所了解,致力西画者,对我国诗词文学,宗教哲学,也应有所留心。”

吕凤子走下台去,看了看在座几位学生,道:“至于西画科要用人体模特一事,希望诸君理解。西画首重写实,光影明暗,骨骼肌肉,都有科学的实据,非向壁虚构可行。要对象,要实物,模特则非真人不可。”

台下轰然闹成一团,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大有大动干戈之势。

国立艺专本由北京艺专和杭州艺专合并而成,其间老师教学风格各有不同,学生之间也有沟壑,因观念对立,谩骂打斗的事也时常发生。好在吕凤子不求名利,不为私义,继任校长以来,协调各方,情况好了许多。

这时,学生中一清瘦青年,面容洁净,目光明亮,站起来道:“诸位同学,凤先生说的极是。西画以写实为基础,人体之构造形态,又为写生最切近,最典型之对象。人体本身,原为自然之赋予,自然之生成,凡人赤裸裸出生,无不赤裸裸死亡,人体原无美丑善恶,在医生眼里,唯是筋骨皮肉,在哲人眼里,则为地水火风,在画*家眼里,则为光影明暗。可耻与否,则在汝心。”

诸生默然,说话的正是晴轩。

这日,石头从青木关回来,告知陆庵,柱儿已无大恙,昨日胃口大好,能吃下两碗米饭,谈笑悉如往日。

陆庵问到灸艾如何,石头道:“柱儿不喜喝药,灸却无妨,已嘱黄大爷每日一炷,百日不断。”古法,犬伤之日,先以汤药荡去瘀血,再以艾灸拔毒,相续百日,即可无虞。

陆庵点头称是,又问石头此去有何见闻,打拳站桩可曾间断。石头道:“岂敢偷懒,几日夜里无事,静坐二个时辰,身柱自直,不觉腿麻。”

陆庵道:“此为持身法,习定不断,气充神闲,水到渠成,自会如此,再进一步,亦不过欲界定耳。多读经论,洗净眼目,廓清道路为是。不要乐于枯禅。”

石头又道:“入定谈何容易,学生不过捕风捉影罢了。这几天旧闻故事,我倒搜罗了些。师父有无听过黄家大院的事?”

陆庵道:“我只知艺专师生曾在荣家大院住过,难道还有黄家大院,李家大院?”

石头道:“听黄大爷提起,解放前他们黄家大院还不小,可恨在40年壁山空站中被日军炸没了。黄大爷一家,除他之外,大部分人都死了。黄大爷还提起他父亲当年也在国立艺专上过几天课,后来犯了错就离校当兵去了。后来就没了音信。”

陆庵永远不会想到,黄大爷的父亲,黄贵生,正是那个曾经坚决反对裸体写生的莽撞青年。黄大爷或许自己也不知道,或许知道也羞于提起。

大空战,日本人的张狂,国军的耻辱,百姓的惨痛离乱,把陆庵从对当年国立艺专教学改革的思考拉到对人类命运的深切痛思中来。

想到后来潘天寿给被日军轰炸惊吓夭亡的幼子写下的那两句诗,陆庵又不禁感慨万千,摊纸拿笔写到:

        问天天亦老,疑梦梦难真。

        万里投荒外,泪涔舐犊人。

书院所在,山环水抱,藏风聚气,背靠一峰,虽不甚高,却也古木森耸,钟磬时闻,五代时上面原是一大丛林,文革时被毁,浮屠狼籍,残石遍地。

近来慈法师驻錫于此,欲重整宗风,光大祖庭,稍事修整,规模初具,虽不甚气派,到很清净,法师率二众念佛参禅,自在无事,陆庵也时常前去请教心要,吃茶手谈。

前面二水萦回,两桥飞跨,恰似太白诗中化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放眼望去,八百里群山绵延隐伏,怡情旷怀,流连忘机。

山上一亭,亦名敬亭,取主敬存诚之意,陆庵喜其隽致,索性将此山唤作小敬亭山,书院叫做抛书台,平时与几个师兄弟子书院读书打拳,闲暇无事。

陆庵一面着手编写《民国大师播迁录》,一面整理《印度佛教史》,日复一日,平平度过,只觉得近来又胖了些,所以打算辟谷月日。

学生来来去去,今年唯屏儿,石头留下安心读书。师兄封成行为古怪,行踪不定,不期而来,不告而去。前言山行水住之疯师伯是也。陆庵,封成共师一百二十岁老和尚,智长老,智长老不喜人间聒扰,潜影穴窟,留心梵箧,,三年五载,偶或一至,指点迷津,难得一面。

此日无事。陆庵与屏儿,石头谈了吕凤子与潘天寿几首旧体诗,讨论一番佛教对民国大师的影响后,便欲早早回屋歇息。

山间夜里,万响俱息,静气沉沉,陆庵方欲上床盘腿打座,听得外面几声犬吠紧急,大异往日,只得披衣下座,出门察看。

茫茫夜色中,树影幢幢,径路依稀,只见两个人影,一男背负一女,匆匆往这边过来。男的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正是疯师伯。

“师兄快帮把手”疯师伯已显疲惫,连忙叫陆庵赶紧扶那女的进门去。屏儿,石头闻得外面响动很大,也都过来了。

屏儿见那女子头发散乱,面容苍白,却还有几分姿色,不禁怦然疑到:疯师伯哪里捡来的女人,到山里来作甚么?

女子虚乏至极,方坐下便昏睡过去。疯师伯长舒一口气,连喝几口水道:“累煞老夫也,四十里山路,竟然背过来了!”又叫屏儿扶紫姑娘房里睡去。”

屏儿同紫姑娘去后,疯师伯长叹道:“可怜的孩子,被人扔在荒郊野外,若不是我正好路过,还不被狼啃了。”说罢,叫石头别傻楞着,赶紧给给他备些酒菜,没有鲜肉,青城腊肉好歹炒一碗来也行。

石头走后,陆庵问了姑娘姓名,师兄近况。疯师伯只道往那峨嵋深处,青城后山寻道访友逗留数月,采了些草药,回来时就碰上那孩子,姑娘只道叫紫宣,被人抛到郊外,进退无路,悲痛欲绝,其他不肯多言。

陆庵也不多问,叫疯师伯吃过饭好好歇息,余事慢慢料理。

次日,屏儿见紫姑娘早早醒来,坐在床头发呆,意气消沉,问她饿不饿,她只摇头,不愿说话,递茶送水,也无反应。

石头闻钟声初响 ,一早起来打拳,本想好好请教师伯意拳二十四手秘奥,却发现疯师伯又不见了人,院内外转一大圈,也不见半点影子。问屏儿,屏儿也不知。

陆庵对二人道:“别找了,你们疯师伯可不就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他就这脾气,别理他。好好照顾紫姑娘罢。”

屏儿跺脚,暗暗赌气:“哼,这老疯子,山上清清静静的地方,带个女人来,独自跑了,也不知如何想的。下次碰到,非要拔掉他几根胡子不可。”

陆庵吩咐屏儿煮了米粥给紫姑娘吃,紫姑娘勉强吃几口,又靠墙沉默不语起来。屏儿不悦。

屏儿见那姑娘憔悴可怜,照顾皆听从师父,不敢违背,又见她半死不活,风尘气重,心里越发不悅。

陆庵看透屏儿心思,一日问屏儿知道黄金锁子骨否,屏儿只道不知。

陆庵道:“《涅槃经》云:一切凡夫身中诸节节不相到。人中力士节头相到。钵健提身诸节相接。那罗延身节头相拘。十住菩萨诸节骨解盘龙相结。是故菩萨其力最大。”

屏儿不解。陆庵又道:“昔有一妓,死埋道旁,众皆厌弃,唯一老僧,深心礼拜,言是菩萨所化。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屏儿默然。陆庵又道:“悲苦予乐,故是菩萨行,彼苦众生,唤醒我悲心,启发我觉悟者,又何尝不是菩萨所化哉!”

屏儿素来胆小,连忙去叫陆庵。陆庵正在书房堪对《瑜伽师地论摄事分》所引《杂阿含经本母》,关门静读,人声鸟声,充耳不闻,不曾听得刚才紫姑娘呼喊,却被屏儿一阵敲门声打断。

陆庵应声过去,叫屏儿拿了枕头放在紫姑娘腕下,静心搭脉,调息守神,只觉落手下去如临冰室雪洞,沉取如丝,浮取如絮,关尺皆弱,渺渺一线……陆庵向屏儿道:“紫姑娘气血虚极,阴阳欲脱,神不守舍,魂不安体,宜灸百会,关元,命门,精力稍复,般若心经,时时读之,她如不会,你教教她也好。”

紫姑娘躺下睡了,屏儿问道:“紫姐姐所见是梦是鬼,我好害怕。”

陆庵道:“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纯阳之谓仙,纯阴之谓鬼。病人阳气虚极,睁眼闭眼,见梦见鬼,鬼欤梦欤,一心所化,本无差别。将死之人,半在鬼域,半在人世,见闻觉知,大异常人,说言见鬼,人亦不信。”

屏儿靠紧紫姑娘,又问:“为何有人怕鬼,有人却不怕。”陆庵笑道:“心中无鬼,则无恐怖,若有恐怖,便是有鬼。”

屏儿娇瞋道:“师父又胡弄人,学生一向光明磊落,心中何曾有鬼。且我心好,从未见过鬼。”

陆庵道:“魑、魅、魍、魉、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魉、魐、魒、魓、魕、魖、魆、魋、魖,二十四鬼,魑魅有依,魍魉无凭,魃至无雨,魖至无财,魈魋异兽,魁魓

星台,岂云无鬼。”

屏儿道:“我说正经的,人死之后,六道轮回,所言之鬼。”

陆庵道:“鬼道众生形类尚多,如大力鬼、怯弱鬼,恶目鬼、啖血鬼、啖精鬼、啖胎卵鬼、行病鬼、脏器鬼、摄毒鬼、慈心鬼、福利鬼、爱敬鬼、吝啬鬼、饥饿鬼,多财鬼,少财鬼等等,而以饿鬼数量最多,故称鬼道,鬼道属阴,人道属阳,只言人怕鬼,谁知鬼怕人。”

屏儿缩着身子道:“师父不说倒不觉得,一说倒更害怕了。”

陆庵拿起桌上《心经》道:“经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人能远离颠倒梦想,执着挂碍,生死且不怕,鬼又何惧。”

屏儿不解,又道:“我还怕毛毛虫呢。”陆庵大笑道:“那你前世就是小白菜了。”

这日,陆庵叫屏儿同紫姑娘一起住了,喝药,艾灸,诵经,念佛,照顾不懈,一夜平安无事。

十一、紫藤花

这天,风和日丽,李妈终于回来,说是吃了那傅青主的方子,不但陈年的崩漏止住了,胃口也好了,脸上红白隐隐,好似年轻了几岁,一定要屏儿,石头好好歇息几天,煮饭洗衣的事,一手揽下。

李妈见新来了位姑娘,身材修长,面容俊俏,未施脂粉,穿了屏儿的衣服,跟屏儿站一起,好似一对亲姐妹,恨不得都抱了作自己的女儿,只是那姑娘颜色憔悴,言语低微,教人倍感可怜。

紫姑娘见屏儿陪伴,每日伺候不懈,心里感激,却不明言,也时时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看待,时时向屏儿吐露肝肠,一则视屏儿为知己,一则往日不堪回首,却时时忆起。

屏儿拉紫姑娘院里走动,看见紫藤花开得正盛,满架荫凉,忽然问道:“紫姐姐的姓好少见,我还不知道姐姐名字呢。”

紫姑娘淡淡笑到:“我也不在乎什么了。我伤了很多人,很多人也伤了我,扯平了吧。我一生就像那水上浮萍,飘飘荡荡,没有依靠,没有归宿。”

屏儿见紫姑娘两眼漠然,神情幽寂,后悔自己问得唐突,不欲再言。

紫姑娘摘下一朵紫藤花,随风抛落,冷笑道:“我母亲找老先生给我取的名字,说是命里缺水缺木,所以叫了紫萍,谁知我一生从未大红大紫,却注定半世漂泊如萍。”

“那姐姐父母还好吧?”屏儿见紫姑娘并无忌讳,又问道。

“父亲跟了别的女人跑了,母亲也走了。我也成了无拘无束的人……”

屏儿捡起紫姑娘抛落的花朵道:“姐姐深爱过一个人吗?”

紫姑娘沉默很久,看着屏儿,一眼千年,长叹道:“爱一个人太难了!有一个人爱过我,我却爱过太多的人。”

屏儿无故眼睛湿润,她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爱上很多人。她也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一定要在一起。她只听说天上的天人只要拥抱一下,牵一下手,惊鸿一瞥就算爱过了。

屏儿问道:“姐姐还想他吗,他为什么要去死。”

紫姑娘一手抱着屏儿的肩道:“好妹妹,爱就像这一串串的紫花,开得艳丽,风一吹就散了。他那时已有了家室,他爱我,我也爱她,谁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后来,他去了峨眉山舍身涯……”

屏儿直用手抹泪。紫姑娘看着屏儿道:“好妹妹,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为他伤心过几个月,可是我又爱上了很多人,我又被那些人抛弃。世上哪有永恒的爱情,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虚幻……”

屏儿又问道:“那他是作什么的?”

紫姑娘道:“学画的,一个画画的世家子弟。他疯狂地画画,疯狂地写生。在夜店,他见到了我,说我体线很美,要我作模特。我答应了,他画得很好,连我都迷恋上自己的身像。我们在画与被画中感受到快乐,彼此相爱,一发不可收拾。”

屏儿想象以后的情景,猜道:“后来他家人极力反对,他妻子不愿离婚,就选择了绝路。”

紫姑娘道:“是的。他曾祖父是林凤眠的学生,早年在青木关国立艺专学习,他祖父,父亲在画界也很有名气,怎么会同意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

屏儿深深地惊到:“不可思议的世界,不可思议的因缘,师父,柱儿,紫姐姐都被一条条神奇的线冥冥地连在了一起。”

屏儿默默不语,神思恍惚, 想起黄卷青灯下的玉真,独对敬亭的太白,想起从师父那里听来关于晴轩公的往事,万千感慨,不能自已。

十二

山下河湾处,橘柚成林,翠竹葱茏,炊烟时见,那里原有十几户人家,种树养羊,平淡过日,年轻人大多长年在外读书务工,老人在家带子养孙。

李妈原住山下李村,家里喂几只山羊,母羊奶多,小孙女闻不惯那羊膻味,不爱喝,这次回来,带一大瓶羊奶并一大篮杏子,琵琶,樱桃上来,要大家尝尝。

来时,李妈见陆庵说道:“陆先生开的方子好,村里柳嫂也有那滴漏的毛病,抄了上面的药,照样抓了吃了,竟然也好了。”

陆庵道:“药可不能乱吃,柳二嫂想是病症体质相似,所以有效。还有一家父子皆病,老子吃了儿子的药,儿子吃了老子的药,也都好了,也是病得巧,药症相应。如不对症,那可是要人命的。” 

李妈惊道:“哎呀呀,我是老糊涂了,差点害了人。怪不得那坐堂医生,写个方子,鬼画符似的,敢情是故意不让外人乱抄的。”

陆庵笑道:“可不是嘛。好在我这几味药都是极平和的,不是那性烈的乌头,附子,巴豆,细辛。以后注意就好。你带来的羊奶正好煮了可以给紫姑娘补补身子。”

李妈见紫姑娘、屏儿一路闲谈,不去打扰,将几件衣服洗过便去厨房用隔水锅煮羊奶。

二人谈及旧事,不免伤感,门外松树林转一圈,索性回来,正好李妈那里羊奶也煮好了。

李妈盛了羊奶给紫姑娘送去。紫姑娘推让道:“辛苦李妈了,这几日我在喝中药,你还是给屏儿喝吧。”

屏儿道:“听师父说羊奶甘温滋润,补肺益肾,又宜虚劳,姐姐喝是最好的。汤药,羊奶都是温补的,并不碍事。”

见推脱不过,紫姑娘只好分出半碗,与屏儿一同喝了。二人抹了嘴,相看着笑起来。

紫姑娘道:“多劳屏儿妹妹,李妈照顾,我这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起来的,不过艾灸以来,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噩梦也少了,也能到处走动了,只是一直闲着无事,帮不了什么忙,委实过意不去。”

屏儿道:“姐姐又胡思乱想,姐姐在这里就是一家人,不要说那见外的话。读书写字,就是做事,若无闲事,便是好事。”

紫姑娘道:“好个伶牙利齿的妹妹,我要天天跟你们在一起,也成女秀才了。不知道,陆先生和妹妹们每日都读些什么书。我以前也是爱读书的,什么知音、读者、时尚、瑞丽,都曾认真研究过的。”

屏儿乐道:“姐姐有意思。这些书我们研究的少,我们读的却是那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医经内典,哲学艺术。陆先生建此书院原是想融古铸今,汇通中西,完成当年师爷晴轩公的愿望,哪知山里清淡,安心读书的人不多,只好就此修身养性,著书度日。”

紫姑娘好奇问道:“晴轩公是谁?”

屏儿道:“晴轩公也是青木关出来的,不但会画画,还会弹钢琴呢!听师父说,当年壁山国立艺专主张人体写生,晴轩公还力排众议,支持吕凤子先生呢。”

紫姑娘沉默半晌。

十三

紫萍忆起那个为她生死相托,舍身跳崖的人,思念,悔恨,失落,痛苦,一齐涌来,只觉得胸口发紧,神思飘荡,不能自持,便谢过李妈,独自休息去了。

屏儿见紫姐姐神思恍惚,便拿了陈年的素艾给她温灸,默默念佛诵经。

艾火温煦,灸烟袅袅。紫萍躺在床上,不管睁眼闭眼,只见尘影纷纷,往事历历。

他叫高峰,高大英俊。他迷恋她的线条,她痴情他的才华,在沉醉于画与被画的狂喜的时日,他也常常讲起他祖父在青木关的往事。

那时的国立艺专已搬迁几次,教授林风眠或住寺庙,或住仓库,生活简淡,有如道人隐士,上课也很随意,时常在课前聊一阵叔本华,康德,或诵几句拜伦的诗歌。“随便画”成了林风眠的口头禅。

一个乡下青年,怎么也画不好本堂课的命题作业,心浮气躁,急得面红耳赤,揉乱一张又一张画纸。

林凤眠走过去,桌子上坐了,笑着道:“画不出来,就不要画,出去玩玩。放松一点,随便些,乱画嘛。”

那个青年如获至宝,恍然大悟,重新拿起画纸,大笔一挥,左涂右抹,不到半刻,大功告成。

林风眠看了青年的作品,连连点头道:“画得不错,结构自由,用笔大胆,直抒胸臆。有马蒂斯的味道。”

青年问道:“这样中不中,西不西的画法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喜欢这样画。”林风眠拿起一杯水道:“水以解渴,酒以怡情,画以写梦。中西绘画,各有规矩,出规入矩,又不落套路,乃是上乘。有何不可。”

青年从此用心钻研,昼夜苦练,后来也成为名重一方的画家。

高峰继承了祖父,父亲对艺术的执着,全心投入,日夜苦练。画画成了他的宗教,女人成了他的神殿,他用画笔修行,一路朝拜。

热衷金钱和权利的妻子激不起他对艺术的虔诚。他也曾失落,也曾迷茫。与紫萍夜店的相遇成为他最后的皈依。紫萍身体天然的黄金比例和充满张力的曼妙曲线让他经历一次又一次光与影的洗礼。

画有明暗,人生也有悲欢。他为之殉道。舍身崖下,荒草丛生,白骨遍地……

        可怜山下白骨堆,

        春闺梦里知是谁。

紫萍沉沉睡去,高峰,林凤眠,青木关,舍身崖,伴随着屏儿心中的念经声从她眼前一一远去: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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