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1

2020-02-21  本文已影响0人  阳桂生

从医的小舅

“姐夫,日子不好过,我想跟你学医。”

屋里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照不清人的面孔,只有火盆里的树枝,“哔啵哔啵”顽强燃烧,有时突然一爆,火光就增亮几分,照见两个男人的脸,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年轻的是我小舅,年长的是我父亲。小舅盯着火盆,叹了口气,说出了他的想法。

父亲定定地看着小舅,透过跳跃的火光,良久:“如业,你真的想学医么?”“嗯”,舅舅坚定地点了点头。父亲起身,端起煤油灯进了房间,窸窸窣窣,然后传出抽屉拉动的声响,不一会,他拿出两本书,递给舅舅:“这本《药性赋》和《汤头歌诀白话解》你先背熟,我再教你认药。”

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小舅二十六岁,刚刚生下他的大女儿——表妹珂丽。小舅是官垸乡农机站的炊事员,一个临时工,舅娘在农村种田挣工分,表妹出生后,舅娘要带孩子,不能下地干活,生活的压力陡然加大,一家三口,全靠小舅微薄的工资支撑,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小舅出生在官垸乡田家口村,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外公外婆耕耘着几亩薄田。外公本姓傅,一岁时过继给唐家,承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从小被父母看的娇,很少干活,婚后,更是啥都不管,常年混迹于官垸码头的茶馆酒肆,喝酒打牌,田地里的农活,只是苦了外婆和她的女儿——我的母亲。

后来,外公家里陆续添了两个男丁——我的大舅和小舅。外公重男轻女,母亲是女孩,不让上学,大舅也只让读到初小毕业。小舅读书很聪明,成绩相当好,读完五年级第一期,开过年,背起书包,准备继续上学,外公冷冷地叫住:“老三,不去了,帮家里挣工分去。”外公的语气蛮横,不容置疑,小舅望了望他的父亲,嘴唇翕动了一下,迟疑片刻,最终顺从地放下书包,拿起了锄头。于是,小舅和他的哥哥姐姐——大舅与我的母亲一样,开始了农民生涯。

小舅虽然年幼,但能吃苦,气力大,加上聪明,很快成为干活的好把式。十六七岁时,一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肩上,健步如飞,田地耕得又快又好,而且为人灵范,有什么事都抢着做 。很快,小舅成了生产队最受欢迎的年轻人。

小舅十六岁那年,外婆去世,撇下了她最疼爱的幺儿,那时大舅已婚,分家单过。

经过几年的拜师学医,小舅的医术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自己亦有信心行医了,一九八三年,小舅决定开诊所,正式坐堂。

诊所开在安乡的焦圻镇,离官垸乡不远,镇上有两条主街,呈十字形状,沿公路布局,街道两边搭建了一些铁皮屋,小舅租用了其中的一小间门面。由于医术好,收费低廉,且待人和气,小舅的名声慢慢传开了,村民都愿意找他看病,诊所的生意逐渐好起来。

如果没有第二年的那场风波,小舅的诊所可能在焦圻一直开下去。

那天上午,太阳像火一样炙烤大地,跟往常一样,小舅在诊所给一个患者包扎伤口,还有几个患者坐等着。这时,远远地,来了四五个汉子,径直到诊所门前,为首的身材高大,气势汹汹,嘴里直嚷嚷:“这还得了,病人都到你这来了……”小舅定睛一看,认出是卫生院的高院长,忙走出柜台,堆出笑脸,小心翼翼招呼:“高院长,是您啦,屋里坐。”随即从兜里掏出一包芙蓉牌香烟来,递上一根,“谁抽你的烟,别来这一套。”高院长一手打掉香烟,指着小舅的鼻子骂道:“哪来的东西,几个病人,都跑到你这来了,卫生院不要开了?”小舅打着拱手:“院长息怒,院长息怒,给口饭吃……。”那高院长哪里听得进,把手一挥:“给我砸。”后面的人拥进屋来,“噼哩啪啦”,几把椅子已经断腿,医药柜子被推倒在地。眼看置就的家业就要毁于一旦,小舅的血气上涌,转身拉住砸柜子的一个汉子,高院长乘机一拳打来,小舅用左手一隔,腾出右手,拉住院长的手臂,一招“分筋错骨手”,“哎哟哟”院长大叫,他的右手臂立即垂了下来。“我的胳膊断了,快报派出所。”高院长气急败坏地喊道。立即有人,向派出所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一会,警察来到,将双方带到了派出所。问明情况后,派出所江所长对小舅说:“卫生院的人砸你东西是不对,但你不应该把院长的胳膊弄断,你看怎么办?”小舅微微一笑,也不言语,走向高院长,院长连连后退,以为他又要动手。“别动。”小舅抓住院长的手臂,一推一送,“哎哟”院长再次大叫一声,甩了甩手臂,“咦”,居然好了,原来只是脱臼而已。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诊所肯定是开不下去了,小舅只得收拾家什,打道回府。

这次开诊所的经历,对小舅触动很大,他认识到,坐诊行医,不是说医术好就可以了,还得和同行处理好关系,最好“朝中有人”。

官垸码头已经有了师傅的诊所,小舅自是不能与师傅抢饭吃。从焦圻回来后,他到毛家岔开了一家小诊所。毛家岔是松滋北水边的一个渡口,官垸通往津市的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人虽多,却是过客,留不住人,诊所的生意自是冷冷清清,远比不上焦圻了。

在毛家岔勉强捱过了三年,生意仍然不见起色。一九八八年春节,小舅接叶师傅到诊所小住,叶师傅精通阴阳地理,他站在码头观察了一番,对小舅说:“如业,这个地方留不住财,涨水时节,水流急,枯水季节又没有水,风水学上,水代表财,水急或无水都是留不住财的。”“哦,原来这样啊”小舅恍然大悟,对叶师傅的佩服提升了一级。“还请师傅帮我指点,去哪里开诊所合适?”叶师傅略一沉吟:“你去新码头吧,那里有个尹师傅,为人仗义热情,和我颇有交情。”当即,叶师傅修书一封,交与小舅。

趁着春节好拜年,第二天,小舅怀揣着叶师傅的信,到了县城,在多安桥的新码头街拜会了尹师傅,尹师傅热情接待了他,并腾出临街的门面,让小舅开诊所。春节过后,小舅正式把诊所搬到了新码头街,自此,诊所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年,再也没有挪过地方。

小舅的求医之路,漫长而艰辛,他的身后,始终站着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我的舅娘。舅娘是个善良、勤劳、识大体的女人,她的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一九七八年,父亲退休,按规定,舅娘是高中文化,又是长女,可以去顶班,但舅娘把这个机会毅然让给了妹妹。她在家中照顾着孩子,侍候着两个老人,拼命干活,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勇敢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成了小舅坚强的后盾。

一九八零年,全县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以抓阄的方式分田地,舅娘运气差,抽到了最远最差的那块田,下田干活,要穿过公路,再走上三四里路,挑担子的功夫最狠,施粪栽秧割谷,一担挑在肩上,路上要歇息很多次。

那年,村里多余的田地可以承包,每亩承包费一百元,舅娘认为划算,便想大干一场。她和妹妹一合计,一口气承包了十五亩水田。没有机械,全靠人工,妹妹平时要上班,田地里打招呼时候少,而舅娘不分日夜,整天泡在水田里。到了年底,两人把账一算,除去公粮上缴、租金、其他成本开支,一年下来,分文未赚。

第二年,舅娘不再租村里的田地了,专心耕种自家责任田。这年,舅娘生下了她们的第二个孩子——表弟唐才,刚刚坐完月子,她就下田干活,她后来曾一度瘫痪,应该是过早浸泡冷水的缘故。

一九八三年秋,生产队的队屋拆除,舅娘花了三十元买下了旧砖,准备把自家改造一番,租了一辆拖拉机运输,并叫来她的大侄女——大舅舅的女儿——桃珍姐帮忙。邻家婶子宗英,素与舅娘要好,也热情地过来帮手,舅娘推却不过情意,只得由她。拖拉机拉着一车砖,往回转,舅娘坐在司机旁边,桃珍姐和宗英婶坐在车厢侧板上,经过宗英家门前时,车子一颠簸,随即桃珍姐惊呼:“她掉下去了,她掉下去了……”司机随即停车,下来一看,可怜的宗英,车轮正好压过她的头部,已经没气了。

好事变成了丧事,舅娘欲哭无泪,只得自认倒霉,把父亲的棺材抬了出来,装了宗英,又东挪西借150元——当时是一大笔钱,赔给了家属。

此后的几年,舅娘一直拼命干活,养家、还账。一九八七年,好不容易把账还完,腊月,舅娘父亲患病去世,家里又开始举债办丧事,把仓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拿了出来。

办完父亲的丧事,家里已经没有了一粒米,马上要过春节了,小舅兜里仅剩5元钱,于是,又向左邻右舍借了些粮食,才度过最难熬的那个春节。

一九八八年,双抢过后,舅娘彻底累倒了,加上多年的湿寒,双腿近似瘫痪,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母亲闻讯过来探望,揉着舅娘的双腿,眼泪便噗簌簌往下流:“他舅娘,苦了你啦,你不要干农活了,要如业把你接到城里去吧。”舅娘苦笑着说:“唉!他才去县城,没有稳下来,去了给他添负担……”两个苦命的女人,边哭边聊,一宿未眠。

第二天,小舅从县城赶了回来。母亲对他说:“如业,把你的女人照顾好,不要让你的女人再受苦了。”母亲的话震动了小舅,看着自己的女人,小舅心中愧疚不已,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外学医,确实苦了舅娘。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后,小舅把舅娘,两个孩子以及年迈的岳母,全部接到了县城,租房安顿下来。小舅的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让舅娘受半点苦。

凭借精湛的医术,小舅对舅娘瘫痪的双腿进行了精心的治疗,内服中药,外用针灸,调理了近两个月,终于让舅娘站了起来。此后,舅娘做饭,舅舅坐诊,开始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慢慢地,日子一天好过一天。而小舅一直践行着自己的誓言,再也没有让舅娘干过重活。

一直以来,对小舅的医术,我颇为佩服。小学时,我的右背长了一个疖子,起初很小,后来愈来愈大,疼得晚上睡不着觉。不得已,在卫生院打了一个疤子,吃了消炎的丸子,但症状依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痛。那天,适逢小舅来我家,他看了患处,拿出一张黑膏药,在酒精灯上融化,然后贴在疖子上,立刻,一种清凉的感觉弥漫全身,痛楚减轻不少,第二天早上,疼痛完全消失,又过了两天,疖子化脓,挤出脓根,完全痊愈。

参加工作后,因为一度暴饮暴食,我居然患了痛风,此病发作时,脚疼得不能沾地,只能卧在沙发上,把腿高抬,行动极不方便。这时,给小舅打了个电话,没多久,小舅骑着自行车,“吱呀吱呀”匆匆来到我家。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拿出一盏酒精灯,一个自制的火针,拔火罐加上麝灸,那火针看着有点发怵,手柄上用布缠着两根粗粗的针,布用煤油浸过,黑乎乎的。小舅用火机点燃火针上的油布,火燃烧着针,然后在脚的疼痛部位快速扎几下,又用一个竹筒火罐,按在针眼处,待拔出火罐,擦去针眼处的血,然后把麝香点燃,在患处戳几下,再贴上膏药。过程虽然有些可怕,但疗效显著,不到一个小时,即可下地走路了。

闲暇时,我喜欢去小舅的诊所坐坐,每次进屋,小舅要么在给患者看病,要么戴着老花镜,坐在药柜前看药书,抄药方,柜子上方的墙壁,挂满了病人送的锦旗。舅娘一般不在家,吃完早饭,就被几个邻居老姐妹叫去,打打小麻将。小舅不忙的时候,会把饭菜做好,等舅娘回来一起吃。

小舅今年68岁了,身体依然硬朗,精神是相当的好。虽然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但依然没有闲着,他兼任着社区的保健医生,每天到居民家中走访,调查健康状况,还学会了操作电脑,录入健康档案。

小舅的两个孩子,教育的好,工作也出色。表妹珂丽已经成为县中医院的部门骨干,表弟唐才,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空军指挥官。

小舅依然热心地给患者看病,收费更低廉了,遇到家庭困难的,分文不取。小舅称这是在积德。

昨晚,接到小舅的电话:“外甥,最近忙不忙,痛风应该没有复发吧?抽空到我这来坐坐。”

“好勒,明天来看您…”突然想起,已经有些天没去看望他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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