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祜&陆抗:棋逢对手
1.
中国历史上,可能再找不到比三国两晋更爱拼爹的时代。
他们拼出了政治阵营,拼出了士族门阀制度,霸占了史书,垄断了朝堂。
簪缨世家的实力绝不可小觑,那不是出一两位重臣就可以达到的高度,富二代官二代远远不够,真正的名门起码要从祖宗八辈数起。
陶侃怎么样?督八州军事、官拜大司马,但他的子孙仍旧因为出身寒门被人家瞧不起。所谓配不配做朋友,一报姓氏就知道。
那么问题来了,江南江北,谁才是“最配做朋友”的人呢?
让我们循着士族鄙视链往顶端看。
江北羊祜,出身于泰山羊氏名门,从他往上数九世,代代都有人出仕两千石以上的官职,是个正经的富十代。
江南陆抗,出身于吴地四大家之一的陆氏,父亲是袭取荆州杀关羽、火烧刘备七百里连营的大都督陆逊,外公是叱咤风云的小霸王孙策,吴帝孙权的兄长。
光是能打还不够,羊祜的外祖父是首创“飞白”的大儒蔡伯喈,姨母是作《胡笳十八拍》的才女蔡文姬。
陆抗家这边也是文化气息浓厚,他爹陆逊是著名的“书生大将”,风度翩翩,陆抗的两个儿子陆云和陆机更是文化圈的顶流名士。
熟悉那段历史的读者都知道,当时武将幕僚满地跑,可唯有能文能武的臣子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国士。
有了文才,就有了偶像包袱,加上先天遗传后天培养的风姿气度,羊祜和陆抗妥妥地生在终点线上。
然而门第什么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过得惨不惨,只有自己知道。
2.
且不说别的,光是出身这一条,就让羊祜和陆逊十分辛苦。
正始十年,高平陵之变爆发,司马懿诛杀曹爽集团,大将夏侯霸降蜀。
这件事同羊祜有关系吗?
当然有。
因为他的父亲是曹魏旧臣,姐夫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岳父则是出逃蜀国的夏侯霸。
羊祜: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要换个人,铁定慌得不行,局势这么乱,这队可怎么站?
魏晋时期,朝代更迭,名士们看似衣带当风,潇潇洒洒,实则天天在被灭族的边缘试探,稍有不慎,上位者说杀你就杀你,都不用挑日子的。
但羊祜早有打算,半点不乱。
他从少年时期走的就是寄情山水路线,曹魏承袭汉时的征辟制度,奈何州官征辟他一次,他就回绝一次,越是回绝身价越是飙升。
终于,和他一起被曹爽征辟的王沈看不下去了,殷勤劝他去赴任。
王沈说,你这年纪轻轻,家世又好,又有真才实学,要是肯去做官,青云直上还不是转眼的事?
羊祜完全不为所动,只留下一句:“委质事人,复何容易。”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王沈不解地摇摇头,独自去应命上任了,上任没多久——根据上文可知,高平陵之变爆发。
因做过曹爽旧吏的缘故,王沈被免去了职务。
捂着脖子回乡的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到羊祜面前,钦佩地道:“我现在才深切明白你话里暗含的意思,阁下真是深谋远虑。”
“别胡说!我哪有?没意思。”
羊祜否定三连,接着眼神澄澈地望着他:“曹爽之败,可能是巧合吧。”
王沈:对,你装,你继续装。
不是巧合也得强行巧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份政治远见,羊祜不能认也不敢认。
不同于三国青天白日的兵戎相见,司马氏与曹魏的斗争见不得光,却更加血腥残酷。
当权者们杀红了眼,灭门都是寻常事,人命如草,君臣、父子、亲朋皆无信义可言。
天下尚未一统,但凡有志之士,谁不痛恨光阴短?
但这种局势下,羊祜不愿蹉跎,也只得蹉跎。
就这样,羊祜怀揣着满腔的经国大才,继续假扮成一介默默无闻的儒生,隐匿在人群之中,每日写写文章,照料岳父的家人,若有亲眷去世,便为其守丧。
旁观者皆惊叹于他的博学与德行,殊不知徒览其表,万丈锋芒尚在鞘中。
正元二年,司马昭执政,征辟羊祜,不应。
司马昭没办法,只得用皇帝的名义公车征拜他为中书侍郎,不久,又迁为给事中、黄门郎。
这一年,他已然三十四岁。
3.
大江对岸,吴国丞相陆逊遭孙权忌疑,愤恚而终,时年六十三。
陆逊长子早夭,二十岁的次子陆抗白衣重孝,率领父亲旧部五千人,送葬东还,前往建邺城谢恩。
等待他的,是殿上孙权的横眉冷目,和所谓“同党”在狱中的二十条招认。
宾客禁绝,年仅弱冠的青年直面的,是须发苍苍却依旧威严的江东雄主。
古语说“盖棺事定,何堪再辱”,中使却在他面前咄咄诘问,仿佛是要逼他认下父亲那一条条莫须有的罪行。
对此,陆抗从容不迫,逐条应对,没有半个字顾问旁人。
正是他的这份冷静,渐渐熄灭了孙权心头的怒火,也保全了陆氏全族。
太元元年,陆抗还都治病,病愈即将离去时,孙权将他召入宫中,与他话别。
不知为何,这位以坚毅著称的霸主望着他的脸,竟忽然涕泪交零。
半晌,孙权拉住陆抗道:“孤从前听信谗言,对待你父有负于君臣大义,因此亏欠了你。所有诘问的文书,孤都一把火焚烧干净了,今后不会有人再知晓追究。”
陆抗下拜,许久不能言。
儿时他鲜少能与南征北战的父亲相见,但也知晓父亲深为主公所器重。
昔年父亲破曹休于石亭,吴帝解下自己的金校带赏赐给父亲,又亲自为其佩戴,酒酣兴起之时,也曾击缶而歌,会酒同舞,钦赐彩舟,将父亲送回西陵。
此情此景,陆抗很想问吴帝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年后,吴帝孙权驾崩,终年七十一岁。
永安七年,孙皓登基为帝,加陆抗为镇军大将军。
建衡二年,又拜陆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乐乡、公安诸军事。
而这时候羊祜在干什么?他正安分守己地做着官,暗戳戳将西晋王朝的第一位皇帝司马炎送上了皇位,不声不响地成了开国功臣。
又因蜀国已灭,晋吴对峙,顺理成章地被送到了荆州当都督。
荆州——就是刘备宁可耍赖都不愿意还的那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更是被晋吴以长江为界,各占一半,要灭吴国,晋军非得蹚过这条线不可。
4.
三国时期,向来是不缺君臣佳话的。
什么刘备诸葛亮、孙策周瑜乃至于曹操郭嘉,都是个中模范,从早到晚携起手来搞事业,一门心思谋发展,能臣幸福指数极高。
可几十年后,到了羊祜和陆抗这里,却一个天天生活在站队阴影下,一个见皇帝就想到你爷爷害死我老爸,不抑郁实属他们心理素质强大,什么鱼水之情、骨肉之分想都不用想。
再加上朝中总有那么几个奸臣在嚼舌根,每天过得都像在玩狼人杀。
所以从中央被调任到地方,羊祜非但不丧,那心情,简直如大地回春。
人一开心,眼界也跟着开阔起来,他很快拟定好了治理荆州的方针。
晋武帝既然让他做都督,显然是派他来同吴国打仗的,但羊祜却按兵不动,在州内搞起了基础建设,又是办学校,又是收容流民,整日走街串巷,指点这片田该开垦了,哎,那排房子可不能拆!
将领们纷纷怀疑人生,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塞了把镰刀在手里:“去,帮老乡把麦子收了!”
军司徐胤来报:“都督,此战擒获了数千吴人俘虏,请问如何处置?”
羊祜:“愿意住下的就给他们安排住房,不愿意留的就友好送别吧。”
徐胤:“啊?”
羊祜:“对了,给他们装上点干粮,免得路上饿。”
徐胤不由得想,这个新都督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是小瞧羊祜了。
放俘虏算什么?他还超喜欢旷工去上山打猎,下河捞鱼呢。
不仅如此,新都督似乎真将荆州重地当成了度假村,镇守在外也要像京城一样精致,缓带轻裘是标配,铠甲丑丑的他才不会穿,最多在门外安排十几个侍卫这样子。
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某天晚上,徐胤居然在营门前捕获了正欲夜游的羊祜一只。
这是正常都督能干出的事?
徐胤心里苦,拿着棨往他面前一横,把脸一拉,大半夜的您这是要干啥?
羊祜:“人有三急你信吗……”
徐胤差点给他跪下:“我可求求您摆好自己的位置成吗?您是都督不是县长,您的安危,那就是国家的安危!除非我徐胤今天死在这,否则您别想出这个门。”
羊祜脸色一变:“不出就不出,那么凶巴巴干什么!你以为本都督和你们一样闲的吗?我是有正经事要做的。”
徐胤:“……”
事实证明,羊祜做的事真的很正经。
这些日子里,他不知用什么计谋,竟迫使吴国撤掉了侵扰襄阳多年的石城驻军,解除了荆州城最大的隐患。
徐胤等守将对此心悦诚服,刚欲赞叹,却见羊祜挽起袖子道:“这下将士们终于可以专心插秧了。”
说到做到,从此羊祜将戍守的军士减半,都派去垦田。一年下来,竟开垦了八百余顷的土地,三年过去,收获的粮食已足够军队吃上十年。
晋武帝见此局面大喜,诏令将江东江夏地区的所有军队都交给他来指挥。
原来他初到荆州时,便发现这里军资匮乏,还未到征战的时机。如今边患解除,粮草充足,百姓归心,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万事俱备,终于可以与东吴一战了。
与此同时,被调来戍守荆州的陆抗都督也激动起来,因为他一眼锁定了对岸的羊祜。
5.
所谓天敌,往往就是知音。
陆抗不是憨憨的徐胤,他瞬间就断定了羊祜是个狠角色,也预想到不久的将来便有一场恶仗要打。
要知道东吴这些年来,几乎是没在自家土地上打过恶仗的。
赤壁之战为什么那么有名?
就是因为长江天堑易守难攻,难攻到直到此刻,孙皓依旧不相信晋军能打得过来。
但陆抗知道,羊祜就有这样的本事。
荆州城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暗潮汹涌。这边陆抗快马加鞭赶回建邺,向吴帝上疏备战防守的重要性;那边羊祜也敏锐觉察到,对岸新换防的年轻将领绝非等闲,紧锣密鼓地开始在长江上游大办水军。
世上表达倾慕的方式有千百种,到了羊祜陆抗这里,就成了我想和你打一架。
可打仗总得有个由头,正赶上这天孙皓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解除了西陵督步阐的职务,还让他尽快返回都城建邺。
照理说丢个工作,没啥大不了,但可怕之处就在于孙皓遗传了他爷爷的多疑,有事没事还特别喜欢杀个人玩玩。
步阐彻底慌了,他当然不愿意祭天,加上手下几番撺掇,最终他选择了献城降晋。
西陵重地,不战而得,晋武帝当然高兴,为步阐送去了鲜花美酒和封赏,但步阐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因为陆抗的四十尺大刀已经到了他的后脖颈。
兵贵神速,陆抗来得像一阵飓风,晋武帝赶忙派荆州刺史杨肇去接应步阐,又令车骑将军羊祜出兵江陵,巴东监军徐胤率水军攻打建平,兵分三路营救步阐。
东吴众将一看晋军这么大阵势,急得直冒火,恨不能星夜兼程追上步阐,将其痛扁一顿,夺回西陵城。
陆抗却将手一挥,示意三军,不追了,下马砌墙。
从赤溪到故市,转圈砌墙把逃军围在里面,这得是什么神仙脑袋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但陆抗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带领将士百姓日夜赶工,好好的斯文名将累得灰头土脸,还不忘拿着铁锹催促:“大家快搬砖啊,晋军马上就打过来啦!”
终于有将领按捺不住了,劝谏陆抗道:“都督,不是我说您,您天天惦记羊祜也就罢了,怎么还跟他有样学样?他种地来你修墙,您俩是要一起建设美丽新荆州啊?”
陆抗瞪他一眼:“肤浅!西陵过去是谁的地盘?”
将领:“您的啊。”
陆抗:“我最大的爱好是啥?”
将领:“啥?”
将领:“修墙啊?”
陆抗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不就是了!西陵城的城墙是我亲自修的,粮草是我花大力气储备的,那些防御的工事和器具都是我精心准备的,老实跟你们说,钢铁堡垒,一时半刻咱们打不进去。你们想想,这时候要是晋兵打过来,我们没有防备,岂不是腹背受敌,不是白白给人家送人头?”
众将领:“都督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们还是不想砌墙了。”
“……”陆抗,“行,那你们打一个试试去,打赢了算我输。”
众将领:这算是怎么个逻辑?
不多时,将领们丢盔弃甲地逃回来了,陆抗:“怎么样?送人头了吧?”
众将领当场服气:“送了,晋兵太强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啊!”
于是一行将士由怨气满满地砌墙,改为了热情百倍地砌墙,该搬的砖,一块也少不了。
6.
这边的墙刚刚砌好,那边的塔就要被偷了,斥候来报,羊祜的五万大军已经抵达江陵城。
将士们一听都慌了,西陵能不能打下来还不一定呢,背后快乐老家怎么就要被人家搬空了?不行啊都督,咱们说什么也得回去救江陵!
陆抗摇摇头:“跟你们出门真是累!那江陵城他们短时间内打不下来,没什么可忧虑的。”
众将领:“为啥啊?”
陆抗:“知道江陵城谁修的吗?”
“……”众将领,“也是您修的啊?”
成,建筑学专业,了不起 !
陆抗接着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晋兵果真攻下江陵,四面都是我吴国的城池,他必定也很难守住,失而复得是迟早的事。但倘若西陵被晋兵占领,南山的夷人必定会趁机作乱,到时候,祸患就不可估量了。”
这边陆抗依旧在执着地攻打西陵,那边羊祜却送来信件一封,亲切地问候了他的起居,罢了还特地提醒一句:“我最近可能要往西陵方向运点步兵,不多,也就几万吧。为了通行方便,江陵北边那座大坝我就给拆啦,实在是不好意思。”
众将领:“都督,这大坝羊祜他拆了也就拆了,为啥偏跟你说呢?”
陆抗挠头:“因为那个大坝它……”
懂了懂了,不多说,建筑学专业。
陆抗继续挠头,挠了几下一拍大腿,不好!张咸你快赶在晋兵前面把江陵大坝拆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咸:“得令!”
走几步又退了回来:“都督你说的是拆大坝,不是堵大坝对吧?”
陆抗:“我的发音有那么不标准吗?”
众将领这才反应过来,彻底呆了。
他们理智上知道陆抗都督不可能投敌,但从现实角度看,他干的这就是投敌的事儿。
羊祜要拆大坝,往西陵运步兵打他们,陆抗非但不拦着,还怕他拆得慢帮着拆?
在场将领都默默鼓起了掌,抹起了泪,掌是为羊祜和陆抗鼓的,泪是为悲催的自己流的。
几日后,羊祜行至当阳,听说了大坝被毁的消息,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本就不是想拆大坝运什么步兵,而是要借由水路,运送支援西陵的粮草,放出的假消息只是一枚烟雾弹,迷惑敌人,想不到陆抗却可以瞬间看透本质。
真乃不世将才。
羊祜叹罢,当即下令将粮草改为陆运,以最快速度送达西陵,但他心知肚明,即便再快,也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7.
十一月,杨肇率领大批晋兵赶到西陵,四股军力共同对抗吴兵。
陆抗方寸不乱,一方面命令公安督孙遵沿着长江南岸对抗羊祜,一方面安排水军督留虑抵抗徐胤,自己则率领主力凭借之前修好的筑围与杨肇对峙。
吴军总共只有不到三万人,与晋兵实力相差悬殊,即便主帅斗志坚定,也难免会有人动摇,逃往杨肇处投降.
这其中就包括将军朱乔营中的都督俞赞。
众所周知,军事阵营不是你想叛就能叛,怎么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做交换。
俞赞:“长官,我知道,我啥秘密都知道啊!”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没节操的队友,杨肇听了都替陆抗无奈。
俞赞殷勤道:“陆抗统率的吴兵,虽然战斗力和防守力统统满格,但也不是没有漏洞的。就比如这里,来,我给您在地图上标出来。此处全由夷兵把手,平日里训练不足,您就瞄准了这个地方打,不好打您回来找我。”
杨肇欣喜若狂地去打了,弃甲曳兵地回来了。
何止是不好打?吴军简直是气势如虹,数不清的箭矢和滚石从墙头落下,晋兵死伤不计其数。
落败的杨肇回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俞赞算账,吓得俞赞缩成一团不住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长官,我这是被动反间啊!”
原来陆抗早料到俞赞会泄露军机,也预知到晋军绝对会从自己最薄弱处下手,便反将了一军,提早将夷兵全部换成了精兵,严密布置,只等杨肇率兵自投罗网。
此战过后,晋军大势已去,最终以兵败收场。
杨肇、羊祜领兵回朝,西陵仍属东吴。
陆抗得胜回建邺复命,面无半分矜傲之色,谦和如常,在处死步阐和他的同谋并将其夷灭三族后,还请求孙皓赦免其余的数万人,实乃大将风度。
被晋廷免为庶人的杨肇:“羊将军你为什么一直望向南方,是不是和我一样内心充满了仇恨?”
被贬为平南将军的羊祜:“我在想陆抗好帅好机智,真像我的偶像乐毅和孔明。”
叛将步阐虽然身死族灭,但却在助攻的这条路上做出了杰出贡献,死得半点不冤。
8.
羊祜虽然没有打过陆抗,却依旧是一位优秀的“农学家”,一位执着的基建狂魔,一位和蔼可亲的父母官。
《晋书》中记载道:“祜进踞险要,开建五城,受膏腴之地,石城以西,尽为晋有。”
占据地理优势后,羊祜又用德行来感化当地百姓,不管对待晋人还是吴人都讲究信义。
他每每交战,总是先与对方商定好时间,从不搞偷袭。
但凡有欲行诡计取胜的部将,羊祜便用酒灌醉他们,不许他们再说。
他尊重每一位与自己交战的对手,若对方在自己的土地上战死,便予以厚葬;要是有来迎丧的将领子弟,也以礼协助他们将遗体送归故土。甚至有吴人打伤的猎物,意外被晋兵捡到了,羊祜也一一封还。
乱世之中的荆州,在羊祜的治理下,仿佛一片世外乐土。
这里没有不义之战,晋人吴人虽各占一方,但互相尊敬,遵守信义,人心都是肉长的,长此以往谁受得了?
再到后来,吴人因为敬重羊祜,连他的名字都不叫了,直接尊称羊公。荆州边界的吴人纷纷归降与他,并非惧怕他的威势,而是仰慕他的德行。
羊祜从不掩饰自己对东吴的吞并之心,天下苦战久矣,哪个有志之士不想一统河山?但征服敌人的办法有许多种,兵道走不通,便走王道,一样高明,一样磊落。
晋廷之中,满口征战的大臣有许多,但像羊祜这般徐徐图之,且志在必得的,却是举世无双。
东吴这边诸将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老百姓都被抢跑了,能不着急吗?遂纷纷怂恿自家都督去给羊祜点颜色瞧瞧。
陆抗却告诫他们:“论起憨憨来,还是你们最铁。羊祜在江北用德行感化百姓,我们却用暴力去征服,这不是上赶着往反派之路上走吗?反派自古不得民心,是注定会灭亡的。打仗分战之战与不战之战,谋算亦分阴谋和阳谋。你们都以为是我赢了羊祜,其实不然,对面现在才要真正放大招。”
众将不解:“那我们该如何接招呢?”
陆抗笑道:“守好疆土,善待百姓,静待时机。”
善用兵者不轻言战。因为羊祜和陆抗的王道方略,晋、吴两国的荆州边界几十年都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
二人坐镇对垒,彼此互通使者,书信往来不绝。
某一年陆抗生病,遣使者向羊祜求药。使者都做好了长跪淋暴雨的戏剧化准备,却见羊祜推门出来,爽快将药箱递给他道:“告诉你们都督,这是我亲手调配好的药丸,一丸顶五丸,做完还没来得及吃,既然他病得急,就先拿去用吧。”
使者将药盒带回东吴,呈给陆抗,正在说“汪汪汪汪”还是说“小心有诈”之间纠结,一抬眼发现陆抗早仰头把药丸咽了。
使者惊呼:“都督您咋这么性急!您起码拿银针验验,要是有毒可怎么办?”
陆抗哂然:“羊祜岂是鸠人之辈?”
后来陆抗送来好酒,羊祜也全然不怀疑,对月畅饮,急得众部将都想请郎中给他做个全身体检。
众将:每天都在为都督们操碎了心。
不仅如此,陆抗还有事没事就望着江畔感叹:“羊祜好帅好机智,真像我的偶像乐毅和孔明。”
众将:“等下,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9.
不论是晋廷还是东吴,关于羊祜和陆抗的流言都传得沸沸扬扬,进谗言的人说他们有失臣节,二人也全不理会。
终于有一天,就连吴帝孙皓都看不下去,将陆抗召回建邺,问他想啥呢?你俩就打算这么继续友好下去?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陆抗毒舌还没怕过谁,回应得铿锵有力:“陛下您好好想想,这一邑一乡之中,都容不下不讲信义之人,更何况一个泱泱大国?我要是不这样做,岂不更正了羊祜的美德?到时候受伤的是我们东吴。”
话虽说得硬气,但陆抗在朝中过得并不快活。
一方面,孙皓压根不是个能听懂人话的皇帝,他短视暴虐,残害忠良;另一方面,东吴朝堂上小人横行,嫉恨他功勋,暗使绊子的不在少数。
陆抗屡次上疏,发誓对东吴“死生契阔,义无苟且”,终究还是鞭长莫及,徒留声声长叹。
晋廷之中,羊祜面对的也是一样的局面。
他在朝忠贞无私,疾恶邪佞,本就是腹背受敌,还因步阐之役中差点斩杀王戎,与王戎、王衍结下私仇,徒遭无数诋毁。
时人为之语曰:“二王当国,羊公无德。”
“世间阴损太多,能以阳谋与我一斗者,又有几人哉?”
失意过后的羊祜和陆抗,只得回到那座被一分为二的荆州城,怀着相似的怅惘,同钓一江月色。
一面是毕生效力的国家,一面是针锋相对的敌手。
一面是谤害缠身,一面却是清风霁月。
这像是彻底颠倒了,又仿佛从开始时便已注定。
这一对在厮杀中结交的好友,说没有惺惺相惜是不可能的,但也绝不会有朝廷猜忌之事。
灭吴与灭晋,羊祜与陆抗矢志不渝,他们能奉献给彼此的,只有棋逢对手的畅快,与肝胆相照的赤诚。
凤凰七年,陆抗病重。缠绵病榻之时,曾向孙皓陈说西陵利害,劝他施行仁政,重守西陵,以应急变,“愿陛下思览臣言,则臣死且不朽”。然孙皓不听。
同年秋,陆抗病逝。
陆抗死后,吴国再无良将。
10.
陆抗去世后,羊祜曾数次向晋武帝陈说灭吴的主张,均得不到朝臣的支持,只得仰天发出了那句流传至今的悲叹:“天下不如意,恒十居八九,故有当断不断。”
咸宁八月,羊祜染病,不能上朝。
病中他几番叮嘱晋武帝一统天下,并将灭吴之策传给了杜预。
同年十一月,羊祜病逝,享年五十八岁。
是日大寒,天下皆哀,听闻这个消息的荆州百姓莫不号啕痛哭,就连吴国的守边将士也为之流泪。
羊祜身后无子,但襄阳百姓年年都会前往羊公生前游玩休憩的山中祭拜,在此建碑立庙。天下人瞻仰他的石碑,没有不落泪的,杜预因此将其称为“堕泪碑”。
羊祜去世后的第二年,杜预按照他生前的军事部署一举灭吴,使得天下归晋,结束了汉末长久以来的分裂征战状态。
群臣举杯庆贺,晋武帝执起酒爵,流泪道:“这都是羊太傅的功勋。”
唐建中三年,唐德宗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为他们设庙享奠,这其中就包括“晋征南大将军南城侯羊祜”和“吴大司马荆州牧陆抗”。
经历了整整五百年,这对良朋对手终是通过这种方式,跨越国恨家仇,再度聚首。
晋与吴都已成为历史,而天上人亦可相视一笑,将身前事付之一壶,对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