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亲爱的，我现在心塞的慌，我想找一间房子把自己锁起来，我必须找你一吐为快。

我从小到大，都没住过什么体面的房子，四年前全家告别了住了18年的泥土石房，住进了现在的这间以前农场大队养猪用的青砖房。是的，我家现在的房子以前是猪圈。以前我和妈妈去社区里交水费，社区的人会问我们家住在哪里。妈妈试着形容了两三次，社区的人还是听不出来在哪里。最后妈妈急了就会说：“就银行下面，大猪圈哪里。”我不知道社区的人是真的想起来了大猪圈在哪里，还是他实在不好意思让妈妈形容那么多次，他连连点头，我感觉到他其实根本不关心。我家现在的房子，就两间，一间用作厨房，厨房中间用蓝色彩钢瓦隔开，一小隔间就做奶奶和爷爷的卧室。另外一间，中间用衣柜隔起来，一边用作客厅，一边用作卧室。亲爱的，你可能会好奇，我一家四口，又加上爷爷奶奶，两间卧室怎么住？我爷爷和奶奶，住在厨房那一间，我和妈妈，住在衣柜隔开的那间，弟弟和爸爸，住在客厅里的床上。客厅里也摆着床，是我家一直以来的布局，为避免床不够睡。

亲爱的，我家搬离泥土房住进现在这件房子的时候，我正在读高二。我还记得那一年放寒假之前我弟弟打电话给我，说我们搬到新家了。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蛮高兴地跟我说，新家摆得挺好的。我心里乐了一下，想赶快放假回家看一看。终于等到放假了，我坐着爷爷的三轮车回到那个新的小镇，爷爷带着我往两栋瓷砖房之间的一条又窄又陡的小路走下去。我的新家，就在这一排排瓷砖房的背面。放下行李后，我爷爷还领着我给我介绍这里是厨房那里是卧室。我睁着很大的眼睛，左看右看，我无意间看到了爷爷注视着我，爷爷的眼神，亲爱的，我爷爷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那是一个小心翼翼担心我失望了的眼神！

我见到弟弟了，然后笑着跟他说，摆的真好啊，比我们在大营坝的时候好多了。我跟他说马上快过年了，快去街上买一些花，贴纸，春联啊贴起来。亲爱的，我们之前从没贴过那些东西，因为妈妈每一年都会说，我们家怎么配贴。其实那一年，我们也没贴成。搬了个家，我心里确实挺开心的，如果没有那一排排干净又宽敞的瓷砖房，我可能会更高兴。那年新年前几天，我把一张张作业纸揉成一团，使劲擦玻璃窗上的灰尘和污渍。那污渍固浊太多太多年了，我擦了好几天。可是我只擦了客厅那扇窗，卧室那扇窗，就像一动不动了的妖怪，是脏到了我不愿意和它对抗的地步。那墙上的白石灰都已经变得泛黄，客厅的墙上还有一串用黑木炭写的电话号码，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电话号码。我多希望我爸，是一个会动手修理修理屋子的人。可他不是，别说重新抹一遍墙，他连那串黑黑的电话号码也不想着去擦掉。我吧，我选择和玻璃窗对抗，我要擦得它生出一种古色的感觉来。其余的，蜘蛛网啊灰尘之类的，我和妈妈一起弄。我发现我有时候，也会跟爸爸一样，和灰尘和污渍和蜘蛛网妥协，因为再怎么弄，过不久又会变脏变乱。我相信妈妈很爱干净，可我也会在她的眼神里看出那种憔悴心酸的妥协。亲爱的，我这辈子，最爱我妈妈，她的眼神就是我在世上的灯塔。可这个眼神，是我永远也不想在人前流露出的眼神。

说实话，我从小到大，对我的家境没有嫌弃过，没有抱怨过。我一直觉得能拥有多少，就珍惜多少。虽然一直到现在我家都没有一具像样的家具，可我还是觉得很幸福。只不过作为一个人，我也会在同学说想去我家玩的时候感到害羞，然后一次次拒绝。

我很爱我家人，在学校住校的那些日子里我都会很想念他们。可是亲爱的，我每一年回家过年，都不开心。我爷爷好赌，我的旁支叔伯姑姑姑爹啊都好赌！每一年过年，他们都会聚在我家客厅赌钱。亲爱的你知道，我家客厅和睡处就两柜子隔着，哪里会谈得上隔音效果好不好这东西。可人啊，一在酒肉金钱面前就没什么矜持可言，尤其是我家这些亲戚。我和妈妈说，可妈妈也会和我抱怨她一个做媳妇的也很无奈。我又看到妈妈那心酸妥协的眼神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躺着床上，耳朵里是扑克牌被使劲打在桌子上，还有一群人嘴里发出的“再压！再压！”的噪音。我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十二点快到来，这样外面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可以把这令我恶心想吐的声音掩盖掉。

好不容易等到家里就剩下我们自己家的人了，春节都已经过去了。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是我的心情和脾气最平静的时候，我觉得都没什么事会值得我生气发火。可是在家里，在我最渴望得到爱的家里，常常不是爱大显其身，而是无休无止的争吵，谩骂，责备。（我妈妈对我和弟弟除外，她永远是我们的守护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成为撕破脸的导火索。我感觉在家里，所有的情绪都不会轻易经过脑子的。因为彼此太熟了，什么话，什么行为都会在一秒钟之内诞生，直接而且有杀伤力。

我今天从妈妈的水厂回到了家里，在水厂里好几天了也挺想念奶奶，想念妹妹的。于是我回家了，可是回到家，之前那些温暖的念想又躲进了心底的最深处。我看到厨房里摆着没洗的碗，桌上的砧板也好像用过了好几次没冲的样子。我不嫌弃我的家，可我很生气，又不想说什么，怕伤害到奶奶。我小妹来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很生气很大声地回答她。其实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真正错的是我，是我把自己的情绪洒在了小孩子的身上。可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然后又一次重蹈覆辙。

亲爱的，我很想逃离，自己一个人生活，把自己锁在一间屋子里好像是十七八岁叛逆女孩子的做法。可笑的是，我连可以锁自己的房间也没有。我想逃离，逃离那些没洗的碗筷，逃离沾满油污的砧板，逃离干枯的莲花白，逃离暗淡的厨房。可我爱我的妈妈，我的弟弟，也在离开家的时候很想念我奶奶。被两种相反的力量撕扯很难受，我很想哭，可是我哭起来好丑啊，我只想哭给你看，你不会嫌弃我。

亲爱的，我很少吐槽，我现在就站在柜子旁给你写这大段文字。你也知道我很乐观，之前都一直很正面积极地鼓励自己，要珍惜自己拥有的，不许抱怨。可当我一次次对妹妹大声发火，一次次想哭又忍住，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压抑着负面情绪。这负面情绪也不是嫉妒，不是羡慕别人拥有比我好的资源，而是对我家里墙壁上、屋顶上污渍灰尘的生气，我气我还没有拥有足够的力量对抗这些灰尘妖怪，气我有时候勇气不足临阵退缩。

亲爱的，我知道我还需要成长很多很多，我有时候太没勇气了。

我其实并没想自己要有多厉害，只希望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多勇敢一点，自信一点。对于那些灰尘和污渍，我绝不妥协，我要斗争到底。

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可以和你分享的美好东西不多，身边多的是暴力，冲突，矛盾，堕胎，喝酒闹架。想要挣脱出来不容易，但我要一直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走得远远的。

我还是幸运的，不管家里多穷，我觉得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是三生有幸。我本一无所有，上帝给我多少，我就珍惜多少。一把破木椅子，是我的我就用力珍惜。珍惜一切，珍惜你。想起三毛说的：“在有限的时空里，过无限广大的人生。”

努力活着，认真去爱。

（你之前一直跟我说想来我家玩，我都拒绝了你，我其实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