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于连和德·莱纳夫人

德·莱纳夫人曾经纯洁天真的预设：家庭教师会是个冷酷无情，长相怪异的黑衣怪物。结果大门前栅栏旁，出现了一名贫穷却不低贱，因腹有诗书而熠熠生辉，让智者爱，老人信，富人怜的年轻人，他瘦弱、英俊、穿着简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一下子让德·莱纳夫人生出了居高临下的亲切心。

当年轻人展现他用拉丁语背诵圣经的能力时，夫人的敬佩，又几乎上升为崇拜。于连和她的孩子们和谐相处，教学成绩斐然，让德·莱纳夫人因惊喜而生出感激。之后，他们的花园散步，他们的互相敬重，他们从窘于话题的沉默相处，渐变为忽冷忽热的交往。每一幕都出现得如此自然，悄然烘托出了两人之间的依恋。于连没有母亲，却遇见了一位有三个孩子，爱心全在孩子身上的贵夫人——这注定了于连要爱上这位母亲。法国人的爱情从来只有感情本身，年龄、地位、贞洁全可以不管。现实中的法国小马总统，还有卢梭不都是这样？

当读者都明白他们之间已经发生爱情时，德·莱纳夫人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只是当她的女仆要夫人成全时，夫人感到嫉妒升起，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爱情。德·莱纳夫人的爱情被司汤达写到了不可企及的高度，她的纯洁、善良、学识不丰等等，都给她的爱情以最纯粹的色彩。安娜·卡列尼娜的爱情因为实现而滑落到低谷，德·莱纳夫人的爱情却因为在心里走投无路而烈焰熊熊，这是会撕咬，会爆炸的爱情，元气充足。果然在遭遇怀疑和信仰抵触时，它爆炸了， 德·莱纳夫人的心理设计，实在巧夺天工。

但于连对德·莱纳夫人没有感情吗？

伪君子和野心家，是大部分评论给与于连的结论。我不认为是这样。 小说里没有交代过于连的母亲，他只有一名把他看成废物而暴力相向的父亲，和两个身强力壮却憎恨他，看他日子好一点甚至都要暴揍他一顿的哥哥。他虽有过欣赏他的神父，但神父是用宗教的爱和严格来培训一名神童，不是充当于连的慈父。于连从来没有得到过家人，特别是女人的温情。

于连和市长夫人的这一段恋情，始终让我想到卢梭在《忏悔录》中描写的他对华伦夫人的感情。那时候的卢梭也是一个缺乏母爱、却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一个缺乏母爱的男人，初恋时会混同了母亲和情人的角色吧？他要在夫人身上，找寻到并证实一份【被爱】的感觉。德·莱纳夫人完成了富裕、美丽、纯洁、优雅等一切女人所期望拥有的资本，她替代了现实中的粗鲁，庸俗，贫穷、愚蠢或者自以为是，帮读者完成了心中可爱女人的理想，代表着天下爱情的女候选人。穷人于连遇上一名对他如此亲切，心地如此善良，外貌如此优雅的贵妇人，心中涌起柔情是不可避免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叫做温柔的东西，“而且是世间的唯一”，这在他从神学院回到德·莱纳夫人府第去私会德·莱纳夫人时说过。在审讯他的法庭上，他更直接说，德·莱纳夫人待他如慈母，而他对她更怀有儿子般的崇拜。不过即使是和心心相印的德·莱纳夫人再度私会，他开始也并不成功：当他真心实意表达爱情时，得到的外表反应是一再被德·莱纳夫人推开，拒绝，驱赶。虽然实际上，夫人只是被自己的悔恨和良心谴责压抑着。这时候，于连就使用手段了：他冷淡下来，用绝离刺激对方。这一招果然让夫人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忏悔决心，奋不顾身再入爱的泥潭。可惜这时，“于连得到了手段成功带来的快乐，而不是夫人真心的爱情能让他得到的幸福”。

于连利用女人的爱越爬越高，可他的本心，只是一直在测试自己的勇气。一个贫困但是聪明绝顶，智力过人的少年，在辱骂和鄙视中成长，却借助旧时代法兰西穷人唯一能得到的教育资源——本堂神父的每夜补课，汲取了神学里的大量人文养分，把自己过目成诵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学问和能力上走到了超过他年龄的“高端”。面对聪明的年轻人，谁能不起怜爱呵护之心呢？上等人也是受过教育的人类，他们可能自己天资愚钝，但当他们遭遇到聪明才智时，也会崇拜或者嫉妒。其实于连不仅智商高，情商也高，他知道什么时候展露才华能获得尊重，也知道怎么隐藏才华才不会被憎恨。他的收放自如让他获得了对他有优越感的“上等人”的同情、喜爱、赞赏和帮助，可惜他难以面面俱到。仅仅他的成就，就让没有优越感的男人们恨他入骨。

于连是个年轻人，年轻人哪个没有野心（志气）？年轻人只要稍具才华，哪个又不是目空一切？更何况于连的相貌和能力都超群。于连发现自己只要具备勇气就能成功，只要避开公众的禁忌礁石就能曲折向前，达到目标。这让他一路不得不凭借虚假伪装开道，越来越拥有“神甫似的虚伪”。他没法真心尊重权贵，因为他们只有出身的幸运，没有其他本事。他们平庸愚蠢，却切切实实掌握着他根本无法企及的资源，并可以压迫他就范。在于连生活的年代里，法兰西刚刚经历过拿破仑的崛起和失败。拿破仑无视贵族阶级硬层，提拔平民当将军，自己也凭借战功一路大踏步走向帝位。于连很想凭借自己的智力和勇气，成为又一个拿破仑——这是少年人的雄心。

那是有公开阶级划分，不容逾越的时代——复辟王朝时代，雄心勃勃是要被严惩的。于连只能在床垫夹缝里私藏拿破仑的像，他把拿破仑睥睨傲世，纵横天下的胆略作为，当作战胜自己内心软弱的武器和行为座标。只要想到这位英雄先驱，他就可以掌控自己，让自己在陷入时自拔，在失败时自救。于连表露真情实意时，不是让德·莱纳夫人勃然变色，就是让大人物们举座皆惊。他敏感地意识到只有掩盖真性情——就是让他的外表变得冷淡，让人产生误解误读的时候，才能让他达到目标。

一个希望改变自身命运的年轻人，如果不断被经验告知【只有掩藏起真实的自我，才能接近目标】时，大概只能选择走伪君子的道路了。用今天的话来说，于连无非是情商过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