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早上八点多的时候,我们到了榆中县汽车站,这里距我们要去的兴隆山还有几公里远。当打听坐公交或者打的哪个更方便的时候,看到有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汽车站门口小摊上购物。
她虽然杂七杂八地问询了好一会儿,但最终仅仅买了总价值一元五角的牙签和挖耳勺。对此,她的解释是“住在山上,拿不上去”。她说的是兴隆山。
我说,现在还有拿不上去的东西?公交车不是直接开到山下吗?
她说,下了公交车后还要往上走好远一段路呢。
“你干嘛要走呢?”我很奇怪:“就不能骑辆电瓶车上去吗?”
她连连摇头,说山道上只能靠脚走。
我对她的话深表怀疑。本是山中人,何愁青山高。
我所在的城市有座千佛山,每逢老家来了亲戚啊朋友啊,我都要把他们领去千佛山顶游览一番,海拔几百米的进山道路修得溜光水滑,根本不比山下的差,跑几吨的大卡车都没有问题,这老太太说的兴隆山,难道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吗?我很快就笑自己“何不食肉糜”的荒诞了。
聊了几句后我才明白,她常住在山顶的一座庙里。平日靠香客的捐助生活,确实是个“特殊”的女人。此处的特殊别无他意,指的只是行业的不一般,她们“管着”一座庵或一座庙,从她们的举止言谈上看,似乎管得还颇为“得法”。这位老太太无疑就是这么一个“主事人”。
我见她两手空空,随口说了一句,既然你住在交通不便的山上,下来了怎么不捎带点水果点心带上去呢?
她笑了:这些东西我哪里还需要自己买。有人来庙里结缘,各种各样的供品不断,我都吃腻了。
我马上给她出主意:吃腻了你可以打包带下来送到县城的敬老院里去分给孤寡老人,也是大善事一桩嘛。
她又摇头:拿不下来呀!去庙里的窄窄山道不易通行,结缘的人所带的供品全是肩挑手提上山的。一批压着一批,苹果橘子香蕉之类的新鲜水果放不太久,慢慢地变质烂掉了,饼干酥饼小面包八宝粥摆着摆着就过了保质期。
我惋惜地说,可真浪费。
是浪费啊!老太太咂咂嘴,有什么办法?我实在消化不了那么多的东西,挑上去的人不愿再往回带,我一大把年纪了,安全第一,哪里还敢背着东西下山,只好把吃不完的饼干面包扔掉,整箱的八宝粥和饮料拆开来,一罐一罐地往竹林里倒。
我眼睛瞪得大大的,问她:非要扔掉倒掉!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买个冰柜呀!
冰柜又能放多少?不处理不行啊,堆在庙里太占地方了,不停有人挑上山的呀~
老太太走了好久,我脑子里还在反复盘算着她讲的几段话。世事往往这么荒诞,有的人能轻而易举拥有的东西反而成了他们甩不掉的负担。而另一些真正需要和渴求的人,偏偏没有这样的机会和运气。
莫名其妙地想起老家镇上敬老院的两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是我们村的。这么巧的名字!榆中县有个兴隆山,我的家乡兴隆镇。
两位老人一个是圆脸,头顶秃了大半,上半身为岁月压垮折成90度,几乎与地面平行,走路慢得像蜗牛。为了看清楚环境,他尽量把脖子往上仰起,仰起,一步一顿。还有一个是长脸,皮肤黝黑,一年四季戴着顶皱巴巴的红色棒球帽,随时随地冲着任何一位路人熟络地笑,好像八百年前就和人家认识一样。
这两个奇怪的老人时常走出敬老院大院在街中心菜市场的边缘溜达,敬老院离菜市场其实不算近,很难想象那位折着身子的老先生究竟在路上花了多少气力。
红帽子老先生的臂弯里偶尔会夹着几张捡来硬纸板或一两只空矿泉水瓶子。不过,近两年他的体力大概有所减退,走路时总拄着一根木棍,笑起来也不如从前那么活泼了。
这两个人一见到有人在路边上吃东西就迈不开步子了,用那种纯净的、专一的眼神盯着别人手上的食物。他们不会开口向人讨要,就是一直笑嘻嘻地盯着。有好几次都是春节前后,我因为受不了那样隆重且耐心的注视,不得不叹着气小跑着去给他们买油条。
那位折着身子前行的老先生,好久都没现身菜市场了。他是否还挣扎在这个斑驳陆离的人间?
敬老院的好几位老人,他们一辈子独身,无儿无女,没有财产,或多或少有身体或智力上的残缺。他们隔三岔五地来街上,围着最常见的小摊上最专注地看,什么也不买,有时沉默地呆立几分钟,有时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回家”,然后,慢吞吞地离开。如果长时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人们大致就能猜到他们的最终去处了。
不知道为什么,榆中县兴隆山遇到的这位“富裕”的老太太使得我念及到了家乡敬老院里的那几位老人的模样。
他们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