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三年
差不多是在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决定要出国,那个时候我才大四,对生活一无所知,但却热爱写作。也是在那年冬天,我见了同样热爱写作的王(目前为止仅见过一次)。他本是广东人,在湖北的一个小城市读书,毕业后,闭门写作一年,无有什么令人刮目的成果,随决心奔赴上海,看看世界,撞撞运气。
那个时候,他要在武汉转车,虽素未蒙面,但在网上聊天数载,便也觉得是老相识。那一天,我们在武昌火车站的德克士碰面,他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高度超过了我的腰。言语间,简单寒暄,说说自己的打算,他说还没细想上海找工作的事儿,我告诉他我最近已经决定去法国。终了,彼此祝福一番,便匆匆分别。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是否对“写作”或者说“文学”有什么切身的感受,不敢妄言自己是否是被chosen的那名辛运儿。我们前往另一个地方,或许部分跟“对文艺的热爱”有点瓜葛,或许同时也可说是谋划生活的一种手段,并因此选择了一个各自认为可以碰碰运气的场所。
后来,我就飞去法国了,在那里学习现代文学。班里二三十来号人,不全是法国人,间杂个别几个非中国的外国人,还有好些个因国际项目交流之故,而来此读书的西安外国语大学的学生(因我不是法语专业出身,语音存在太多障碍,她们日后在学业上为我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现在,让我如何概括在法的两年?漫长的精神休息期?
现在,我觉知那段时日最富诗意的场景,是照料自己每日三食(每日蔬菜和水果的种类必达七八样,每周都会煲汤),是傍晚去社区公路跑步(每周跑步三四次,每周游泳一两次),是平平节假日宅在宿舍开关电脑晃一日事事无所。
而对于文学,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那两年上课读书,因语言障碍带给我的挫败,早已摧毁了我对文学的自信。每周疲于奔命的写“présentation”(文本阐释),写“rapport”(读书报告),书未读完,就要急于言说。可因法语行文障碍颇多,又因措辞遣词时间紧迫,诸多观点被迫浅尝辄止,往往还未言尽,便遭中断。这个时候,我就生自己的气。
也许也是顾及到语言隔阂,一些老师会念及我们是属于另一种语系的中国人,便在审阅打分之时,降低标准。我们这几个中国学生(我和西外的学生),只要不态度恶劣,不抄袭,不出满篇的语法及拼写错误,即便观点鲜有,论述薄弱,倒也能勉强及格。这种低要求,也同样使我生气(当然我也该感激这种仁慈)。
还记得比较文学刚开课的时候,2014年课程与2012年的课程一样,主要围绕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亨利詹姆斯三位作家展开。(法国每门课都配有两套教案,每年轮换。)我下课一时兴致,找老师聊了几句,抒发自己对博尔赫斯天才的钦佩。谁料,老师忽然惊喜回应(不管是不是自然流露,还是出于礼貌而故感兴趣的夸张作态),原来中国已经译介了他那么多作品。
这一幕也同样使我生气,一来怨恨西方见识短浅高傲自大,竟以为中国闭塞如此,不知世界文学发展脉络;二来怨恨西外的学生,此届往届往往届,习法语语言文学,只知语言却不识文学,竟从不向这些老师介绍一下中国文学发展几何。
这些愤愤不平,间杂着因年岁渐长带来的焦虑,加之预想日后生活工作的压力,渐渐地让我从内心深处开始耻笑毛姆笔下的那些痴狂的主角,对黑塞笔下的虔诚少年亦添许多怀疑。
日月轮转,不过尔尔,终躲不过吃喝拉撒。人性亦多虚弱之处,畏人言,惧孤独。茫茫人海,生命同质,周而复始,若正视凡俗,接受平平人生,随往他人,享人间庸常乐趣,也就省去了不少挣扎。
说白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感到满意吗。
因了这样的自我说服,便也没再逼着自己读出个出息,写出个名堂。随合上书本,一心关心起饮食起居,身心健康,只求学业赶快告一阶段,好让我收拾行李快回家。
后来,后来我就回国了。然而这一年半也多笑话,好似真的应了算命先生的预言。今年一年坎坷频频,痛失亲太(奶奶),工作一换再三,爱情的美梦也猝然破灭。日思夜想,前路茫茫,过往也无回转的可能。思前想后,心中也难免郁积,便看看电影,读读书,作为手段,麻醉精神,转移注意。
前几日忽地来了灵感,跑去问问王上海的就业情况。言语间一来二往,依旧是简单寒暄,说说各自的境况和打算。这才知道,四年前他去上海,在广告公司搬砖两三年,今年终于有幸靠写文而生,且收入颇丰。
仅是两语三言,也不免令人唏嘘。
四年前,我们好似是受“文学”的魅惑,虽去往的方向不同,却是为了奔赴同一目的地。到头来,我用两年兜转一圈,对人生的认识先是翻了个天。谁料回国后又经历一遭,是翻天之后又覆了地。
我说我开始重新阅读了,为了安抚自己近日糟糕的精神,也为了开春之后换个自己喜欢的文艺点的行当。他则说这是内容的黄金时代,写得好就可以赚钱。
我们依旧谈文学,然而已不似四年之前的少年之态。那时我们对自己喜欢的一切事物,真诚而无限地告白。而现在,我们却聊起了这些书,这些写作如何能成全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