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临近年关,朱墙内外张灯结彩。皇上破天荒地招了刘小别进宫,小将不敢怠慢,在雪地里赶着马跑穿了大半个京城。到了宫里,除了问过西北边防的事儿,刘小别一一认真答了,皇上又说起王杰希的病。
“王相已告病几日了,你今日出宫以后去他府上看看,替朕送去太医院给他备好的药材。”
刘小别代表哥谢了恩,末了要跪安了,皇上又轻言慢语地吐出一句话:“你在西北大营里呆了三年,过完年就先别去了,朕的年轻将军里独你剑术精湛,就留下来教教英杰吧。”
这话让刘小别摸不清云里雾里,只能带着满心的琢磨来到王府。王杰希位居高位却不爱热闹,满朝文武知其铁面无私,也不敢去亲近,因此问候拜望的官员寥寥。挑开里屋的门帘儿,室内炉火烧得正暖,王杰希坐在书案前看书,衣服随便穿着。身边偎着的那人,正是当今名满江湖的侠客一叶之秋。
刘小别素不喜欢叶修,他纵然武艺不凡,小时候却被这叶家世子在校场收拾了没有千回也有百回。他把御赐的药材交给管家,当那人如无物,只给王杰希拜了一拜:“表哥,你好些了么?”
王杰希回答说好多了,咳嗽已经不太厉害,又差人送来暖手炉。刘小别哆哆嗦嗦像只雀鸟抖掉了自己身上的雪,把今日入宫之事与王杰希细细道来。
“皇上不准我回西北大营了,反而让我教英杰剑术,这,这我也猜不准是什么心思。”
一直沉默着的叶修忽然笑嘻嘻地插了一嘴:“刘小别,看来你本事不小啊。”
“教皇子的武艺功夫,向来是御前侍卫的份内事儿。你原在西北边防,朝中盛赞你少年才俊胆识过人,战事如若再起,你铁定是抢在前头立功的,”热茶送上来了,王杰希慢慢呷一口,“皇上知道,如果你立了功,就不得不封赏你。”
“而现在也并非坏事,你在皇上身边行走,虽说伴君如伴虎,可这也是你的机会,建功立业未必非要在边疆。眼下你就好生教导你家的宝贝外甥,将来你们满门都指望着他呢。”
叶修的话说的难听但透彻,他远在临安,不问世事,对世故却洞若观火。王杰希的长姐是登基时位分最高的娘娘,又是三皇子高英杰的生母。王父追随高祖创业,又为两朝老相,少帝登基时他抱病辅佐,倾其心力,终逝于赈灾任上。王杰希在父亲去世时受命危难之间,为朝廷筹措钱粮立下奇功,而后逐步青云。照理说,王家满门对朝廷忠诚可鉴又相辅相生,不应为虑,但世上没有哪个帝王性子是不好疑的?坐稳了江山的皇上仍担心王杰希权倾朝野或有异心,即使贵妃去世追封为后,他仍迟迟不肯立英杰为太子。此刻对刘小别又放又收便又是个极好的例子。
刘小别沉默半晌,闷闷地说:“我记住表哥的教导,好好做事就是。”
刘小别在晚膳前托辞走了,表哥家的厨房总做合他口味的淮扬菜,奈何他受不了叶修在他面前缠着表哥腻腻歪歪,两人之间虽不可告人,但对他从不是个秘密。只是他不甚喜欢这个秘密,也不甚喜欢叶修罢了。
“他还年轻,不必要太世故。”王杰希一面喝着鸽子汤,一面对叶修说。
“明明你就是最年少老成的那个,还不肯让他们分担,”叶修打断王杰希,“我那皇上哥哥永远都是副阴沉沉烫不醒的模样,真情、忠心,在他心里一钱不值,你比我更清楚。”
“做臣子的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也需要知道,他们还是不知敬畏的年纪,难免吃亏。”王杰希早过了跟叶修争理的年纪,只把厨房送上的一碗糖蒸酥酪推给叶修,那是叶修小时候最爱的点心。
叶修知道王杰希的意思,不愿让他心烦,便嬉笑着求喂。王杰希舀了一口送到他口中,眉间稍有舒展,又想到明日是小年,忍不住问叶修:“你怎么还不回家?老王爷和长公主不惦记吗?”
“父亲母亲自有叶秋照料,我在这里陪你就好。”叶修嘴里甜丝丝的,说话也如和了蜜。
王杰希放下勺子,似是不满叶修:“这话说的太轻率了,我福薄不能尽孝父母,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家老爷子,精神爽利得很呢,早先叶秋写信说他时常在府里舞刀弄枪,还总惦记着我的那些宝贝,中秋节前我专程请吴越之地的巧匠为他锻了几只宝剑,已经尽了莫大的孝心了。”叶修话锋一转,又把矛头指回了王杰希,“反倒是你,这两年身子怎如此差了,前几日那场病把我吓怕了,如果不盯着,恐怕你又要赶着四更去上朝吧。十年之约已经到了,你什么时候随我去临安?”
“当年的话,不能全数当真……”王杰希想,至少不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内外处处用得着他,他也得趁这时候,尽力为家里人谋些本钱。
叶修却仿佛看不见他的心中千结,反而像孩子一样愈发胡搅蛮缠:“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方才还意味深长地点化我,看来王相道貌岸然,实则与我一类人而已。”
“一码归一码,区区寒舍供不起大侠,早点回您府上才是正事儿。”王杰希这么一句话,却不料叶修倾身吻过去,连口中的甜也渡给他,愈发任性道:“我不。”
王杰希被一口气吻得额角微微发热,不是前几日病重那样灼烧和疼痛。回想十六岁那年,叶修还是世子,他还是太子伴读,看似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私下里却要好的紧。谁都心知与另一人多了几分情,却不知如何说。叶修长大后愈来愈与朝堂客格格不入,最终决意抛却显贵,去做个侠客。犹疑再三,叶修也只将秘密告诉给了他,而得知此事,他竟然丝毫没有阻拦之意,反而镇定地说,你走吧,我等你十年,等你真正成了天地无束的侠客,我和你一起走。
后来他也问过叶修:“如果我当年坚持挽留,甚至告诉王爷,你还会走吗?”
叶修抽着水烟,搂过他说俏皮话:“会啊,恐怕我就永远不回来了。但贤妻与我私订终身,我必得多回来几次,好与你厮守。”
他轻声咳嗽起来,喉头涌起熟悉的、腥甜的味道。爱热闹的孩童已经欢笑着燃起爆竹,一岁又一岁,他仿佛在石碾上转着圈子,仍跳不出这朝堂,更像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