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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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喜欢吃玉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以至于兜兜转转上千里,行行走走几十年,再次遇见,倒像是老朋友一般兴奋不已。
单位食堂饭菜的价格很便宜,相对应的卖相就有点不尽人意。单位人很多,午餐时间食堂里乌泱泱地像个菜市场。每次去吃饭都要巴巴地排十几分钟的队,很烦!倒不是舍不得那十几分钟的时间,只是讨厌空气里的油烟味和漂浮在油烟味里的嘈杂喧闹,那份嘈杂和喧闹像垃圾场的苍蝇一样,令人不舒服。
我素喜阔达和安宁,对食堂的逼仄和喧嚣就有点深恶痛绝,时时想着逃离。附近倒是也有几家可以吃饭的地方,而且口味也不错,有几家还非常有特色,回头客很多。但是一来没有食堂方便,另外价格也不便宜,所以也不敢经常去。
只有朋友来访,或者嘴里实在太素淡打算犒赏一下自己的时候,才偶尔去奢侈一把,打个牙祭,权当改善伙食。但是经常去就不行了,口袋里的票子也不满意。
于是食堂就成了我爱并恨着、天天想远离却又自动走去的地方。毕竟民以食为天,说到底我只是个俗人。这个境况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某天我看见了静静躺在餐车里的玉米,迈向食堂的脚步才变得轻松和惬意。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走进餐厅,刚刚排好队忽然发现透明玻璃餐车里的玉米。那玉米整整齐齐躺在食堂的不锈钢方盘里,白的如银、黄的似金。我的眼前忽啦啦就出现一片青葱的玉米地,心就像飘在天上的风筝,被拉回到最初放飞的那里。
当时的我象被注入了强心剂,隔着十几个人高喊:大哥,来个玉米!
02
在东北大平原,玉米就像自己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漫山遍野都是,很廉价,但它却撑起了我童年饭桌上的大多记忆。
农村天高地阔,我就像一匹野马从早到晚长在田野里。田野里到处都是玉米,乌泱泱地青翠了黑土地。玉米是东北的主要粮食作物,漫山遍野地疯长,长成书本上的青纱帐。青纱帐的根是黑土地,青纱帐的希望却是浩瀚寰宇,茫茫苍天。
玉米的成熟期在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但在八月中旬,玉米杆头顶红缨枪的时候,玉米棒子就摆在了餐桌上。
常常看见母亲从地里提回满柳条筐绿皮青玉米,拔掉老皮摘去须子,扔进大铁锅里。灶膛里的火舔着锅底,一会功夫玉米的清香就随着锅边的缝隙飘得满屋都是。煮熟的玉米捞一大盆,摆在厨房的灶台上,随吃随拿,随拿随吃。如果碰巧母亲心情不错,用三五个鸡蛋蒸一碗鸡蛋酱,那一顿饭就吃得格外地用力。
“煮玉米配鸡蛋酱,给个皇上都不当。”口口相传的俗语最能表达农民简单的快乐。
玉米的做法很多,除了煮,烤着吃也是人人喜欢的方式。
捡个大人不注意的中午时间,五七八个半大孩子一合计,呼呼哈哈地窜到田野里,在露天地架一堆柴火,掰几穗玉米带皮扔进火里,几个人就流着口水蹲着火边着急。火不大,烟却热烈,滚滚地直冲天际。约莫着玉米烤熟了,一人一个猴急地抓在手里。
刚熟的玉米太热,烫得人抓不住,赶紧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里,又片刻不停地折回原来的手里。那时候脚也是不能停的,一蹦一跳地帮着散热,嘴里嘶嘶哈哈不住呵气。折腾三番五次,玉米终于不烫手了。几个人胡乱仰倒在田地里,望着高远的天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点一点啃玉米。
当所有的籽粒都进了肚腹,手里就只剩下一截玉米瓤子。几个人同时喊一二三,手一扬,玉米瓤子划一道弧线谁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吃饱了肚子、摸着肚皮,困意就上来了,于是翻个身乱七八槽地睡过去。醒了的时候日头差不多也就偏西了。牛马回村倦鸟归林,茅草房上炊烟阵阵,村头呼唤儿女的声音高高低低地融进秋风里。直到这时,大家才不得不踏着暮色回家去。
煮和烤是青玉米的吃法,成熟的玉米脱粒去瓤之后,制作的花样就翻新了:玉米面糊糊、玉米面饼子,玉米面菜团子、大碴子、小碴子、爆米花......无穷无尽。
那时候人们之所以研究出玉米的诸多做法,不是东北人多么聪明,而是那时候除了玉米,也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果腹的食物了。一年四季一种主食,不变着花样吃,真的难以下咽。
常年吃玉米的东北农民,不但说话满嘴都是大碴子味,性格也颇似玉米:说出的话句句饱满字字结实。喜怒哀乐都漾在脸上,不藏着也不掖着。高兴就笑,笑得嘁哩喀喳;难过就哭,哭得声惊天动地。这就是家乡人的情怀,一根肠子通到底,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留不下一点心思。
我长大后求学工作到了外地,满嘴大碴子味成了异乡人鉴别我出身的标志。
我走过黄河和长江,翻越山东和山西,口音逐渐变得四不像,他人难以从口音上分辨我来自哪里,但是直来直去的脾气最终出卖了我:“没有一点弯弯绕,猜都不用猜,除了东北人再没有这脾气的。”因为这样的脾气,我很多次得罪了人都不自知。
痛定思痛的时候,也想改改脾气。即使不能八面玲珑,至少也要隐忍含蓄。怎奈个性是溶在骨髓淌在血管充盈在神经里的东西,没法改也改不掉了。
直脾气多次得罪同事惹恼了朋友之后,我开始讨厌在人多的场合驻足,害怕肆无忌惮地与人说笑,慢慢的也就少言寡语了。只有每年回家省亲、落足在熟悉的土地地,听见久违的乡音的时候,才能彻底放开枷锁敞开心胸,体会无拘无束的快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变了饮食习惯也就不同了。每辗转一个地区,对当地的特色美食追逐,总是先新奇再惊喜,大快朵颐之后,又有开始怀念玉米。怀念煮的、烤的、贴的、烙的、爆的任何一种吃法的玉米。
但是异乡的土地上长不出童年的记忆,为了心底的玉米,我从超市到五星酒店,从美团到街头叫卖的阿姨,再也没有吃到家乡的那个味道,玉米的记忆于我淡了也远了。
03
“兄弟,旁边有袋子,麻烦你自己拿。”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头也不抬居然把我当成兄弟。
拿了玉米,扫码付款。
“大哥,玉米钱付给你了哈。”我有意报复她弄错性别,以牙还牙。
“呀呀呀,我以为是小伙子,原来是美女!”老板娘个头不高嗓门不小,她一点也不介意我故意为之的心思。想想自己的“男中音”,也不能全怪老板娘认错男女。“来来来,给你个咸鸭蛋,这个不用付钱。”百忙中的老板娘麻利地扔给我一个小袋子,我慌忙接住,想要说声谢谢的时候,她早就顾不得我了。
一句兄弟换来一个鸭蛋,怎么算这生意都有利。我默默退到角落里,吃鸭蛋啃玉米。不知是否刚才的回忆附着在手上的玉米里,我居然闻到了久违的松嫩平原的气息。把玉米一粒一粒送进嘴里,蓝天黑土和青纱帐就在我眼前立体了,食堂也变得不那么可憎了。
玉米吃得愉悦,第二天不到午餐时间,金黄亮白的玉米就开始在脑子里上下翻飞,想着那句大哥和兄弟,心里居然生出一份欣喜。午餐时间还不到,我偷偷溜出办公室一路赶着往去食堂去。
“大哥,来个玉米!”食堂人不多,我一声呐喊不但令老板娘吃惊,也让所有食客全部停下咀嚼,对我侧目。
“哈哈哈,是你啊,兄弟!”老板娘说着,自己先就笑不可支了。从此我每天去食堂吃上一个玉米。
别看老板娘长得小小巧巧的,大眼睛一望到底,说话却从不扭捏,声音浑厚有底蕴,与她的身材一点都不成比例。她说话也很有特点,语速象嘣爆米花,把想法一股脑倒出来一点也不拍别人笑话。
有一次她把问我怎么那么喜欢吃玉米。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那份言以说的情结,扯了个谎说,玉米减肥啊!
真的假的!老板娘把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求证我话里的真伪。旁边吃饭的几个美女也侧过头来,齐声发问:玉米还能减肥,谁说的?
玉米减肥的消息不胫而走,食堂的玉米开始供不应求。只是无论我去食堂的时间早或者晚,老板娘总能变出两个玉米在我面前,她吃一个我吃一个。她说吃吧,我特意留的,咱俩一起减肥。
老板娘来自大西北,黄土高原的辽阔给了她爽快的性格。听她说话不用特意凝神静气,更不必思索遣词造句里有多少引申的含义。一就一,二就二,说出来的就是心里的意思。
她曾经和我说起西北,说起窑洞,说起信天游和白羊肚手巾,说起老公和女儿,说要拿钱回去给老公治病、供孩子上学,说这些的时候,她大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
玉米减肥的谣言在我成功长了十斤之后不攻自破。玉米销量大减,我和老板娘的故事却很丰富,最奇葩的一个版本说我和老板娘是一母同生的姐妹。为此我俩对着镜子对比了半天,除了五官数量相同,再也没有找到一样的地方。
玉米不畅销了,经营食堂的利润却被有心人探听个真切。
距离食堂租房合同期满还有两年,甲方毁约把食堂租给了一个当地人经营,食堂新老板不卖玉米。
老板娘回了大西北的老家,我也从原来的单位辞了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玉米又一次远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