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1
大约在十二、十三岁的时候,带着我那耳朵不怎么灵的母亲,第一次进城。
父亲大人常年在西京城里务工,这番进城是去看他的,但又不独这一个目的,还有一件关乎我们家庭的重要事情要办。
我那时已经比母亲高出一头了,在村人的眼里已是半大小伙子,我分担着母亲一大半家务,也大约将自己视作大人来看。
八月一个凉爽的清晨,早早吃罢饭,我同母亲搭上了去往西京的车。我穿了一件崭新的带领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一双白球鞋,这是我得意的一身打扮。母亲穿着一件花色的短袖,米黄色的外套,绸子料灰色裤子,一双黑色平底皮鞋。这身衣服很老气,穿在她身上却很合身,让人难以相信她不过四十五岁。
不知是新衣服的作用,还是知道此行目的地的缘故,在汽车刚刚驶过余镇地界后,我的心跳蓦然加快许多。
2
人生的戏剧性在于即使你上对了车,也不一定能到达正确的目的地。
两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一座小车站,我拍了拍带着睡意的母亲,迫切地站起来下车。
可眼前的场景与父亲之前形容的完全不同。
“西京的城西客运站人多的很,站里满满的都是汽车,每逢过年过节,站外尽是乌泱泱的人群,哪怕是搁平常,想坐上回家的车都得排起长长的队伍。”父亲的话语里无不流露着赞叹。
可眼前这个车站只有零散的几辆大巴车,人也是少的可怜,站的西边有一家父亲描述里并未出现的水果超市,而车站的对面更没有可以横跨马路的桥梁。
我疑虑大概是走错地方了。这并不是那个父亲可以在外面迎接我们的车站。
我顿时感觉天气突然闷热起来,头上不禁现出密密的汗,连手心也潮湿起来,可能没有车上空调吹拂的缘故。
母亲仍在毫不知情的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咋不见你爸呢,说好在车站接我们呢。”母亲自顾自地说道,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开始紧张的我。
我第一反应就是给父亲打电话,可我和母亲都没有手机,况且我也不知道父亲的电话,这个法子一经产生便作废了。
“或者还没有下班吧。”我也自言自语道。
母亲依旧在四处环视。
一个小时后,日头到了正中,我的汗越来越多,后背开始黏起来,我焦躁地敞了敞衣服。
“去凉棚下的椅子那坐着吧,我在这看着。”母亲说道。
我径直走过去,坐下后便立刻被弹了起来,椅子也是火烫,似乎上面放着一个看不见的火盆。我气愤地站起来,喘着粗气,看着远处站在太阳下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走过来了,同时从那个黑色布袋子拿出一张纸来。
“天儿,要不然给你爸打个电话吧?”她说道。
我接过纸,上面写着两个电话,一个前面写着“苗苗”(我大姐),一个前面写着“阳阳”(我二姐)。
母亲不知何时把父亲和和二姐的电话号码都记了下来,可能她料到会出现突发的状况,便将同在西京的父亲和二姐的电话号码都记了下来。
3
多年以后,母亲在家里众人面前提起我打电话的场景时,我依然羞的红了脸。
电话号码有了,只要再借个电话就能联系到父亲或者二姐,看起来总归不是难事。
我却犯了难,无法踏出那一步,走到一个陌生人面前:
“你……你好,能借你手机用一下吗?……我想打个电话。”
我重复练了好多遍,思忖着该用普通话还是方言,若用方言大概是被瞧不起的,可我此前还从和人用普通话说过话呢!
我回头看向水果超市,门口停着一辆白色小货车,一个青年正在往车上搬货,他穿着黑色的坎肩,露着黝黑坚实的隔壁,下身牛仔短裤,一双人字拖。令我侧目的是他那深蓝色的头发,以及左耳上的耳环。
他一定有手机,我甚至都能透过裤子口袋看出手机的形状,另一边的更厚更明显点的,应该是一盒烟吧,总之他肯定有能让我们尽快摆脱这炎热和等待的手机。
啊,手机,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出门在外什么都没有,总应该带一部手机的。
可我始终说服不了自己走过去:他可不像个好人呐!
我的心理活动显然有些长久了,母亲终于不耐烦起来,夺了纸,径直向蓝头发走去。
“我去吧”母亲的语气中有些失望。
我的心沉了下来,身子一发冷,额上了汗也凝固住了。跟着母亲走了过去。
“那个……小伙子,我们从XX来,找他爸,没见着人,想看你有电话没,我们打个电话……”母亲一字一句慢慢用方言说道。
蓝头发放下手中的纸箱子,没有说话,看着母亲,又看了看身后高出母亲一头的我,在目光接触那一刻我底下了头,母亲则一脸恳切的期待着。
终了,蓝头发从他右边口袋掏出手机,递给母亲。
果然是那个口袋,我沾沾自喜自己猜对了。
4
比起老成的外表,人更需要强大的内心,这才是成熟的标志之一。
在给父亲播了三通电话无人接听后,我决定给二姐打电话。
二姐的电话接通了。
“你快来接我们,我跟妈坐车坐错地方了,我们在这等了一上午,到现在饭还没有吃,爸的电话也打不通,你快来接我们……”我有些激动的说道。
“我还没下班,得到下午五点,你和妈现在在哪,我看看坐哪路车可以坐到城西客站,或者坐到爸上班的地方,你们可以坐公交车过去”电话那头二姐说道。
什么几路,什么公交车,城西客,,上班的地方……此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丢失了思考,仿佛掉进一口四壁狭小光滑的深井,除了等待救援,别无他法。
“我不管,你现在就来接我们,,现在就来,不管……”我把心中积郁的情绪都喊了出来,这倒把旁边的母亲和蓝头发吓了一跳。
我分明看到蓝头发在笑,我的鼻子有些酸,眼眶也有些湿润,我想我要忍住,不能让他继续笑。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把手机递给了蓝头发。
蓝头发接过手机塞进口袋,悠哉悠哉关上车门,开车走了。
“什么东西,笑话我,呸……”
我发泄刚才受到的屈辱。
05
善良与外表无关,一个善良的心是赤诚的,不需要任何装饰。
半个小时候,蓝头发的车又停到我们跟前,他从车上下来,有些焦急地说:
“刚才你姐又打来电话了,我已经知道什么情况了,你是这,你们出门从这坐XX路或者搭个小摩的,一会就到城西客站了。”蓝头发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让我着实有些意外,倒也感觉一丝亲切。
“哦,谢谢,,可从哪坐车?”我问道。
“从门口的站牌那,XX路汽车到站停下,门会自动打开,你们上去,往投币箱里投两个一元硬币,硬币你总有吧,没有纸币也可以的,车上有广播,到了城西客站会停下,你们从后门下车就行了,你听明白了?”蓝头发吧唧吧唧竟说了一大堆。
我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唉,你还不明白,好好好,你跟我来吧!”
我同母亲跟随蓝头发走到站外,看到了他说的站牌,可等了好久,总是不见XX路来。
此时应该是下午两点了。
蓝头发依然陪我们等着,我想,他为什么要返回来,他完全可以不用回来的,他也不像会回来的人,可他竟回来了,现在还陪着我们在太阳下等车。他的胳臂似乎更黑了,他的蓝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着光,耳环也在闪着光,他的打扮在人群中显得这么突兀,而别人不知道的是,这个标新立异的年轻人正在帮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打车。
我看着他,默默在心底为我刚才的行为道歉。
06
有些人就生在罗马。在某个阶段,需要来这样一场颠覆式的破旧立新的经历,才能让人困境中认清自己,在摧毁中逐渐重生。
二十分钟后,我跟母亲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因为公交车没等来的缘故,蓝头发帮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行驶宽阔平坦的马路上,母亲坐在后面,我坐在副驾驶。我的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压抑一天终于可以松口气。我望着窗外,欣赏着以前只从电视上看到的古城风光。
看到城墙的时候,我几乎要惊呼出来,那种视觉冲击,只有在现场看过乔布斯“iPhone4发布会”的观众才深有体会。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能稍微形容我当时初见城墙的心情的一个场景了。
它们可是在那矗立了几百年了,历经了多少风雨和炮火中幸存下来的,我甚至能看到城墙上那些坑坑洼洼部分——哪些是炮弹打的,哪些是子弹打的。
“妈,快看,城墙,还有下面那条河,那叫护城河,是古代防御的……”我回过头对母亲说道。
母亲只是疲惫笑笑,没有说话,也可能没有听见。
旁边的司机师傅答话了:
“那城墙有啥看的,俺从小在墙根下耍大的,那有啥意思,看把你激动的……”
出租车司机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车子依旧轻快地飞驰,驶向正确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