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联盟 · 第八章
到了夜晚十一点半，距离第一次跟程小辕见面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内，李明轩第一次进入有钱人家的别墅，而且是以打扫卫生的保姆身份，此外还第一次进入网吧，并且就在刚刚第一次进入夜店蹦迪。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学生来讲实在是冲击太大，特别是夜店里千奇百怪的男男女女，在公开场合摸来摸去，乐此不疲。还有里面外放音乐的分贝实在是太高，所有人说话都得大声说才能听清楚，把嗓子喊哑了不说，心脏都快被那种节奏感超强的电音震出来了。而此时，李明轩正坐在夜店门外的马路边上，难受地呕吐着刚才被强行灌入的酒水。
“把头抬起来，拉开拉链，深呼吸。”程小辕走到李明轩身后，手里拿着一支烟，用安抚的语气对着李明轩说着。
李明轩照做，当他把头抬起来深呼吸的时候，一阵风吹到他的脸上。一瞬间，一股清爽的空气从他的口鼻灌入肺中，所有污浊的东西全都被排了出去。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胸口处沉积的一块石头被击碎，浑身上下都被打通了。周围的店铺关门了，十分安静，偶尔在路上行驶过的小轿车和后面隐约传出声响的夜店成了这条大街上的主人。
“想带你好好玩玩呢，可是你总是那么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程小辕说道。
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批判，李明轩一阵委屈，嘴里嘟囔着：“哼，格格不入？从来没有人愿意让我‘入’过。”
程小辕看着抱怨着的李明轩，慢慢地吐了一口烟，默默地问道：“平时在学校也是这样？”
李明轩“哼”了一下，扭过头去，不愿意回答程小辕的问题，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让他不高兴了，他选择回避。
程小辕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破碎的画册，晃在李明轩眼前，对李明轩说：“你在生活中是不是这种状态？像这般画册一样，被人撕来撕去？”
李明轩烦躁地伸手去抓画册，程小辕迅速一抽，让李明轩抓了个空。“你一定很喜欢这东西，但是没人理解你对吧？”程小辕站起身来，将画册收到自己的口袋里，继续问着李明轩，“你肯定因此在心里感到特别憋屈是吧？”
李明轩听着，脸上烦躁的表情消失了，难过地低下头。没错，程小辕说到他心上了，他其实有太多话想说，这些年他一直被困在一个自己格格不入圈子里，这个圈子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颓丧气息，里面的每个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没有目标、没有灵魂、没有信仰，只会想办法怎么考大学、拿文凭，然后苟且度日。领导们也是，自己除了搞一堆形式主义给他们挽点面子外，才不关心学生的死活。他恨透了这个圈子，这里不是他想要的校园生活，这里分明就是一片废墟，时不时被风吹起一片肮脏的灰尘玷污那些有灵魂、有目标的人。他热爱漫画，坚持自己的创作，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名人气漫画家。可是，一些险恶至极的禽兽总是给他添堵，不断给他使绊子，就像是在一片田径场上，有些人都在跑道上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断冲刺，另一些人站在跑道两边，自己没有冲刺的欲望（因为本身就没有目标），颓丧的看着跑道上的人，故意伸出脚把正在努力冲刺的人绊两下，然后从中找到了陷害别人的快感，乐呵呵的离开，留在倒在半途的冲刺者。这种人的心理就像是在说：哼，我没有目标，我很丧，我很惨，你们居然有目标？行，那就别想过得比我好，我要把你们变得跟我一样，哈哈，被我绊倒了吧，傻逼，我让你有目标，我让你过得比我好，我就要弄死你们，弄死你们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
就在这个人性黑得很不见底的地狱里，李明轩的日常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别人往死里搞，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然后再被搞，年复一年。李明轩愤怒、难过、委屈又抑郁，不是因为被人搞（他本身不在乎谁搞他，跟那些心理阴暗的禽兽纠缠很浪费时间），而是因为面对这些煎熬时，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回到家里，母亲因为生活的不如意也总是向他输送负面情绪，除了管吃管穿这种无关痛痒的东西外，根本不在乎他的内心。对母亲来说，只要儿子的日常过好，别给她添乱就行，她才不管儿子的心理是什么样的。韩涵是唯一一个跟他比较相像的人，可惜韩涵也经历着相同的困境，无法完全帮助李明轩，只能在两人心情都不好的时候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聊聊天。虽然如此，但这起码能够让李明轩排解一些抑郁情绪。不过有时候因为韩涵这个人情商低不会说话，两人还差点吵起来过。班主任就更别说了，在她的眼里，李明轩就是个坏学生，坏学生是没有权利表达自己的不快的。每次李明轩试图跟她交流的时候，她只会说：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面向未来。或者说：哪来这么多抱怨的，生活就这样，很正常。然后继续转身读着她的书，书名是《如何做好心理健康教育》。
见李明轩半天不说话，程小辕站起身来，突然猛地把手中酒瓶摔碎在街道上，冲着夜空大喊：“我操你们妈的！都给老子死去！”李明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大跳。
“来，”程小辕拉着李明轩站起来，“如果心里不舒服的话，就像我这样，以那群狗日的为圆心，以他们家亲戚为半径，狠狠地骂出来。去你大爷！去你哥！去你妹……”
李明轩看着程小辕，犹犹豫豫地如法炮制起来：“去……去你大爷……操你……”
“不行，不够狠！”程小辕用训斥的语气吼着李明轩。但是李明轩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像程小辕一样什么都不顾地喊出来，因为感性从小被压制，从小就被强制教育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这种像李明轩在阉割情感的教育模式中长大的人，总是会在发泄的时候下意识的考虑到周围人的感受，根本做不到彻底的发泄，只能将情绪积累在内心，导致心理问题。唉，“小孩子要听话”这句话害惨了太多人了！
看到这里，程小辕直接上手在李明轩后脑勺狠狠锤了一下，李明轩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咋，没吃饭是不是！”程小辕吼着李明轩，像一个军训教官，“你就这点本事？给我骂！！”
“可是……”李明轩又惊又怕，捂着自己被打痛的后脑勺，支支吾吾的。
“他妈的，懦夫！孬种！”程小辕使劲扇着李明轩耳光，李明轩捂着脸，真的哭出来了。
训斥声将不远处的人吸引了过来，里面有的人是程小辕刚刚在网吧里的哥们儿，他们大声问道：“你干啥呢，快住手！”
“别动！”程小辕指着过来的人，所有的人全都被镇住了，“今儿晚上来一个死一个！”
人们被程小辕镇住了，都不敢靠近，这些兄弟帮忙让周围的无关群众纷纷散去。有极个别胆大一点的还站在原地看着。
程小辕蹲在蜷缩在地上的李明轩身边，在他耳边低语道：“哼，怪不得你在学校被人欺负，怪不得你妈不在乎你，就你这样，不搞你搞谁？活该！”
突然，李明轩停止了哭泣，抬头瞪向程小辕，再一次地露出了当天跟校霸陈冠威对峙时候的眼神，而且比当天更加充满愤怒，更加可怕。这句话像冲锋子弹一样，冲破所有的情绪障碍，一下子射中李明轩，打出会心一击。这可是突破了他心理最后的防线。
程小辕看着李明轩有些来劲了，他笑了，站起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继续刺激着李明轩：“对嘛，来，你不牛逼么，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李明轩冲向程小辕，他彻底失去了理智，身上所有的兽性都露了出来，他向程小辕不断挥着拳头。程小辕一边向后躲避，一边继续刺激他：“对，继续，你就这点本事吗？别停！”
李明轩用尽浑身最大的力气，一拳头锤向程小辕，程小辕一躲，拳头锤到了他身后的电线杆上。李明轩停了下来，手上流出了血。最后，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冲着天空喊出了那句：“操——你——们——妈——的——！”
一声长长的拖音后，李明轩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倒在了地上。他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模糊，就在刚刚，他变成了一头野兽。
好可怕，这是真正的自己吗？李明轩现在头脑恢复清楚，开始审视自己，刚才就像是换了一种人格一样，变得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不过，同时还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心里所有的负担全都消失了，思维变得清晰了，呼吸变得顺畅了。
“怎么样，舒服多了？”程小辕蹲在李明轩跟前，笑着问道，跟刚才严肃可怕的样子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李明轩说不上话来，依旧继续喘着气。
“心情不好，就要发泄出来。”程小辕说着，站起身来，俯视着李明轩，心想，这家伙虽然有时候唯唯诺诺的，但是隐藏着很强大的力量呢，果然没有看错人。于是，他将之前抢走的画册扔到李明轩身边，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今晚就先到这里，回去吧。”
先到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之后还会见面不成？李明轩在回去的路上，不断来回思考着程小辕留下的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过，打心里说，李明轩确实想跟程小辕再见一面，要是没有他今天晚上的暴力开导，就不会有这么一次排解情绪的机会。李明轩现在感到十分轻松，心里的负担没有了，走起步来都十分轻快。
但是，当李明轩打开家里的门时，心情又有些沉重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为自己在家访的时候回来这么晚而会对他说些什么。他胆战心惊地走进客厅，打开灯，发现憔悴的母亲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
“回来了？”见李明轩回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稀饭在锅里，自己盛去吧。你这混小子，拿你没救了……”
母亲嘟囔着站起身，摇晃了几下，揉着自己的脖子，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走进她的卧室。看着母亲这幅样子，李明轩有些心酸，不知道她刚刚在他不在的时候，替儿子挨了多少班主任的骂。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明轩放下书包，拿出了那本破碎的画册。他慢慢翻阅着，他的心像这本画册一样破碎。他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也不小了，应该站出来承担一些东西，而自己今天晚上却还在外面浪。翻着翻着，他翻到了那页自己给任晨曦偷偷画下的画像，画像有着精致的五官，竖着马尾辫，右下角写着“任晨曦”三个字，外加一颗画上去的桃心。这幅样貌一直难以让李明轩沉迷，但是他却没有接近对方的胆量。唉，承担不起家里的责任，面对自己喜欢的女生也怂怂的，好没出息啊。
突然，他在桃心旁边的空白处看到了一行小字：如果你敢报警，我就把你喜欢这个女生的事情全都捅出去，哈哈哈。
李明轩盯着这行小字，翻了个白眼，程小辕居然在他的画册上乱写！不过，李明轩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因为在这一晚的经历后，李明轩根本不会报警，一是因为，警察一般管不到程小辕这种混社会的人，只要他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行；一是因为程小辕帮助了他，把他的心从泥沼里拉了出来，而且确实在今晚带他见识了不少东西，并且程小辕身上散发的这种强大的领导力气场让李明轩也很佩服。
李明轩又往后翻了一页，看见了程小辕留下的另一行字：如果不想让我捅出去，明天下午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还外加了一行更小的字：你自己考虑，这将改变你的生活。
他又在搞什么鬼？李明轩想着，这家伙的很奇怪，不会趁机给我下套把我绑架了吧？但是，要说绑架的话，他今晚为什么放了我？难道是欲擒故纵，让我放松警惕？李明轩胡思乱想着，注意到了那行更小的字“这将改变你的生活”。
李明轩看着这行字，又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周围是一副家徒四壁的景象，卧室里躺着瘦弱的母亲。想到这里，李明轩收起了画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