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道
四年前搬离闹市,与云的联系少了。前一阵发来微信让我写写她的情事。做了二十几年的铁姐们儿,性情相投,互为倾诉对象,参与过彼此的生活,该写。写,伤脑筋,难以出新。昨日的欢颜和幽怨,残挂在时光的门楣上,陈旧了,斑驳了。
云不美丽,但是她漂亮。美丽是如画的,呆板了,适合挂在墙上。而漂亮是有动感的。五官漂亮,说话漂亮,做事漂亮,有表情有声音有动作。灵动、铿锵、利落。云是有韵味的女人,宛如春天里潮润的风。宇是云的第一个恋人,很率性很义气很刚猛也很性感。云宇初见,正值初春。宇似新绿的柳叶,被风一撩拨,晃动了。每次看到宇,脑海里会有画面感:一头雄狮行走于旷野,棕色的鬃毛扬起,又落下。有着睥睨红尘的高姿态,更有教丛林动物们胆寒的浊重的呼吸。他对云的爱很纯粹,眼光聚焦在一处,其他的女子皆如空气般存在。每次跟他们在一起,我像一个行走的路灯,照见他们所有的亲昵。那时我已经结婚,常以“过来人”自居,打趣他们不要爱得太炽烈,当心被烧死。宇对云是极好的,疼她,爱她,随她如何撒娇怎样任性,都由她。每晚送她回家,会咬着云的耳垂说“宝贝,晚安!”遇上父母不在家的日子,两个小情人会在床上折腾个没完。这些,我都知道。云对我从不隐瞒。宇唯一的缺点太好斗,这就致命了。
一九九四年,为朋友“出头”的宇,被自己带去的刀刺中。死得尴尬,死得毫无意义。没有人为他的死去而买单。世上不过多一个坟头而已。宇走后,云便失了魂,除了用眼泪来祭奠他们的爱情,什么也做不了。宇留给她的除了宵深夜阔,还有每夜奉上的那一句:宝贝,晚安!云化成了宇坟头上的一抔土,共宇同眠。一觉醒来,已是三年以后。表面上是风停水静,骨子里却悲壮了,大有一女不事二男的架势。歌是这么唱的:“左三年,右三年……横三年,竖三年。为什么放不下这条心,情愿受熬煎。”相思之苦,宛然其中。三年,让宇的死亡成为一个事实,左右、横竖都回不来了。唯有那一句“宝贝,晚安!”犹在檐下切切低吟,为云安枕。软乎乎,热腾腾。
那三年里,所有的劝慰很无用,只能陪着她落泪。父母的心疼,朋友的关爱,云知道。云爸云妈时常为那个还没来得及行叩拜之礼的女婿叹息。而我,却为当年无意间说的那个“死”字愧悔不已。三年的颓靡,云的气色不好看了,人瘦成了纸片,脆薄得经不起碰触。空了,体内急需填充物。血液,或者是爱情,可以迅速使一个年轻女子的能量复活。幸甚!马华的健美操横空出世。这种集合了时尚与美体的健美操,很快便波翻浪打,势头一天更比一天猛,掀起了一股全民健身狂潮。那个时代对美的标准,一个女人除了是“瓜子脸”“鹅蛋脸”,还要“有条”。“有条”?去菜市场买一块五花肉,再去西餐厅吃一份上等牛排,就懂了。云认识老李,就在那一年。
那时候我和云已从各自的单位辞职。云没心思上班,我是不喜欢受束缚。于是,极力撺掇她跟我一块儿做生意。人的毛病是闲出来的,一旦忙起来,她应该不会再心念从前。很快,我们的花店开张了。开张前一夜,去云家里吃饭。进门就听见强劲的乐曲拍打着每一堵墙面和窗棂。云妈妈也被卷入健身狂潮里,正跟着碟片里的马华扭腰摆臀。也是,女人一过中年,瘪的瘪,垂的垂。心却鼓荡了,比年轻时更爱惜自己的容颜和身材。云妈妈不仅自己跳,还拉我和云一起摇摆。我们一致认为蹦蹦跳跳太过小家子气,咋咋呼呼的。但不排斥渴求美的热望。云确实需要被激活。只是还没找到一个好的方式。
忽一日,我和云经过商贸大厦,看见四楼的外墙挂上了“天韵健身中心”的招牌,索性走进去瞧瞧。前台的服务小姐很热心地带我们四处参观,也很热心地鼓动我们办会员卡。这里有拳击班、跆拳道班,舞蹈班和瑜伽班,还有桑拿房和更衣间。真是应了“全民健身”的口号,连卫生间也不放过。卫生间的门上贴着一男一女的二头肌,乍眼看去像一大一小两头猪的蹄膀。我笑了,心说红烧味道不错。经过一间间房,看见里面的每个人都在流汗,拼命地流汗。汗水洒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整个楼层里浮泛着汗津津的咸湿味。服务小姐说那是卡路里,只要每天坚持来这里运动,轻盈又健美的身姿便会款款地来。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各种器械声此响彼起。我们站在门口观望,里面多是半裸的年轻男子。再华丽的外套在这里都是不合时宜的。或长或短的运动裤头下,有着粗细不一、款式各异的毛绒绒的大腿。那一刹那,云定是热血冲脑,一径往里走去。走到一个男子的身后,她停下了。那个男子就是老李。他的身形像极了宇,精短的板寸,是宇最爱的发型。灰色的运动短裤,也是宇喜欢的颜色。尤其那两条壮腿上的腿毛,密密长长,黑匝匝的,好似一条天然毛裤。云说,真性感。孟浪了。
老李正在举哑铃,猛然听得一声“性感”,转过身来,看着云娇小纤柔的身子。愣了。云那对黑亮的眸子似一碧幽潭,直直地盯着他。云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我看见老李额头上的汗珠滚进了眼眶,想必眼珠子已辣辣地起火,脸上湿漉漉地灼烫。云还对老李笑了,笑得没头没尾。我知道,云眼睛里是空的,脑海里装的是宇。但在老李看来是有些花痴了。服务小姐知情识趣,这里是帅哥猛男的集结地,眼见得我们是喜欢这里了,再一次热情地拿出登记册和两张空白表。没有让服务小姐失望,我们爽快地办理了年卡。出来后我对云说,哪有女人一见男人就说性感的,这句话该由男人来说才对。很多年以后,云告诉我,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一刹那瞧上了老李。也许,那一瞬间,宇的魂灵附着在了老李的身上,在召唤她。那一刻,我没有阻止她。虽然转过身来的老李有些不尽如人意,让我认为云过于冲动,但她急需另一个男人来为她封存对宇的记忆,之后再开启新的恋情。总活在过去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被锈蚀的气息。这些,云知道。
第二天下午,将店铺交给小工打理,我和云换上运动服赶去健身房。云的身材原本姣好,只是太过弱柳扶风。我们对弯腰劈腿的健美操没兴趣,瞧上了那几台跑步机。我说那机器看着像造血机,一定会让她白里透红。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需要提振。时机很配合,老李也在。看到我们走进来,放下手里的哑铃,老熟人样跟云打招呼。我浅浅地对他俩笑笑,径直向窗口边的跑步机走去,打开跑步机就要开跑。老李大踏步走过来,关掉跑步机,开始给我们讲解跑步前热身的重要性和跑步时的呼吸吐纳。还讲了很多我们听不懂的词,诸如:放松髂胫束、激活增强臀中肌、牵拉髂腰肌,一边讲一边示范。半小时后,老李的“演讲”结束。看着我们茫茫然呆立在跑步机旁,老李忙说就是扭扭腰,压压腿,松松筋骨,热身十分钟再上机子。云说,讲这么复杂做什么,弄得我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老李讪笑一下,主要是怕你们的肌肉拉伤。老李的殷勤她意会了。云知道,即使三年过去,她仍有魅力。云对老李笑笑:谢谢你的讲解!你的身形真好,就是皮肤太白了。话不多,意思全有了——你不是我理想的人选。
云的话也传到了另外几个男子耳朵里,他们对着老李一阵怪笑,还有两个男人跑到门口的大镜前去检视自己的肤色。我想,那时刻轮到老李发蒙了。皮肤白也有错?千古奇闻!我和云都不喜欢皮肤太白的男人,容易给人不好的联想,比如“小白脸”。后来听云说过老李的事。老李从前的一个女友肤色不如他,每次约会总要抹很多香粉,一出汗就显山露水了。老李便调侃,要不要再刷一层“膏灰”。可想而知,那是一次很尴尬的约会。其实老李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爱情会断送在“白”这个问题上。云的这句话应该影响了老李的一生。从那以后,云说老李爱上了太阳,尤其钟爱正午的阳光,烈烈的。他想把自己晒得更像个男人。
男人想要追求一个女子,总会安排一些有预谋的等待才能再次遇见。渐渐地,我们对老李有些了解。他已快三十,初中文化,却有一份稳定优渥的工作,在石油局给领导开车。上班时间不固定,但很清闲。狂热地爱上健美已有两年。老李对女人很挑剔,处了七八个对象也没成。从他初次见云的神情,我约莫猜到他一打眼就觉得云乖巧里透着青涩。云跟我一样,个子娇小,一张娃娃脸总教人看不出确切的年龄。男人们总是自负的,对人生或爱情很有经验的样子,想当然地以为只有心智和身体都不成熟的女子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说出那么缺心眼的话。老李对云的心思,我看透了。云,也知道。
老李自然不及宇的清朗俊逸。虽然他上肢磅礴,下盘稳扎,手长脚阔,但腿毛和脸部肤色差异过大,像一只刷了白漆的猩猩。并且,他的眼神里有很多东西,却不丰富,更不清亮。我清楚,云独喜欢宇那一款。慢慢地,老李加快了速度,开始给我们买饮料。云不推脱,我更不好说什么。欠着一份人情总是不妥。今天老李买可乐,明天云买雪碧。一来二去,锻炼完身体,也说一些健身房之外的话。他们聊得热乎,我便悄悄地走开。老李对健美太过钟爱,一说到某个健美明星或是“人鱼线”,唾沫会溅一地。云对“八大块”没兴趣,她只为红润的气色在跑步。她会说某部热映的影片或者我们的花店。怎奈老李不懂花儿草儿更不看电影,云聊着聊着便意兴阑珊了。有一次老李想约她出去玩,话没出口就被云腰斩了。云说,老李“太白了”,寡淡得很。一个月之后,云的气色果然好起来,开始打扮自己,略施粉黛便是桃腮杏面。青春岁月理应飞扬起来,而非暗沉到底。这些,云都知道。
恋爱不仅要掐对点,也需要适当的辅助工具。风雨雷电能够起一些催化作用。那天是周末,借口店里忙,让云独自去健身房。心里的“小九九”被云看透,对我做个怪脸出了店门。关于那天的事,根据云的描述,大致可以还原。云跑完步准备回店里,天色骤然黯淡下来。六月的天小孩的脸,嘟个小嘴就翻脸。那一场雷雨很骇人,很多地方受到雷击导致停电。云刚走到一楼,一阵风狂猛地吹进来,夹杂着路面的沙石,云的眼睛睁不开了。紧跟着轰一声巨响,楼对面一棵柳树被咔嚓了。老天爷还没尽兴,闪电闪亮登场,亮瞎了大地的眼。火链越来越密集,天上的神仙可能在“轰趴”。开胃酒还没上,直接烧烤了,火星嗞嗞地燃。云正在揉眼睛,“开胃酒”端上来了。一楼大厅阔大的门成了“水帘洞”。水雾飞溅,湿了云的衣衫。老李原本在前面的公园里晒太阳,正晒得欢,倏然间天雷地火撞一块了,灼燃开来。老李脚踩“风火轮”急冲冲往健身房赶,一头扎进“水帘洞”。对上了。缥缈模糊的情愫经过雨的漂洗,重了,有了分量。云说,也怪了。那天老李的脸被雨水一洗刷,竟然不那么白了。可能自来水跟雨水有着本质的区别,雨水里所含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更多。
那一场大雨过后,两个人的眼神明显柔和了。每次从健身房出来,我会知趣地独自离去,心里是祝福他们的。两月后的一个傍晚,老李作为准女婿去了云的家。这样的场合肯定离不开我。云说,有我在,她心里踏实。云爸云妈很满意,脸上堆着笑。好,好,好!小伙子体格好,人白净,还勤快,进家门没坐上几分钟就进了厨房。老李会做菜,我和云是知道的。他刚上班时被分配去食堂干了一年,家常菜会炒几个。老李很谦逊,一个劲问云爸云妈合不合口味。这是他的风格,因了这份谦逊,在单位混得一溜的水顺。云妈妈悄悄跟我说:这小李好,人长得规规整整,说话做事周到细致,一看就不是爱惹事的人。哪像从前的宇,一身的江湖气,动不动就要砍啊杀的。要不是他对云好得没话说,早就不要他们来往了。不能反驳老人家,难得有这样的气氛,我为云感到欣慰。大家很默契,没在老李面前提云的旧事。
晚来的风,悠悠地飘来荡去,很怡然的一个夜晚。云送我出来,她说该结婚了,恋爱谈久了累人。酷暑那天,云和老李举行了没有婚车和婚纱的婚礼。用老李的话来说,那些场面上的东西是做给别人看的。那天,我一直忙着给宾客们端茶递糖,但我清楚云的不悦。老李的父母看到最宝贝的幺儿娶得佳媳,脸上的褶子在展蕊,喝过媳妇敬的茶,怒放了。还做了决定,把房子留给新人住,老两口搬到大女儿那里去。真心替云高兴,若有老人在,新人难免受拘束。云对我详细地讲述过他们的新婚之夜,除去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应该是这样。
是夜,一对新人疲惫至极,又考虑到还有一道工序没完成,不得不洗洗刷刷一番。终于上床了。老李不打算关灯,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要让灯光来见证。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滴血”,一定会幻放出五彩的斑斓,一定闪烁着迷幻的光晕。这么一想,老李就有些陶醉,以一种昂然的姿态抱住了云。
你……跟人睡过了?老李离开云的身子,斗志全无。从一只刷了白漆的大猩猩秒变成抹了腮红的猴子,整体缩水。老李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过滤嘴在两片嘴唇间严重变形。还不解气,用牙咬。过滤嘴里的纤维素被咬疼,洇出了湿湿的泪水。叭不动了。又点上一支。银白的灯光和暖黄的火光交错,映出他半黄半白的一张脸。所有的血聚在胸口,相当郁闷,他吃亏了。他从来没跟女人睡过,他很清白,而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女人竟然已经“睡过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把所有的不满卷进烟丝里,看它灼灼地燃。叭一口,燃一下,心似乎就宽松一分。仿佛,所有的憋闷会随着烟雾一并消散。缤乱的烟灰落在床单上,随着他左移右挪的腿,渐次地铺洒。也落到云的裸背上。亮白的“衣衫”被蒙尘。
第二天,云来找我,愁绪浓染着眼眉。我跟她说:睡了就睡了,没听说婚前要开处女证明的,更不知道恋爱时要坦白所有“历史遗留问题”。睡与不睡之间,有着复杂的辩证关系,这不是我们能悟懂且能掌控自如的。云说,从前跟宇睡,她愿意,她喜欢,不后悔!两个相爱的人做任何事都无可厚非。对,都对!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但是”来了。新婚之夜不见血,问题严重了,成残次品了,不纯洁了,要被人诟病了。这的确是个问题,从没想过的问题,很恼火。我结婚时也遭遇过同样的问题,我那时直接叫男人退货的。我不想沉默。当然,这个问题放到现在根本不是问题,但那时候不一样。至今我也没想明白,保鲜膜撕了一层又一层,处女膜怎地成了一次性用品,一破再没法回收。难不成重回娘胎里二次加工?不能够啊。也奇怪了。男人轻易地就能检视女人的身子。那么女人又当如何?男人“熬出来”的第一碗“参汤”喂了床单和被子。男人的青春期基本是刻在掌纹里。这里面有女人的事么?没有嘛。总不能跟手去较劲吧。
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男人盯着我被“处理”过的身子,头垂着,眉头蹙着。额间几道纹,像砧板上的几把刀,随时准备霍霍向……最后,无奈地,重重地倒在床上,很厌恶地说一声“睡吧”,拉过被子再也不说话。感觉到他额头上的“刀子”滑落下来,一把,又一把,将他划伤。内伤。很重。似乎,那是作为一个男人永远无法弥合的创伤。女人在新婚之夜没有“痛感”,男人就寻不到快感么?我的新婚之夜跟云一样是沉默的。无尽的沉默。沉默在发酵、膨大、蓄势……离婚的念头从那一夜就有了。经过几年不懈地努力,我终于得偿所愿。人挺贱的,喜欢无限地循环自己的过往,离了结,结了离,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力气。如今,虽选择了清寂的日子,一想到婚姻两个字,仍心有余悸。婚姻是把两种不同的血型融合在一起,却不是加点白矾那么简单。
云的情形跟我相似,老李从没对她说过“晚安”。跟云讨论过“睡吧”和“晚安”的区别。我们不喜欢“睡吧”。多了一个“吧”,便涵盖着许多无奈和勉强,有些刺耳。我们更接受“晚安”,柔润了许多,有温情和疼惜在。“睡吧”这两个字像一把小锉刀,锉啊锉,几年下来,心就洞洞眼眼了。云是个讲究人。吃饭要铺桌布,出门前要拥抱,回到家还须亲吻,要求老李将“睡吧”改为“晚安”,最好再加个前缀“宝贝”。云还要求补拍结婚照,她说女人这辈子一定要穿一次婚纱。云的很多习惯成了老李的不习惯,在他看来,类同无理取闹。对于云的硬性规定,老李只勉强配合过几次,慢慢地就烦了。对睡这个词更是排斥。在云的身上,他始终睡不出“新意”,这就愁人了。火热的天,家里却阴煞煞地寒。
后来老李不再让云去健身房,每天还来店里接她。云在他心里不单纯了,是被“睡过”的,他要进行一系列管制。渐渐地,“阶级斗争”升级了。老李开始查看云的包包、内衣、底裤,甚至尾随过她,他很想知道那个睡他老婆的男人究竟是何方圣神。当然,老李很失望,一直没能抓到“奸夫”。后来,老李放弃了,健身后也不回家,直接去舞厅消遣。深夜回到家,云就讥讽他:今晚又拯救了几个良家妇女啊。老李就回敬:总比被人“处理”过的强。日子没法过了,但还得撑下去。云是很要强的女人,不想看到父母再次为她忧心。我心里清楚,她终会被老李“逼上梁山”。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那时候老李热衷于“同学会”。每次回家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意犹未尽的样子。那天云背着老李去做了流产手术,我陪她去的,冒充了一次家属。她不想把孩子生在那个“沉默”的家里。那夜,云躺在床上,面色是苍白的,脸部轮廓却倏然地硬朗了,隐隐地有了挑衅的意味。既然要“阶级斗争”,那就来得更猛烈些。那是云最后一次对老李说“你这个人太白了!”老李试图挽回。毕竟,云漂亮,家境好,是他手里一张亮晃晃的名片。云没有给他机会,婚姻被绞杀。云跟我一样,总会想起新婚之夜男人那张“失望”的脸。那种“不见血”的内伤,可笑至极!那一夜,老李恐怕连“睡吧”也省略了。越来越讨厌这两个字,我曾发誓,倘若我喜欢的男人对我说“睡吧”,我会告诉他“滚吧”。
二00一年九月二十二日,中国健美第一人马华死了。云和老李在那一天离婚。老李可能这辈子都悟不懂云的那句“太白了”是何意,更不明白云为什么不喜欢那句“睡吧”,以及云对他一系列的要求。这一切,我和云知道。无论爱情或婚姻,都需要一种仪式感。仪式感可以让平凡的生活变得有诗意,可以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可以令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婚姻生活中,平淡是常态,云希望在这种常态里注入一些别致的韵味。老李不懂,他真的“太白了”,由外及内,从头至尾。他的生活里只有处女和肌肉。几年后,我和云在路上遇见老李,只瞧了他的侧面,看看自己的B罩杯,迅疾地离开了。哈哈哈,云笑了,胸大的男人无脑,也很无趣。还好姐姐闪得快,不然就在那一堆铁坨坨里“壮烈”了。
云跟我的命运轨迹相同,没有再婚。谈了一场又一场恋爱,再也没有遇到一个每夜跟她说“宝贝,晚安!”的男人。我们对爱情的态度是一样的,不需要男人说“睡吧”,或者是“good night”。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我告诉她:晚安-w-a-n-a-n,我爱你爱你!不要轻易对人说“晚安”。
春夜正好。窗外透进朦淡的月光。我和云在微信里互道:宝贝,晚安!身体里那些纤屑蜷伏的疲倦,慢慢地融进月光。莹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