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San Pedro的七天 | Day4，理性
San Pedro的下颔有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是某种命运的预示。
灯影流转，昏暗迷离，浅褐色的液体颤颤盈盈，透过酒杯不规则的纹路，散发着微弱的，细碎的光芒。
他平静的陈述着，时而停顿下来，默默啜着酒，此刻已隐隐有几分醉意。
他的面庞有着坚毅硬朗的轮廓；他的双目，笑时明朗，沉默时幽深；他的声音清晰，利落，安静，从容，说话时操持着南部人特有的尾音上挑和延长，听来竟有几丝慵懒。
我有一瞬间恍惚，他看起来倒有几分像美国人了，哈！
这么想着，也便说了出来。换来他无奈的鄙视：我本来就是美国人好么！
我哈哈大笑，Pedro也笑了起来。他相貌不过尔尔，笑时倒很明亮和煦，眼神也颇显得清澈了，面容有些风趣，一扫平日的沉敛阴郁，整个人都清朗起来。
此刻倒像个纯朴爽朗的大男孩。
骨子里到底是洒脱不羁的吧。
他笑的时候，眼中有光亮，有水泽，只有眼睛含着光。
只因眼中有光，令人愿意相信他骨子里的善良。
我喜欢逗他笑，用一种揶揄的方式。他笑得好看，有趣，让人觉着很开心。跟他不笑时沉郁肃穆的表情对比太鲜明，我偏爱这种对比。
当看到有个人比自己还静默，好像不太开心——就觉得很开心。逗这样的人笑，就成了一件挺好玩，也小有成就感的事情。
他继续说道：“确实，我的生活轨迹和绝大多数美国人都不一样。我所想的，也不一样。你大约想象不到在美国有一半还多的人从生到死不曾离开过他们的村庄。美国人的生活千篇一律——完成大学，找份工作，有位伴侣，有三两个孩子，大房子，两台车，等待偿清的各种贷款——所谓的‘美国梦’。但不是我的梦。”
“有时我回到家乡，回到那个小镇上，遇到从前的邻乡，跟他们讲讲我的事，他们总是一脸羡慕，‘真想像你那样生活啊’。”
他苦笑，“你绝对不想过我这种生活。”
是的，我绝对不想。
如果一个人的自由需要以死里逃生的惊险，亲人早亡的伤痛为代价，那样的自由，大打折扣。
我宁愿不要。
听着他的故事，我为自己深深感到庆幸。
比起他来，我拥有的太多，也幸运太多。也正因此，心底隐隐，近乎心凉地感受到世事无常。仿佛是生命中的阳光太多，多到一眼就能看清阳光背后的黑暗。
出身和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当渐渐成长，终于领会到，所谓“公平”，不是资源分配的均等，而是，每个人都付出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你的付出，获得了相应的回报。
Pedro清醒严谨，很拼命也很懂得寻找方法。没有殷实的家世背景，没有丰富的社交网络，一切打拼，靠的不过是强大的逻辑，敏捷的反应，对所处环境的精确判断，和一颗要强不服输的心，才走到今日。
而如今境地，尚算不得something。不过可以说，他的努力他的争取，他的步步为营，为他换来了等同的回报。
在这一点，他的付出与所收获的结果，算是公平。
一个人所拥有的，容貌，家世，个性，才华，见识，风度...既是这个人的质地，也是他得以利用的资源，亦是他的机遇。
既然手中有牌，那就握紧它。
我问他，你做过什么极端的事么。
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大有人在。有些空子我会钻，有捷径我一定会走。我不是老老实实遵循规则的人，但我知道我的原则是什么。我不会打破自己的原则——即使感到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愿意这样。为什么要打破呢？人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肯动脑筋。”
“关键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世上有太多方法比打破原则有效得多。”
除了坚守底线，他的话中竟大有一股“那种手段不是在侮辱我智商么”的意味。
还真是狂傲啊。
所谓亦正亦邪大抵如此了。
有那么一瞬间，不祥的念头，不是不曾转过吧。
终究，理智控制全局。
聪明人。
理性是一个人能够拥有的，最宝贵的品质——它涵盖了太多：底线，道义，成熟，见识，包容，情感，责任....
人性中的冲动和阴暗是无可逃避的深渊。
唯有理性，使一切收放自如。
理性是最应该被提倡的道德。
他持着酒杯的身姿中流露出一丝孤傲，醉意朦胧的眼光中扔保持着几分清醒。
以Pedro的性子，固然心思敏感复杂，倒也不失为一个稳妥可靠的朋友。
一个人如果思想清醒，有些事就不会去做；
一个人如果性情高傲，有些事就不屑于去做。
我问他，你对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说满意有些牵强。但我现在的生活算是不错了。这点必须承认，比起从前，眼下的状况好太多了。我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买得起得体的服装，也有能力在餐厅和酒吧消费。能做到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从前某个时期生存的压力就那样重重砸过来，每天都会想还能挺到明日吗。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最差的时光已经过去，今后再辛苦也不会比从前更糟。”
“最差的时光”，听得心里咯噔一声。
黯然心惊。
人世的路径，就像光与影交接的地平线。自以为行走在阳光下，一念不慎立刻跌入黑暗的深渊。
有时两两相对，或者肩并肩坐在长椅上，隐隐的感觉到，人与人命运的间隔，仿佛只有那一步之遥；而人与人命运的差距，似乎就在这一拳之间。
那一刻，潜藏在头脑深处的某种危险意识正在暗暗地被唤醒。
“今后怎么打算呢？”
“也没什么，不过是谋生，辗转，人生大概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San Pedro是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头脑和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