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
世人皆道一生我风流，惹下无数桃花债，殊不知一阙真心，七载流光，在那一年被秋风染得萧瑟的长安，凝在你瘦月般的眉梢，刻在你苍白的唇角，随你孱弱的身体画作一抔尘土，与我永世相隔。
我不渡沧海波澜，不念巫山云雨，只想再共你一壶清酒，软语温言，纵四壁索然，我亦心安。
——元稹
贞元十八年，我踏上长安的土地。
夕阳摩挲着古老的城墙，洒在护城河里碎成金色而荡漾的乡愁，醉了四地八方的游子。我站在一株古柳下，望着熙熙攘攘的繁华市井，听着酒楼茶肆里诗客狂人的高谈阔论，拂去袍角上沾染的一路风尘。我，元稹，将在这里出人头地，大展拳脚，且待我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
试判拔萃考试中，我与白兄幸不辱命，一举得中。我被委任为校书郎，实乃闲职一个。每日与好友恣意山水，品酒作诗，倒也快活。我不曾奢求姻缘，没曾想上天如此厚待我，冥冥中有些相遇早已注定。
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花园欲盛千场饮，水阁初成百度过。我用一首《追昔游》尚不足以描绘韦府这钟鸣鼎食之家的繁华盛景，置身其中自觉寒酸无比。然而酒兴正浓，诗兴初成，怎敢轻易辜负良辰美景，美文华篇，诗酒相和，绣口一吐便艳惊四座。数次饮宴后，韦相大为赏识，愿将最疼爱的幼女许配与我。
既惊且喜，复又犹疑。我刹那恍惚，仿佛置身云里雾里，唯有丝竹绵绵，缠着乐伎婉转清越的歌声与酒香一起蒸腾在夜色里。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巧笑倩兮的脸庞，那个叫莺莺的女子，那些古庙里倾心相许的誓言，离别时殷殷叮嘱的期盼。转瞬又想到含辛茹苦的母亲，那些截长补败，质价市米的日子，八岁丧父相依为命的凄苦，我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我对着韦相深深一拜，道：小婿一切听从岳父大人的安排。
大丈夫行走世间，取舍有道，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为自己找了诸多借口，向现实低头是我在长安学会的第一件事。宏图大业怎可为儿女情长所累，我宁肯负了莺莺，也不愿负了自己。
新婚之夜，我挑起红盖头，第一次看到了我终生所爱的女子。螓首皓颈，眉目如画，烛火明亮映你桃腮微红，醇酒醉人也不及你笑意潋滟，你一声夫君我便心旌摇荡，无限欢喜。只是可怜你娇生惯养的千金碧玉，下嫁于我这个微末小吏，从此囿于捉襟见肘温饱不济的生活。还记得你翻箱倒柜为我补破旧的衣裳，素手捻针，眼帘低垂，细密的针脚是我永远写不出的情意绵绵的诗句。我馋酒喝，却囊中羞涩，死皮赖脸纠缠于你，你笑着拔下头上陪嫁的金簪为我换酒。我心满意足的就着黄昏日落浅斟漫饮，倚在老槐树下看你扫落叶，看你单薄的身形，零落的发丝，温柔如西子浣纱的动作。如今我身居高位，家财万贯，每日玉箸银杯珍馐佳肴，可再也吃不到你以落叶为薪巧手而炊的野菜。那缠绵舌尖的一缕清香涤荡苦中作乐的岁月，是光阴偷换物是人非永远淘洗不去的味道。
布衣荆钗你不曾皱眉，粗茶淡饭你淡然下咽，你一生处处为我思量，不愿我有一分不如意。当我置身于韦府豪宅，衣香鬓影锦服华袍中唯有我一身布衣，卑微如蝼蚁。我叹道：紫垣驺骑入华居，公子文衣护锦典。眠阁书生复何事，也骑羸马丛尚书。我自卑，也你懂得我的自卑。可是他人以我为拙，夫人以我为尊。置生涯于濩落，夫人以我为适道。捐昼夜于朋宴，夫人以我为狎贤。无论我多么没出息，无法养家糊口，受尽别人讥笑，你总以为我走的是正道；我昼夜和朋友把酒言欢，你赞我和贤人交道。我一切的贫穷与自卑，你毫无怨言的接受；我作为一个男子所需要的尊敬和爱慕，你从不吝啬给予，我元稹此生定敬你爱你，白首不相离。
遣悲怀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和元年，我与白兄一同参加制策考试，终于高中榜首，官拜左拾遗。我初入官场，意气风发，只以为刚正不阿，为国分忧才是本分，却招来当政者的忌恨，被贬为河南尉。一腔悲愤无处排遣，偏逢祸不单行，数日后母亲因病去世。丁忧三年，万事艰难，你从无半句怨言，尽心尽力打理家中大小事务。元和四年，我回到长安，与你短暂相聚后，又被派往洛阳，未曾想到那边是你我诀别。
你病逝了。
很多个夜里我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这四个字犹如锥楔刀刻，痛入骨髓，若干年后依然如噬魂魔咒，在某个红尘悠游金风玉露的时刻依然令我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人生有一苦曰一语成谶。你我曾戏言身后事，只当是玩笑之语，可如今我来办你的身后事。我将你的衣物施舍给他人，不再受睹物思人的苦楚。可你的缝补过的衣裳，绣过的荷包，纳过的鞋底还锁在那口掉了漆的红木箱子里，镂花铜扣失去你素手的抚摸早已锈迹斑斑。我看到那些曾侍奉你的婢女，眉眼间依稀有你的模样，仿佛转过回廊推开房门，你还会和三两丫环一起剪着噼啪的烛火，言笑晏晏绣着一幅鸳鸯。你跟着我一生贫苦，百事皆愁，却不悔于色，不戚于言；现在我纵有家财万贯，仆婢成群，能给你的却只有化为飞灰的纸钱，一把燃成残烬的祭香。
后来我辗转流离，又遇到了很多女子，薛涛，安仙嫔，裴淑，刘采春，我甚至续了贤纳了妾。世人道我是表里不一的薄情郎，谁又懂我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念君的苦楚。十丈软红，几度风流，蹉跎着许多年华，我得遇知己，得遇美人，纵然软玉温香在怀，却也不是你，不是陪我走过那段艰苦年华相濡以沫的你。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生何其短暂，我又何其有幸与你共度七载流光。每每静坐思君，嗟叹物是人非。邓攸一生至善，却终身无子，可见老天爷也无法眷顾所有无辜。你一生聪敏贤淑，不辞辛苦为我诞下六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平安长大。我纵效仿潘岳为你写下殷殷悼词，泣血相思，也换不回你展眉一笑。如许深情，只愿魂归九泉时在再你相遇，携手过那奈何桥，抛却前尘往生，再谱一曲长相守，可唯恐在那黄泉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罢了，什么来生，什么轮回，皆是虚妄。
我一生爱了许多人，负了许多人，不敢妄称痴情，可你始终是我最眷恋的妻。
冷月如霜，夜鸟悲啼，不只是你离开我的第几个寒夜。窗外昙花开了否？那是你回眸一笑遗留下隔世经年的香，还是不忍我独熬相思苦而魂梦归来的倩影？你一生受我牵累，忧心劳苦，未曾展眉开怀一笑，我念及此，漫漫长夜，终不能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