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心屿 第一章 名字(2)
【02】
六点十分左右,车子驶进玫瑰园。
M不禁困惑:“她果真住在这么高档的小区里吗?”
“只说对了一半。”K把车停在高楼前,“谎言在她死后立马就被戳穿了。大部分的男同学和谄媚过她的女同学都受了打击。”
M跳下车,才明白打击是指什么。
他站在乳白色的车库门前无比丧气,原来是住在车库里啊。
M感到自己被深深地骗了。这案件还有什么好调查的?说是自杀也不会有人怀疑。更何况,她是在公众场合死去的。要说没有目击证人,整船的人又都见证了她的死。
K走上前去敲门。
无人应答。
K扭头看向M:“怎么回事?不是确认好时间了吗?”
“也许临时有事出门了。再说王家骏那天根本没参加聚会,那个虚荣的女人只想一个人去走秀。”
“说得很对,不过凶手都是隐藏在暗处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悖论?”
“这不是什么悖论。名侦探柯南里,凶手未现形以前都长一个样,穿着黑色紧身衣,光头,三角眼,一口白牙。”
“这能说明什么?”
“任何人都值得怀疑。”
M觉得自己得劝劝这位一根筋。他走到K跟前去,“听着,如果我们现在把警车开去亮红灯的理发店,就会有人出来给我们送钱。可比杵在这儿强多了。”
K显然不能明白,他疑惑地看着M。
“如果那帮婊子还想继续营业的话就得交钱给我们。”M食指套进裤腿上的铁扣里,他不自在时就会搞点小动作。
“你去吧,我不会去的。”
“你真的不去吗?”
“不去。”
M犹犹豫豫地朝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不会去打我的小报告吧?说我疏忽职守什么的?”
“别误会,我只想让你帮忙调查,我对调查走访没有经验。”
辛苦调查这种事,实在太为难一个胖子了。
“可是不会有结果的。天气又热,我不想浪费时间。”
“但你也知道胡心屿死得很蹊跷。”
“你怎么不说那位脑震荡少女的死也很蹊跷?二十年前的警察也不是白痴,但现在除了《故事会》谁还在意这些?”
“也许是胡心屿救起她后用石头砸死了她。但警察当时根本没有怀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你总是把人想得这么坏。”M心里发憷,他倒退着,在K的小身子骨前画了一个圈。“吃得胖一点儿,对你心胸有好处。”
这回K紧跟了上去:“这不是空穴来风。胡心屿参加同学聚会时戴的那块钻石腕表,价值一百多万。但是背面刻着Cinque,是脑震荡少女的名字。”他掏出一张少女的照片,“和她生前佩戴的腕表一模一样。”
M接过照片,表情凝重。“你是说胡心屿为了夺走Cinque的腕表而杀了她?”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我不敢相信。这论断很吓人。”
“比这更恐怖的事情是,她的生命被这块腕表反噬了。有人看见她佩戴这块腕表,知晓了一切,为了报复所以杀了她。”
想到故意杀人,M不禁右眼皮跳动起来:“你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
“这是一种可能性。”
“你就是那个复仇者?”
“别瞎说。我跟死者毫无瓜葛,也不认识脑震荡少女。请先排除我的嫌疑。”
要清楚地认知内心的恶并不容易。对刀片的恐惧就源自于它所具有的杀人的威力。
M至今为止所办过的最惨烈的一个案件是女人的脖子被情人的砍刀砍中,鲜血喷洒到天花板上,女人捂着伤口向自己哀求:“救救我!”
身旁的一个警察在他耳旁低语:“没用了,大动脉被割断,医生来了也救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M拿着剪刀都会不自觉地手抖。人为什么非得去报复别人?非这样做不可?甚至是同归于尽?比起车祸、火灾、翻船,主动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总是更加恐怖。
K觉察到M的不对劲,他脸色苍白,好像知晓了什么内情一样:“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M伸手将K阻挡在半米外:“没事,也许是我的血管被脂肪堵住了还是怎么的。”
“脂肪栓吗?”
“别这样说,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脑梗塞。”
“但你的确应该减肥了。”
“不,我习惯自暴自弃。”
K有些怀疑:“呃……我觉得你现在蹲下来,都不一定能抱住自己。”
“嘿!”
“抱歉,我开玩笑的。我进入警局学习的时候看过一些记录,我觉得你有一个冷静分析的头脑。我是真心觉得你很聪明,所以想跟你搭档。”
“是吗?我很聪明?什么时候?”
“大概是2009年。”
“天哪,那时我的体重才140斤!”M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后忽然又捂住肚子,他身体确实不太舒服。
但让他胃液翻涌,想要呕吐的是另一番景象。
M小时候住在棚户区,差不多像这样的车库里,有时会聚集一群人玩扑克。但有一天他放学回家,车库门却紧关着,怎么喊都没人开门。他感到不同寻常,走到一边,趴在地上透过半米高的窗子观察屋内情况。
吊在半空中的人的形状,散发着异常恐怖的气息。
死相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M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有人不断在拉扯自己的头皮。
傍晚的阳光打在身上是凉的。
地面也是冷冰冰。
他好像置身于冰窖里,一动也不能动。
看见这样一扇紧闭的卷门,又经历了这样的暗示,他不想承认的恐惧感再次从胸腔中腾起。
M退回到车旁,并朝K招手:“过来这边聊。”
“你也认为我的推测很合理?”
“不是。那个……”M擦了擦鼻子,“我只是好奇连电梯都要刷卡的高档小区,为什么会把车库租给别人住?”
“这房子是买来投资用的,目前空关。确定房东江卉和胡心屿是小学同学关系,好像是因为对方理财失败不得不抵押房产,房东才答应把车库让出来。”
“这不是羞辱人吗?”
“要是穷得身无分文,大概也不会觉得这是羞辱。”
“这么说,房东是知道胡心屿的谎言的。她没有参加同学聚会吗?”
K警官翻阅笔记本:“五年级时转校走了,也没有毕业留影。大概是同学关系比较淡漠,认为没有参加的必要。”
M突然敏感起来:“为什么转校?”
“根据同学回忆,是因为校服拉链被拉开当众走光,拒绝再去学校就办理了转校手续。”
“校园霸凌?”
K摇头:“又只对了一半。事实上,是她一直霸凌别人结果遭到报复。”
“报复她的该不会是胡心屿吧?”
M的猜想和K一致。
“江卉有典型的公主病,喜欢指使别人,所以风评一直很差,好像在年级里还有几个死对头。但当老师去劝说她回来上课时,她一口咬定这事儿是胡心屿干的。”
K把记事本翻到某一页,上面是胡心屿的胸卡照。
“相貌平平,从学号来看成绩也一般。”
“但是自从江卉转学以后,她就成了年级有名的才女。”K把笔记本翻过一页,指着六年级的证件照说:“从照片上看是长开了。皮肤变白,下巴变尖,眉毛变平缓,表情是在笑。”
“成绩也一跃成为年级第一了?”M警官倒回去看一年前的照片,紧锁眉头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凶,和后者自信乐观的模样大相径庭。“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胡心屿在一篇日记里称呼江卉为低气压,结果被对方知道,偷偷在她椅子上倒红墨水报复。江卉趁机嘲笑对方月经漏出来了,导致胡心屿一整天都趴在桌子上,上课两位老师怎么劝她都不管用。常识老师脾气暴躁,讲话也很难听,导致全班哄堂大笑,最后这位老师直接拖了她的课桌把她旷出门外。”
M虽然爱偷懒,但他也是一位有经验的警察了。“你打听到的这些只能叫八卦,我们需要的是证据,或是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你有吗?”
K收回笔记本,不满地锁了锁眉头:“我是很认真的,在找杀人动机。”
杀人动机,就是不得不置对方于死地的理由:冲动、恨、利益……
但是M不愿意去想这些。
“就像参加运动会一样,重在参与嘛。”K和M不一样,他天真,而且享受调查过程,“如果调查下去,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也有可能是浪费时间,纯粹的。”M警官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正是平日里吃晚饭的点。“我打赌,刑侦的结果就是喝醉了不慎掉入湖里。”
说完M从腰间掏出一本工作簿,利索地写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K问。
“结案报告。”
“我们找到证据了吗?”
“没有。”
“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
“那你结案?”
“这种案子也就是走走程序而已。”M不以为然,“不是每年都有几个在湖里游泳淹死的小孩?而且从肺部积水来看,她的确是淹死的。”
“不不不,这绝对是一桩命案。我们得继续调查下去,直到真相大白。”K对自己被忽视感到不满,“王家骏和江卉都是重点嫌疑人。”
M写完了,将工作簿重新别在裤腰上。“如果犯人精心准备去偷个几百块钱,我才不会去管他姓什么叫什么。”
“人命只值几百块?”
“这个案件的价值就这些。”M看向K身后乳白色的车库门,再次汗毛竖立,好像里面有人正在偷听他们讲话。
他很快地把视线重新移回K的脸上来。“想想看吧,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管以前小学里多有才成绩多好,现在就是一名制鞋厂女工,谁关心她呢?”
K感到失望:“这就是你的结案陈词?”
“你有更好的吗?”
“真相才是最好的答案。”
“不可能每一次都让你接近真相。”
“总比待在局里无所事事强。”K想要说服M跟他一起干下去。
“饶了我吧,我宁愿坐吃等死。”
“可你是一名警察啊!”
M扁扁嘴:“我只是想做一条对社会没有危害,略有作用的咸鱼。”
拉开一侧车门,半条腿刚放进去,就听见K说:“要是能甩掉你入职后悲剧性增长的一百二十斤肥肉呢?”
“你又在逗我玩。”虽然穿着警服,却从来没被当作人民警察对待。过胖的体质让人们看向他的目光,永远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我长这些肉用了五年,比你读警校的时间都长。”
K也拉开车门,脑袋越过车顶对M说:“没干过刑侦都算不上是警察。”
学会了自嘲:“是不算警察,我外婆还一度以为我进了猪圈呢。但实话说,这个案件有难度。除非那家伙傻了,亲口承认自己谋害了妻子,否则检察院就会存疑不捕。”
一番话后,两人放弃僵持,坐进车里。
K知道自己经验不足。他用力搓了搓脸,也许M是对的,那些细枝末节不过是纯粹地浪费时间。
但是,脑海中的画面却久久挥之不去——
水不断从耳鼻喉中灌入,脸部肌肉因痛苦而扭曲。肺部空气越来越少,他想去抓她的手,女孩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拖。
像湖底的猛鬼正显露出可怖的鼻息。
“我恨你恨到无法自拔——”
“也爱你爱到覆水难收——”
M哎呦一声差点儿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显然对K的这一脚急刹车毫无防备。
“想想那个女孩儿!当她被奸污的时候,难道我们要像那些游客一样冷眼旁观吗?”K看上去有些暴怒,一拳砸在汽车方向盘上。
“什么?”M仍在惊恐之中。
K受不了了,他拉开车门下车。
“你怎么了?发什么疯?”M眼睁睁看着K绕过汽车,走向另一侧的墓碑公园。
蹲在湖边的草坡上,情绪才稍稍平复。
K告诉了M他经常做的梦。
M一边听一边抽上了烟。
“你怎么确定这不是春梦而是噩梦?”烟圈在空气中胡乱拼凑,“一般梦见异性的裸体什么的,不就是做春梦吗?”
“不。”K的目光伸向远处,“贯穿整个梦的,是从墓底发出的牙齿轻颤的声音。”
M吓得手一抖,摁灭了烟头。“别这样说,我晚上可是一个人睡觉……”
“你每天睡那么早,就不会失眠吗?”
“睡不着的话,我会吃点褪黑素。”
“我以前吃另外一种药片,吃完就会昏昏欲睡。我讨厌在下午睡觉,就好像在剥夺我的生命一样,所以没吃多久就停了。”
“你可以在睡觉前吃。”
“不,医生叫我发病的时候就吃,刻不容缓。”
发病的时候……
被这样的梦困扰着,怎么可能还会有完全正常的生活呢?
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长期折磨会让人抑郁。
想不到平日精神抖擞的K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么一想,记事本上的信息也是早就搜集好的,不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找出这么多条线索。
K一直在找寻有关梦境的答案。
现在胡心屿溺亡事件就是一把钥匙——
“我确信有人想对我说话。”指了指远方,那些灰白色的矗立的墓碑一如无人可诉的悲鸣,日夜回荡——
“我恨你入骨——”
“也爱你至深。”
M并不相信死人会说话,但他相信人活在世间日月积深的执念。
“刑警就得将凶手绳之以法,如果有一天我能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我希望自己能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是的,我想拿到荣誉徽章之后向她表白的。”K神色落寞,“我不能总是一直让她等我。她得了白血病,还有三个月生命。”
“是吗?”本想说那就趁现在放弃吧之类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
M听见自己说:“那我就帮你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