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陶美丽的大椭圆轨道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寻小说篇。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卫星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颗真正的卫星,正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飞行。
他看到了叠加数百亿年的黑暗,看到有耀眼白光不知从何而来,看到无数星星在远方的深邃中闪烁,又看到更多颗星星被无边荒寂吞没。
有时他会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在接近,庞大、幽静、寒冷、没有形状,但他也总能感到他从它们中间穿过去了,像条侥幸钻出网眼的鱼。还有的时候他似乎恍然醒悟了什么,记起了自己好像要往哪儿去,不过更多时候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飞着,没能想起这个问题。
深夜,他再次从这个梦里醒来,侧过身体蜷缩在那里。
那显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宇宙,他想,不然其他卫星都去哪儿了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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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索上的玛利亚
小舞来找陶美丽的时候,卫星正忙着寻死。
当时他的心情里并没有多少可被称之为悲伤或忧郁的东西,只类似某种收尾时的苟简与仓促。他好像早就在等着这天了,从十七年前顺利由子宫升入产道的那刻开始。同一天有颗叫做Wthay-6的人造卫星发射失败,没能进入预定轨道。
他洗了澡,依次穿好黑色三角裤、黑色长裤、黑色人字拖、灰色T恤——胸前有行黑色文字:除了生命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阳台角落的纸箱里有捆尼龙绳,他拿出来,按演练多次的手法熟练地打个绳套,返回房间,踩着椅子系在顶灯灯托上。离近了看这灯托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最好先挂点别的试一下。他张望一圈,没有思路。
房间保持着三年前他离开时的样子,只多了一物少了一物。多的是那台带驱蚊功能的空调扇,他搬回来那天父亲新买的。少的东西是连结,或者说亲切感,他和三年前的他被分割成了两个可以同时存在的人,透过床单幼稚的海蓝色,他看到了一个无法确认是自己的自己。
有电话,父亲的,问他怎么样,在干什么,有没有事。他说没事,他刚起。父亲说放假了就该多睡睡,又说自己过两天再回家,让他照顾好自己。他说好。
电话挂了,他耳朵里仍回响着通话时背景中的碰牌声。
父亲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看样子还在棋牌室,听说父亲已经往那里扔了不少钱,但也因利乘便睡到了守寡的老板娘,不知算输算赢。他其实看得出父亲仍在对他搬回来感到不适应,也看得出父亲在努力掩饰这点。这太压抑了。他也不想给谁造成困扰,他只是循途守辙顺从着命运的引力场。
他装好手机,来卫生间清空了膀胱,按下冲水开关,盯着马桶中心,直到漩涡把每粒泡沫都卷得荡然无存才撒手。最近他似乎能在任意一种湮灭中窥见命途真谛,人生的形状其实和长度没关系,只是个弹性问题。
他想到了适合挂在绳套上的东西。
他推开虚掩的门,进入父亲房间。
窗帘中间没拉严,午后阳光射入一抹醺黄。他越过这条光,走来墙边打开衣柜,挪走部分衣物,露出埋在下面的硅胶娃娃。两天前他无意中在这里发现了它,他不知道父亲怎么称呼它,但他觉得它很像小泽玛利亚。陈旧返潮的木漆味与积蓄已久的成年男性体味羼杂成窒闷的凝聚态,而玛利亚似乎并没觉得有多难受。它端坐在柜底,凝视着一摞磨毛起球的秋衣秋裤,姿态优雅,神情安然,仿佛看着满园玫瑰花。
他从柜子里抱出玛利亚,夹在臂弯搬来自己房间,把它的脖子套进绳套里,松了手,跳下椅子,抻着领口扇扇,仰头看着玛利亚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慢慢悬停在半空。窗外知了没完没了地叫,拖曳成无力回避的白噪音,哪都没有风,窗帘一动不动。玛利亚很安静,浓密的头发,饱满的两腮和嘴唇,白色睡裙让它看起来很温柔。它不像母亲,也不像继母,也不像最近的棋牌室老板娘。
他等了会儿。还行,灯托看似稳妥,虽然玛利亚比他轻很多。直接上吧,他想。但他好像听见了敲门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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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帽少女
笃笃笃。
很轻的几下。
再听听,没什么动静了。
他走来门边,凑近猫眼往外看。楼道的感应灯没亮,斑驳绿墙阴森森的,配电箱的门坏了,残毁洞口坐着一个人,身形细瘦,头上有顶古怪的飞行帽,很像传奇飞行员阔日杜布戴的那种。
谁?他隔着门问。
那人跳下墙,轻手轻脚走来门前。女生,大概十四五岁,宽大的黑T恤和工装短裤,鼓囊囊的粉色双肩包,帽子下的齐肩发又细又软又凌乱。
你好,请问是卫国龙家么?我找陶美丽。
很清澈的声音,父亲和继母的名字。
她不住这儿了,他大声说。
唔……少女凑来猫眼前,五官放大到怪异诡奇的程度。那请问,她现在住哪呢?
她眼珠颜色有些浅,神色里有种很特别的迷蒙感。他往后缩缩头,离开猫眼。
你找她干嘛?他看着门问。
她是我妈,亲生的那个,我是说,生母,我是说,算了。
这么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他忽然有点儿不自在。他想他可能应该请她进屋坐坐,再想想绞索上的玛利亚,还是打消了这念头。不过陶美丽已经是前任继母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其实也算不上有什么联系。他打开一半门,手撑着门框看着她,情不自禁带着点歉意。
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她两个月前就跟我爸离婚了,他说。
唔……果然。她点点头。
嗯?他皱下眉。
你爸爸的头发是不是像你的一样浓密?
啊?
我后来想明白了,我妈应该是想找个杰森斯坦森那样的男人,光头的,能一个打十个,我爸不是这样的,你爸爸应该也不是吧?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很期待他的回答。他张张嘴,几秒钟后,发出一个无声的啊字。
那就不打扰了。她退后一步,抓紧背包带子。既然曾经是哥哥,还请多多注意身体,看你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不管怎样,还是要好好吃饭呀,再见。
少女说完,挥挥手,转身走向楼梯口,拐个弯下了楼。楼道再次恢复往日的寂静冷清,残缺褪色的春联,霉迹斑斑的墙,破烂的黑色门洞,按某种神秘规律时亮时灭的灯——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他收回视线,把门关回来。
肚子突然叫起来。
咕噜噜。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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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的牛排
牛排店离他家更近,但全有比他先到,因为全有骑着他的雅马哈MT-09。
他们挑了靠窗的座位,全有点了厚切牛排配黑啤,他点了虾仁牛排面搭可乐。他刚才正打算煮面,水还没烧好就接到了全有电话。全有说干嘛呢哥哥请你喝下午茶。他说哥哥流血不流泪喝酒不喝茶。全有说那哥哥请你吃牛排。他说好。
上周四他搬回来那天全有立刻跑来找他,尽管三年没见,他仍看得出他俩的友谊没变。但现在他和全有在一起时只有表面的热情。他觉得自己很虚伪,但也对此无能为力。离开这里的三年时光就像是被谁偷走了,顺带着也偷走了他身体里很多有形有质的东西。他现在拥有的不过是这具被很多人所熟悉的外壳,而内里,他相信他的内里正在流失,随着向前的每一步,渗入身后的土地。
饭菜很快上齐了,店里就他们两个客人。
下午四点吃牛排难道很奇怪?
全有嚼着肉说你衣服上这字什么意思。他嚼着肉说没什么意思。全有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越来越丧了。他说去你妈的你找我什么事。全有说我这几天能不能住你家?他说干嘛?全有说我爸我妈打翻天了我大姐二姐都不回家了。他想想说等回去我给你电话你再过来。全有说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他说有啊关你屁事。
全有叹口气,连着咀嚼几下,咽了嘴里的食物,仰着脖子灌几口黑啤,放下杯子,直勾勾瞪着他。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往往就是要开始抒情了,夹杂着对抒情对象大量的关怀和慰藉。饶了我吧,他想,不过还是决定再忍耐一次。
卫哥,我知道你挺不容易的,全有说。
他咬着面条没说话。
你爸你妈太能折腾了,换我我真受不了。
谁爸妈正在家里打翻天呢?他反问道。
那不一样,他俩从我生下来打到现在了,照我看还能再打一万年,跟你家两个情况。全有仍是定定看着他,满脸关切。我是说真的卫哥,你才多大就已经没地方去了,整天像个狗子似的被撵来撵去,你他妈还是个孩子呢。
有东西自下而上抵住了喉咙,他端起杯子喝口可乐,强行把它吞下去,鼻子里那种壅塞感也随之退去。自己的事需要别人来观察、拆解、分析给他听么?他认为这是种耻辱,为此感到无地自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可这种解析,恰恰相反,没人明白他究竟怎么回事。
他想起他说要搬回来和父亲住时,母亲对继父说的话。我儿子太善良了,刚离婚那会儿怕我一个人不好过就来陪着我,现在我有了伴,他爸成一个人了,就又要回去陪他爸了,我儿子就只想着让我们开心。母亲说的时候眼泪汪汪,但他却不能投入地听。不久前他无意中撞见母亲和父亲通话,听见她指责父亲把麻烦丢给她。他是姓卫的!母亲喊,要不你让他改姓!他没听见父亲怎么答。
近来他发现自己时常想起母亲那番话,那听起来像是种称赞,但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想。他真的是为了他们么?他不这么以为。看起来明明更像是种逃避,就像网上那些人说的,打从心底不愿接受新的家庭。不过要让他自己说,一切都是因为惯性,他没有改变状态的动力,他只能选择最自然的方向。
全哥,别来这套,他说,我不需要。
得。全有重新拿起刀叉,用力剁进肉里。我卫哥打开心扉会死呗,懂,懂。
他看着全有把新切的肉放进嘴里,腮帮子再次开始蠕动,这才移开视线。
你爸你妈这次又是为什么打?他问。
全有擦擦嘴,把纸巾揉成团扔在一边:说出来你都不敢信,我爸突然要出家,说前半辈子过得太累了,从此要远离俗务净化心灵,闹半天老婆孩子都是俗务呗,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那确实是,有大病!他赞同道。
母亲当年也是类似的说法。国龙,干嘛非要互相迁就呢?咱们都去找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不好吗?还有陶姨,父亲说陶姨觉得他跟她前夫一样没法给她真正的幸福,她必须继续去找那个能给她这个的人才行。所以人就是那么种生物,他想,时刻蠢蠢欲动,总惦记着要去寻找那么个地方,能什么麻烦都没有,能让你知道自己是谁,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这地方是有,在梦里,只要你梦得到。
他一口气喝完可乐,放下杯子瞥眼窗外。
只这一眼就看见了街对面的少女。
细胳膊细腿,鼓囊囊的双肩包,大得过分的男式衣裤,七月烈阳下还戴着飞行帽,阔日杜布戴的那种。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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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咋这么阴暗呢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卫星的目光紧随着少女。
她刚走出一家旅店,接着进了相邻的另一家旅店,很快又出来了,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一个花半袖的矮壮男人从旁边经过,停在她身边和她说了什么,她跟着男人往回走,拐进一条小巷。
有东西弹在他脸上,他看看全有,摸摸脸,低下头,看见了身上的迷迭香。
看什么呢跟你说话呢,全有说。
说什么?
我昨——
算了,你先等等,他说。
他站起来,迷迭香掉在地上。他几步出了店门,半跑半走穿过马路,一头扎进巷子里。
小巷没多深,只是又窄又阴冷,夹道两边搭满杂乱小店,艰难支撑着顶上的老旧居民楼,乱糟糟的雨棚和防盗窗遮蔽了阳光,墙上到处钉着按摩店养生馆的招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男人和少女就走在狭窄曲折的空隙里,男人的手放在那只粉色背包上,像是在推她。
嗨!卫星大喊一声,跑起来。
男人和少女回过头,停在原地。
他几步冲来二人跟前,一把把少女拉来身边,瞪着男人。
男人皱起八字眉:哎?你小子怎么回事,怎么抢我客人呢。
谁抢你客人,你要干嘛?他问。
少女扯扯他衣角,他转头看着她。
我的年纪呢,不够住店,人家都不让我住,都很正经,我是说,正确,但他可以,他说他开网吧,他那儿可以。
她眼神还是迷迷蒙蒙的,看人时就像看着多么难以理解的东西。
他移走目光,语气软下来:他说什么你就信啊……
男人高高耸起眉头,堆出满脑门褶子:现在的小孩心理咋这么阴暗呢,小老弟我跟你说,还是有很多叔叔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赚钱的好不好?倒是你,你谁啊,你认识这小妹妹吗?
认识啊,我是她哥,他说。
他带着她往回走,一时也想不起来有什么要说的,快走出小巷才想起问她名字,顺便告诉了她他的名字。她说她叫小舞,跳舞的舞,同时停下来弯弯膝盖,两只手臂下上左右挥动一下,可能是在做跳舞的示意。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确信了自己的感觉没错。她的脑袋里可能哪有点问题,但也无所谓,每个人都有问题,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路上他给全有打电话,告诉全有他先回家了。全有说你妈的你小子——他打断全有说对不起啊二十四小时内你是我爸爸,然后挂了电话。
为什么要住店,怎么不回家?他问她。
唔……你忘了吗?我得找我妈。
你家里人知道你在找她么?
就是我妈,我是说,继母,我,算了,让我去找她。
你爸呢,他怎么说?
我爸死了,我是说,他逝世了,继母开始很生气,但后来就很高兴,她说这对我是好事,我该去找我妈了,这样我们一家人就能团团圆圆。
穿紧身半袖的人把一张游泳馆的宣传单递来他面前,他挥手打开,听见小舞在身后发出惊呼。
接下来他没再问她什么。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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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型绳套里的小脑袋
他转动钥匙打开门,小舞很自然地就跟着他进来。他打开鞋柜看看,把自己的人字拖给了她,挑双写着大众浴池的趿拉板穿上。小舞脱袜子的动作很慢,他看见了她脚上的水泡。他问她走了多久。她说她早上七点就出门了。他问她从哪来。她说个地址。他想想,离这儿三十公里。
他找出碘伏和棉签给她:会用么?
会,这些东西,我都很会用。她坐在地上,拧开碘伏盖子。
他摸摸额头。
我先进去收拾一下,等下你住我房间,他说。
好,谢谢哥。
你那帽子,不热么?
她摘下帽子攥在手里,抬眼看着他。他看到她刘海儿被捂湿了,也看到了她眼里的紧张。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房间。
出门前玛利亚就被他放回了原处,眼下只有那个绳套需要处理。老实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的形状都很完美,原本他还打算回来后继续执行那个计划,但目前看来,至少今天,他得离它远一点。
他上了椅子,仰着头去解系在灯托上的绳结,倒霉的是和在其他物体或者高度上一样,绳结这东西总是系起来容易解开难。他身上仍在冒汗,部分是因为刚才顶着太阳走了一圈,还有部分是因为他始终在留意着小舞的动静。不过小舞很安静。
绳结终于松了,他脖子也快折了。他晃晃脖子甩甩手,抓着绳子一端往外抽,这时突然有人用力敲门,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从水滴型的绳套里看见了房间门口探出的小舞的脑袋。唔?她神色更迷蒙了。这也难怪,他想。
他的手慢慢离开绳子,开口时尽量让声音显得亲善: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事哥,我懂。小舞点点头,脑袋倏地消失了。
他弓着身子僵在椅子上,心惊胆战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听见全有说,诶?听见小舞礼貌地打招呼。
你好,你找谁?
我找……我找……卫,卫星。
他现在不方便,你穿这个鞋子,坐那里等他,好吗?
好……好啊。
小舞跑进来,仰头看着他,悄声喊:哥,快下来,有客人,等下再死,我是说,逝世。
他急忙抽出最后一截绳子,从灯托上摘下绳套,跳下椅子,把绳子塞进衣柜,关上柜门。做完这一切,他看看小舞,揪起领口扇着走出房间,一眼就看见过道边全有探出的头。
不是让你等电话么?他问全有。
我那么听你话呢。全有翻个大大的白眼儿。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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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碟帽状边缘下射出的冷光
对于小舞的身份,全有接受得毫不费力。
她跟陶美丽挺像的,尖下巴,大眼睛,全有说。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全有又说。
所有计划外的遭遇都是鬼使神差,卫星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能有什么事可干,他掏出手机打开一款像素风的冒险游戏,顺便听着坐在他左边的全有和坐在他右边的小舞聊天。全有问了小舞不少问题,诸如你多大啊在哪上学啊谈过男朋友没啊之类的,并且似乎也从小舞的回答里看出了她的问题,但全有对此显然毫不在意。
找到你妈以后呢?你打算跟她一起过啊,全有问。
是,我们三个要团聚,家人就该在一起。
小舞够过双肩包搂在怀里,拉开拉链,先是拿出一卷卫生纸,然后取出个布包。她拆开布包,原来是件衣服,里面是个白底蓝花的瓷罐,她把罐子举起来一点给他们看。
看,我爸,她说。
卫星看着罐身大大的“奠”字,不由自主向后缩缩身子。全有比他缩得还快,瘦猴般的身体在沙发上蜷成一团。
嘘——小舞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前面。听,我爸在说话了。
卫星看看全有,全有嘴巴张成了个〇字。他转而看着小舞,不知为什么,他完全相信她真的听到了。
他说什么了?他问她。
小舞摇摇头:不知道,每次我都没听清,他说的声音太小了。
卫生间传出浠沥沥的水声,门下透出一小片水银色,在幽黯过道中无比清晰,像飞碟帽状边缘下射出的冷光。卫星靠着沙发靠背半躺半坐,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在刷手机。他看看全有,全有也看看他,这之前他们从未离一个洗澡的女生这么近。这一刻是神圣的,至少几乎是,他不知道全有是不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几分虔诚,但全有的神态正无限接近于此。全有仰靠在那里,两手交叉垫在脑后,扭脸看着他,整个人宁静至极,似乎笼罩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寂灭的肃穆里。
你打算怎么办?全有突然问。
不知道,我还没细想。
快想吧!全有压着声音喊,你这算拐带未成年少女了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在等着你!
他摸摸额头:当时我觉得得这么办……要不明天我先问问我爸,看看他知不知道我陶姨在哪,不行就把她交给警察。
全有转回脸去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卫哥。
啊?
你一定要帮她找到她妈啊,别让她跟你似的没处去。
啊。
他也枕着自己的手,看向天花板。我不是没处去,他想。
等下咱俩怎么睡?全有又问。
睡我爸那屋,我睡外头你睡里头。
那我要想起夜怎么办?
从我尸体上跨过去吧全哥。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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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mBoomBoom的雅马哈
卫星特意挑了八点半打电话,但父亲可能根本没睡。背景里碰牌声吃糊声此起彼伏,和他周围温煦宁静的晨光形成鲜明对比。
你问她干嘛?父亲打个不太连贯的呵欠。
她女儿来找她了,我替她问问。
她女儿?那个弱智孩子?
他的牙在嘴里面咬住下唇内侧,用鼻子回答了这个问题:嗯。
不知道啊,你姨好像换号了,手机微信都没再联系上过,要不你让她上柜台找找去?
他想起来了,继母在银河大厦的资生堂专柜做柜姐。
好,我告诉她,他说。
谢谢爸,他又说。
嗐,谢啥,还有事吗儿子?
没事了。
嗯嗯,好,有事给爸打电话。
好。
他挂了电话,看看全有,全有正吸溜吸溜大口吃着小舞煮的面条。哇,真好吃,全有口齿不清说,说完又埋头大吃一口。这面条其实除了葱花酱油盐什么佐料都没有,但他也知道全有的赞美是诚心诚意,因为这是小舞专为全有做的,以答谢全有昨晚请她吃外卖。吃完早餐,小舞坚持洗了碗。说不定等下就不回来了,先洗掉,她说,谢谢哥让我住家里,做点活应该的。
他热了车,跨上摩托,小舞小心翼翼扶着他坐在后座上。她没再戴着飞行帽,不过身上仍是穿着宽大松懈的男式衣服,据她说都是她爸的。至于他自己——那件灰T恤确实太丧了,他换了件中规中矩的白T恤。头盔只有一个,但他为她准备了别的。他拿出个有彩绘星空的宇航员头盔递给她,这是上次去天文馆买的纪念品。热,先拿着,我不会骑太快,到了大的十字路口咱们再戴,他告诉她。
祝你顺利找到你妈啊小舞!全有对小舞说。
你小心点,别把咱妹摔了,全有对他说。
看好家,别瞎祸祸,他说。
你当我哈士奇呢!全有瞪他一眼,又说,拜拜二位,一路顺风,你们骑我车就是骑我,我与你们同在。
他拧动油门,Boom,Boom,Boom————空气一阵抖动,车子发动起来了,不愧是扭矩大师,似是有股洪荒之力带着他们窜了出去。小舞放在他腰部的手一下抓紧,身体随之紧贴在他后背上。尽管已经对此做足了心理准备,他的知觉还是无法遏制地变得异常敏锐。小舞抓着他衣服的手指又小又尖,双腿在他胯骨两侧的触感若有似无,这不过是具陌生的身体,他却察觉到某种涵括万物消长的亲密。
四环路车人寥寥,三缸声浪如此美妙动听,风冲进袖口直达肋骨肩胛,而最中心位置的意志正完全臣服于初次领会的柔暖轻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路一寸寸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似乎从这种感知里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或者更夸张点说,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获得了在天国花园里永生的资格。阳光还没那么燥热,风带来丝丝清凉与说不出名字的草木香,这一刻他只觉得浑身畅快。怎么会有那么多事要考虑啊,抛却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目标,他只想就这样,迎着风,迎着阳光,带着后座上的女孩在路上疾驰,没有方向,没有止境。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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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61.76 7594216 295.10°
人各有志
资生堂专柜有两个柜姐在,一个根本不知道陶美丽是谁,另一个高个子高颧骨的正在向顾客推销商品,让他们等等。小舞趴在柜台上数口红色号,他站在旁边百无聊赖。那柜姐推荐了水乳套装给原本只想买支爽肤水的顾客,又推荐了同系列的精华,顺便还捎带着卖掉了一支新款眉笔,令他叹为观止。
顾客走了,柜姐听小舞说是陶美丽女儿,就把他们请到最里面的角落说话。她告诉他们陶美丽一个多月前就被辞退了,理由是行为不检违规违纪。
她说话不注意,有时候会惹得顾客不高兴,其实都是些实事求是的话,但人就是愿意听好听的,柜姐说,因为她形象好,人也聪明,柜长也就一直忍着,最后辞退她是因为发现她偷拿专柜的小样在网上卖,这违反了规定,不过……
她抬眼看着他们。
其实那个账号是我的,跟陶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没把我供出来,也许她是可怜我吧,我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她总觉得她比我轻松比我过得好,但怎么说呢?人各有志,我也不想活成她那样。
说到这儿柜姐看看小舞,小舞也迷迷蒙蒙看着她。
柜姐对她笑笑:唉,我跟个孩子说这些干嘛?
她扯张便签,从口袋里掏出支笔在上面写了些字递给他们:这是陶姐刚搬出来的时候住的地方,我就去过一次,大体上应该没记错。还有……
她瞥一眼不远处正殷勤服侍顾客的同事,弯腰打开下面的柜子,取出一个装着东西的黑塑料袋,交给小舞:这个你们帮我带给她,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替我说,谢谢她。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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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她跑了
便签上的地址在市中心靠北的位置,是原来的老城区,大量待拆迁的旧楼房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窗户间遍布风雨侵蚀的痕迹。他们找来门牌号所在的地方,几幢高楼间夹着几间小平房,左右各有四五间的样子,两侧墙壁间在半空处扯着已经脏污了的白色塑料布,从最外面一直搭到最里面,像是遮雨遮阳用的。塑料布底下的荫凉里坐着个穿背心大裤衩的肿眼泡老伯,身前放着菜筐和塑料袋,正在摘豆角,旁边的水龙头哗哗放着水,冲着一盆韭菜。
老伯问他们找谁。他们说租住在这里的陶美丽。老伯问他们是陶美丽什么人。小舞说我是她女儿。
老伯伸长胳膊关了水,嘿一声,不知是笑是叹:等你找着你妈,让她赶紧把欠的房钱交了,行不行?
欠了多少?小舞问。
不多,一个月四百五,俩月九百,早知道就跟她要押金了,怪我当时心软,不然也不能叫她跑了,老伯说,跟你们说,我看她一个人不容易,还介绍我儿子给她,得亏她没同意!
卫星觉得车子一轻,回头看看,小舞已经下了车。她取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个磨掉色的男式钱包,掏出一沓钱数出几张递给老伯。他想阻拦,没来得及。
爷爷,我替我妈,还了欠你的钱,小舞说,你能告诉我她去……唔……当然啦,你不可能知道。
老伯数数手里的钱,对小舞笑笑:多谢你了姑娘,我可真没想到还能收着这笔钱,你妈去哪了我是真不知道,但我能给你提供个去处。
老伯把钱塞进裤衩口袋里,重新拿起根豆角,边摘边说:街口那个川菜馆里有个厨子,姓彭,是个半大小伙子,我这么说可能不好听,但你妈跟他关系不一般,好几次我都看见她把那小伙子往家带,早先我就跟他打听过你妈的去处,他跟我说不知道,要不你们再去问问看。
小舞和老伯道个别,抓着他衣服重新上了车:哥,要是还找不着,你就回家吧,你的胳膊,晒得红红红红的了。
我回去也没事干,他说。
他调个头往街口骑,突然放缓了速度。他忘了,如果找到陶美丽他就该和小舞告别了。
谢谢哥,小舞说。
客气什么。
接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小舞,你刚才其实不必替你妈还那笔钱,他说。
我为她做点什么,不是应该的吗?
他想说你妈可没为你做什么,但到底没有说。一个人能让另一个人还有寻找她的动力,那肯定应该还是为那个人做过些什么,即使陶美丽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即使她根本就什么也没干过。但总之,小舞接收到了,不知从哪。
他看看时间,十二点了,太阳正大,他们也该休息休息了,街车后座不适合久坐。
他侧侧头,问小舞:你能吃辣么?
能啊,小舞说,我什么都能吃,我是说,能吃的。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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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问我了
卫星推开店门,沁骨凉气裹着水煮鱼的浓香味扑面而来,他不由打个寒颤。他回头看看小舞,小舞缩着肩膀说,嘿哟,好爽!他笑笑,关上门朝里走。他见过的所有川菜馆样子都差不多,紧凑的木结构,装修以红色为主,托辣椒的福,主打一个热闹喜庆。现在是饭点儿,店里已经快坐满了,明显是情侣的,一家人带着小孩的,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浸透了红油的菜。他们先来了服务台,向服务员打听彭师傅在不在,服务员说在的,其中一个离开片刻,回来说彭师傅现在实在走不开,让他们等等。
他们在墙边铺着红椅垫的四人桌落座,他和小舞面对面。他们点了两个菜,回锅肉和泡椒牛蛙,还有两碗米饭。饭菜陆陆续续上来,小舞说这顿她请,看到他点头她才拿起筷子,慢慢朝嘴里送口米饭。
我好久没来饭店吃饭了,小舞说,上次还是和我妈,我是说,和生母一起,四年前的时候。
那可真是够久了,他想,他倒是常常下馆子,不过多数时候就他自己。离婚后不久母亲就开始和继父交往,那时起他们母子就没再一起干过什么,搬回来那天父亲请他在饭店吃了一顿,但他当时其实更想和父亲在家里的餐桌上吃。
以后就可以了,等你找到你妈,就可以老和她一起来饭店吃了,他说。
倒不是多想这样……唔,我是说,现在这样很喜欢,但我并没想让我妈怎样,能找到她就好,别的是不会变化的。
你指什么?
他第一次看到小舞皱起眉。她拿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似乎在费力想着什么,半晌后才抬头看着他,眼神又是那样迷迷蒙蒙的,像突然丧失了所有记忆。
我妈不会在乎我的,她还有事要做,那时她问我了,在饭店,她问我,你支持妈妈么?
支持她什么?
支持她离开我们,她说她是去寻找幸福,希望我理解。
妙啊,他不禁想,这和母亲对他的那番称赞有异曲同工之妙。事情就是从这时开始产生关联的。你被委以重任,头顶英雄的名号,挂上辉煌的勋章,然后被投放在战场上。但这本不该是你的战场,于是你茫然四顾,发现没有敌人,没有边界,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离开的途径。
别管她,懂么?忘了这事,他说。
唔……这,我试试看。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什么,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又说。
我不是很理解人,从小爸妈就告诉我,我头里面有问题。小舞轻轻拍拍自己的头。
他探手过去,在她头发上胡噜一把,和看起来一样,她头发非常软。
别瞎想了,他说,好好吃饭,有问题没问题,先长大再说。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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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彭厨子
吃好后他们没再占着座,起来在门口的鱼缸边继续等着。小舞全神贯注盯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鱼,像鱼似的不知疲倦,他边留意着她边打起游戏,渐渐也就忘乎所以。
服务员清桌的时间明显多于上菜时间的时候,彭师傅终于出现了。二十来岁的样子,沾着油点子的白色厨师衣,高个子,小方脸,浓密的头发和眉毛,小生型的帅哥。
彭师傅用手里的厨师帽扇着风打量打量他们:你们找我?
唔唔!请问!你知道我妈,陶美丽在哪么?小舞问。
彭师傅很明显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帽子:她没说过她还有个女儿。
唔……是吗……
卫星看看小舞,问彭师傅:你知道她在哪么?
彭师傅胡噜胡噜自己头发,深深锁起眉头看着他们:唉,我也想知道啊,她说走就走了,也没跟我打招呼,说不定她就是为了躲我才跑了吧!
彭师傅请他们一起在门口的座位坐下,倒了三杯柠檬水,自己先喝几口,然后很痛快地给他们讲起了他跟陶美丽的关系。
不瞒你们说,我对陶姐是一见钟情,她跟我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电影明星不能说是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而且人也很热情,我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她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跟陶姐表示好感以后,陶姐很生气,她说我比她小太多了,她一直拿我当儿子看,哎?你小子别笑,我不过就比她小十岁,远不到能当儿子的程度吧!
卫星收了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唉,总之,那之后她就躲着我了,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我去找她也不开门,再后来干脆搬走了,那老头还追着我要人,蒙我说陶姐欠着他钱,怎么可能呢?陶姐才不是那种人,我看他就是想让陶姐嫁给他那个傻儿子吧!
彭师傅的猜测也不知有几分可信,但现在也不可能去把钱要回来了。直觉上,卫星认为那老伯应该没骗人,但他其实对这位前任继母也没多了解。
小妹妹,啊不,小姑娘,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彭师傅的话题突然跳跃到小舞身上。
唔?小舞身子一震,像刚睡醒。这个……我呢,就快十六岁了,叫我小舞就好,跳舞……的舞。
卫星等了等,但这次她没起来跳舞。
小舞,如果你找到你妈,记得替我跟她道个歉,彭师傅说,啊对,你们等等。
彭师傅起身离开,片刻后拎着个一尺多长的盒子回来,大老远就传过来混合着油脂与肉汁的浓郁蒜香。
正好有条刚烤好的,你给你妈带上。他把盒子递给小舞。我后来想想,挺对不起你妈的,怪我太性急了,你告诉她,以后我会成熟点的,让她再给我个机会,啊对,我也不介意她有你这么大个孩子!
唔……彭师傅,谢谢你,但,我这么说你别难过,我妈不会喜欢你的。
嗯?
你头发太多了。
啊?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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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61.76 7594216 117.29°
西瓜啵啵及全有的部分灵魂
卫星和呆愣成泥塑的彭师傅道个别,推着小舞起身出了门。他看看他俩满当当的行李,不禁皱起眉头,现在要带给陶美丽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可还是不知道陶美丽在哪。只剩下最后的办法了。他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开始搜索最近的派出所。屏幕突然切换成来电界面,是父亲,他接起来。
爸,什么事?
哦,那个,那姑娘找见你陶姨了吗?
还没。
那正好,我刚想起来你陶姨带我回过她妈那儿一次,你告诉那姑娘,她要没上过那找可以去去,哦……想起来了,她肯定没去过。
父亲不知为什么这么说,但他也顾不得细究这个。
陶姨她妈?在哪?
父亲说个地方,是下属的一个县,离这里四五十公里。骑快点一小时就到了,但他当然得骑慢点。
你等等,我给你把地址发过去,具体第几层记不太清了,你让她问问,父亲说。
好,他说,爸,谢谢。
嗐,你这孩子,净瞎客气!对了,我今天赢了不少,等下顺便给你发个红包,你收了。
好。
嗯嗯,拜拜了儿子。
拜拜爸。
电话挂了,他收起手机问小舞:你去过你姥姥那么?
姥姥?我有姥姥?我的?
小舞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迷蒙,看来确实是绝对肯定一定没去过了。他让她把烤鱼倒进塑料袋,扔了盒子,把袋子挂在车把上。酷酷的街车就这么变成了买菜车,还飘着股大蒜味。日头正热,即便停在阴凉处车座还是烫手得很,他来回看看,推着车带着小舞来到街边的饮料店,要了两个冰的西瓜啵啵,一起坐在遮阳伞下慢慢喝。他低头看一眼,领口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又看看小舞。小舞的脖子湿漉漉的,黏着头发丝,遮阳伞把她的脸染成了淡淡的粉紫色,让她看起来像株奇异的植物,轻灵空幻,来自某个遥远的奇异星系,尽管她穿着那么暗淡的衣服。
此刻有种别样的寂静。延绵不绝的蝉鸣,远处某个工地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打桩声,他甚至能听到汽车驶过身边时碾碎了砂土,能听到遮阳伞边缘被轻风撩动的微小翻飞声。
如此细碎的声音,但他仍然觉得安宁。
喝完西瓜汁他们继续坐了会儿,小舞心情不错,连说带比划地给他讲了不少自己在学校的事。她今年刚初中毕业,以后也不打算读高中了,父亲和继母原本就没为她做这样的安排。他只是听着,实际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他还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不过或许她安全就够了。想想看吧,他一个健全人都没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二人坐上车,刚要起步,又有电话,他看看,是全有。
找着了吗?全有问。
还没,我现在带她去她姥姥那儿看看。
卫哥你快点,我想你啊!
瞧给你闲的,我电脑不开着吗?你帮我上上分啊。
没心情。
那你出去转转啊,不给你钥匙了么?
多热呢!你注意着点,走树多的道,别给她晒中暑了,路上多给她买点儿水。
你太平洋警察啊你。
他挂了电话,示意小舞扶好。全有不会是喜欢小舞吧,那家伙,很容易就喜欢上哪个可爱女生,现在仍是母胎单身倒也是个奇迹。而他自己呢,他心里现在有种虚实难辨的陌生情结,他觉得他和她之间有某种联系,不是血缘那样的东西,而是更牢靠、更宏大,来自某个更遥远、更熟悉的地方,想想倒是很难办。他眯起眼看看太阳,发动起车子,朝着路边树荫骑去。也不知怎么了,这次突然就觉得引擎声里浮现出了全有嬉笑的脸,这车上真的附着全有的部分灵魂啊,全有果真与他们同在。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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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海洋馆
卫星打开导航,和小舞一起戴好头盔,从B模式切换为STD模式,轰响油门,直奔西五环。五环路上行不多久,他们接连从两座高架桥下穿过,上了省道。连着转了几个弯之后,又是座更大的高架桥,他们从下方穿过,视野豁然开朗。道路尽头是清晰的远山,太阳很刺眼,抬头去看时不知为何会有种奇怪的大悲大喜的冲动。两边不知是些什么树,树干又长又瘦,寥寥几条细枝在风与光里摇晃,什么也遮不住。
卫星哥!小舞忽然叫他。
怎么了?他朝后侧侧脸。小舞的喊声被头盔捂得很闷,还被风带走了一部分,不过他更在意的是这次她称呼他时加上了他的名字。
你为什么想死?小舞喊着问。
这可太意外了,他一时哑口无言。他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其他处在那种情形下的人考虑过么?想必也没有吧,那不是可以穷举递推的演算,而是场旷日持久的演变。但他还是给了她回答。
不知道!就是那一瞬间的事!他说。
想一想!如果我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多可怕!
可怕吗?
嗯!
他感到她的头盔在他肩膀处蹭了蹭,猜想她是在点头。
别怕啊!已经不想那么干了!他说。
真的吗?
嗯!
太好了!小舞身体在后座跃动一下。
他抬起嘴角,隔着面罩望向天空。天空非常非常蓝,他们就像正骑行在海洋馆里,大朵大朵的白云像柔软的泡沫,如果分一点心思去留意,就会看到它们如何升腾,流散,重组,变幻成另一团泡沫。
卫星哥!小舞又喊。
哎!
天空好漂亮啊!
是啊!
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变成透明的了!里面有小鱼!还有螃蟹!它们都在动!
他哈哈大笑。
他确实打算终止那计划了,至少一段时间之内。原因不知是不是与她的到访有关,他也不愿费力去想,命运如此庞杂难理,他从来都猜不出它的意图与影响。总之,有某种隐秘的东西被撞破了,并且被改变了形状,因此很难再自然而然继续下去。
驶过一座不知道名字的长桥后,他们进入了小舞姥姥所在的县城。说来可笑,他好像还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此刻想想,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从原来完整的那个家搬到只有母亲在的家了吧,当然,严谨点说,那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两个市辖区之间的距离。
他们来到父亲所说的幸福小区,找到楼栋,把车停进旁边车棚里,取下装着烤鱼的袋子。他看看剩余油量,还行,应该够他再带着她回去的。是,直觉告诉他陶美丽不太可能就在头顶的某扇门里等着他们,这趟旅程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相比起寻找到这个具体的人,他觉得他们更像是在追寻她的大椭圆轨道。他们有时候离她很近,有时候离她很远,而她无休无止地寻索着她的目标物,只为了能看清它的面貌。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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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的姥姥
小舞在门上敲了三下,等了等,没什么反应。正要再敲,门忽然打开一点,随之涌出股微弱冷气,门里站着位比小舞略矮些的披肩卷发妇人,长长的裙裤,眉毛高挑,眼睛画得幽黑,皮肤上有层很亮的光,但仍掩不住眼周嘴角的重重皱纹。
妇人扫他一眼,目光停在小舞身上:哟,终于来看我这孤老婆子了,还以为我到死都见不着你。
小舞瞪圆眼睛:唔?你认识我?
你和你妈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没她那么机灵。
所以你是我姥姥,对么?
我倒想不是,妇人说,进来吧。
卫星跟在小舞身后进了屋。屋里很凉爽,色彩艳丽,带图案的深红色壁纸,花团锦簇的浅粉色窗帘,紫红色带穗子的沙发罩,就连落地灯和暖气片都包着金丝线的绣花套子。茶几下铺着块纷华靡丽的地毯,坐下来时脚很不自在,墙上的照片都镶着——怎么说来着,啊,巴洛克风格的相框,古典主义者眼中堕落瓦解的艺术。
小舞姥姥从茶几底下拿上来两个印花玻璃杯,倒满水,放在他们面前,坐下来抚平裙褶,拉过一边的薄毯盖在腿上,用某种轻闲自如的表情端详着小舞,似是有种了然于胸的超脱,也或者只是自作聪明的傲慢。而小舞的神色里除了一以贯之的迷蒙,还多了种类似忧虑的东西。这不常见,让他有些在意。
什么味这么香?小舞姥姥问。
小舞看看茶几上的袋子:这,不能给你吃哦姥姥……这是人家给我妈的烤鱼,我就是来找她的,她在这儿么?
哟,我可不吃那个。小舞姥姥斜一眼烤鱼。怎么,她到底还是抛下你了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小舞和他互相看看,没人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她不在我这儿,我跟她关系不大好,小舞姥姥又说,当年我不让她留下你,费劲心思想给她弄没了,她因为这个对我意见很大,可惜那药被她吐了一半,不然你就不用来这世上遭罪喽。
小舞眉心轻微地抖动了几下,嘴唇稍稍张开一点,接下来却又抿得更紧。卫星从她脸上移开视线,看着茶几上半袋封着口的切片面包。他时刻都有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但也没道理恣意干涉人家家里的事。况且老实说,他对抛弃小舞的陶美丽意见很大,说不定他能通过这妇人这张刻薄的嘴判断出陶美丽有可能会在哪,或者至少能知道她会给小舞带来什么。
大概是看出了他俩情绪不佳,小舞姥姥哂笑一声:怎么,嫌我坏,她连个要她的男人都没有还生什么生?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好吗?
小舞慢慢眨动眨动眼睛,又连着眨几下,神色渐渐有些放松:唔……我懂了,姥姥是为我妈着想,不想我拖累她,对吗?
我为她想吗?那也未必,但我了解她怎么回事,她流着我的血,跟我能差到哪儿去?我们这号人,拼了命也要由着自己性子来,不过她还是不够聪明,所以才把自己和别人都搞得这么累。
小舞眉心皱起来了,卫星也不知她听明白多少。
小舞姥姥瞥他俩一眼,端起茶杯啜一口,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和你们说说也无妨,你妈妈当年和这里一个小伙子谈恋爱,但人家家庭对我们家不满意,不想屈就我们这种‘街溜子’,哦,这是他们原话,我们呢,也不敢高攀,可这俩笨蛋已经没头没脑有了孩子,当时可真是让所有人都气得够呛!
那男的软弱得很,很快就放弃了,让她拿掉孩子,你妈呢,却认为你是爱情结晶,说什么也不肯,那时候我和你姥爷也都不站她这边,现在想想,她倒也挺可怜,当然,小部分是可怜,大部分是活该。小舞姥姥停下来整理整理腿上的毯子,又道,她知道我偷偷给她喝药后就跑了,那之后就回来过两次,两次都是结了婚带男人回来给我看,说来也怪,你父亲那么出众的一个人,不知怎么能这么心甘情愿替人家喜当爹,你父亲对你好吗?他可是一早就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
卫星厌恶地瞥这妇人一眼,转而去看小舞。
小舞满眼都是泪,却用力憋着,同时也使劲抿着嘴,嘴角一阵阵抽动着,好半天才用不太平稳的声音道:姥姥……正是因为我爸爸出众,他才能做到这种事啊……
卫星挪来小舞身边,伸手在她头发上胡噜胡噜,转头看着小舞姥姥:她爸妈都很出众,至少他们的女儿想和他们在一起。
小舞姥姥保持着微笑冲他翻个白眼儿,鼻子里轻哼一下,不置可否。你父亲呢?她问小舞。
小舞抬起头,吸吸鼻子,在身边的背包上轻轻摸了两下:这里,他和人家说能在江里游十个来回,游了两个半就失败了。
小舞姥姥眨眨眼,几秒后评价一句:不错,好歹游了两个半。
小舞揉揉眼睛鼻子,搂着背包和头盔站起来,朝妇人欠欠身:姥姥,我得走了,我要继续去找我妈了。
你知道上哪找吗?
卫星也看着小舞。
小舞摇摇头: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妈就像那种东西,我是说,事物,一直在那里,尽管有时候看不到,比如月亮,晚上的时候总是出现在天空的各个不同的地方,因为白天的时候它也一直在绕着我们走,只是我们看不见,但我们总会看见月亮的,因为它一直都在呀。
小舞姥姥直勾勾盯着她,忽然哼笑一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你妈说她就没告诉你有我这么个要你命的姥姥,但她肯定没想到有天你自己会找来我这里吧,而且还是为了找她,哼……要我说,她绕啊绕得绕了这么久,也该回头看看了。
她伸长胳膊,从边柜上够过台历和一支笔,撕下翻在前面的一页,在背面写了些字,举起来朝小舞晃晃:就今天中午,我有个姐妹刚在这儿看见你妈了。
唔?小舞眼睛登时放大了,走近去拿那张日历。
小舞姥姥却缩回手: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是你生父的家,就是那个想让你死的畜生,你确定要去吗?
我又不找他,我是去找我妈。
你妈自己开心着呢,你确定她想看见你吗?
唔……小舞歪着头停在那里,像在想什么,然后神色渐渐舒展开来,不如说还隐隐藏着点振奋。
我去问问看,她说。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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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61.76 7594216 195.28°
夏朗德灰
夕阳已经整个跑到云后头去了,紫灰色云层几乎铺满了视线所及的全部天空,只在正前方为仅存的夕晖留下一个金色出口,远山弥漫在淡淡的灰色雾霭里,树和花草全都没了光影。
路有些堵,卫星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小舞带来了日历背面的地址。这小区名字像宠物名一样,他想,德福苑,究竟是要德还是要福?据他所知这两者常常不可兼顾。他把车停好,回头看看小舞。小舞看起来还算平静,但也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戒备,和他让她摘帽子时差不多,大概又到了让她有类似感觉的时候。
他们把车停在外面,步行进了小区,找到六弄六号。很花哨的房子,朱红色大门上镶着狮头门环,门头是花边围着的“福禄祯祥”四字浮雕,两边柱子下描着金色瑞兽,旁边墙上还刻着一片草书,龙飞凤舞,哪个字也认不出。
小舞正看着他,他报以鼓励的微笑。
小舞抿抿嘴,抬脚走上门阶,刚抬起手,巷口忽然传来引擎轰鸣,一辆夏朗德灰的揽运SUV急速驶入,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轮胎在砖石路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怪叫声。
小舞几步跑回来他身边,他下意识抓起她的手就往巷子里面跑,哪知跑不多远就到了尽头,他慌忙带着她躲在一棵种在八角荷花缸里的无花果树后面。树很茂盛,但要说保护他俩那是完全不可能,他喘着气把她护在身后,接下来就他妈听天由命了。
随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的尖厉刹车声,车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熄了火,大灯同时关灭,能看到正好是他们刚才所站的门口。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女人,隔这么远仍能看出俏丽的轮廓,正是继母陶美丽没错。他回头看看小舞,小舞缩在他身后目不转睛盯着陶美丽,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视线。驾驶室的门也打开了,一个穿咖啡色衬衫的光头男人钻出来大步绕过车头。陶美丽眉头紧蹙,关好车门,小跑着上了台阶,却被男人拉扯着退下来。
你说清楚,说清楚怎么回事!男人压着声音喊。
没怎么回事,该说的我都说了。陶美丽仍然皱着眉头。
什么叫‘幸福’,啊?你给我说说什么叫‘幸福’,什么叫他妈的感觉不到幸福了,啊?
就是字面意思。
怎么可能呢?男人声音软下来。美丽……你再好好感觉感觉,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幸福啊,你不就是为了跟我在一起觉得幸福才回来找我的吗?
那确实,我开始确实这么想的,但我不想骗自己,我发现现在跟你在一起就是感觉不到幸福了。陶美丽抬头看着男人,说,不怪你,这是我的错。
肯定不怪我啊,妈的,肯定不能啊,我好好的,我他妈有什么错?
是。陶美丽撩撩头发。不过我暂时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在别处我觉得更不幸福,所以你要能不生气,那咱俩还继续在一起吧,行不行?反正咱们现在都没什么负担了。
男人愣一下,连连点头:行啊,行!怎么不行,咱们继续在一块儿,你继续好好感觉,说不定哪天你就感觉到幸福了呢你说是不是?
陶美丽又皱皱眉:谁知道呢?但愿吧。
陶美丽和男人锁了车,打开门,手挽手进去了,大门随之紧闭如初。卫星看看小舞,小舞也正看着他,脸上有种他从没见过的神色,原来那种天真的迷迷蒙蒙里似乎多出了些什么,既像是智性的空阔,也像正倾听着另一个频道的电波。
小舞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总之他自己脑子里现在完全就是空空如也。他看看面前的无花果,摘下一个,用手擦擦,递给小舞,自己也摘一个一口吃掉。小舞看看无花果,放进嘴里,嚼嚼咽了,又看着他。他去摘第三个无花果,被小舞抬手拦下。
卫星哥,咱们走吧,我想回我姥姥那了,她说。
你不见你妈了么?
嗯。
他点点头,和她一起朝巷外走去,这是他们离陶美丽最近的一次了,也许再也不会更近了。
到巷口时小舞让他等等,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柜姐给的塑料袋。他们之前看过了,那袋子里装着很多化妆品小样。他把烤鱼袋子也递给她,但她摇摇头,只拎着化妆品返回去,把袋子挂在门把手上,掉头走回他身边。
走吧,她说。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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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61.76 7594216 208.71°
单曲循环
烤鱼再次在车把上摇晃,路灯亮了,雅马哈在地面投出不断从后向前滑的影子,就这么会儿天已经挺黑了,到处都是厚厚的灰黑色云层,刚才那种浓艳的粉金色已经变成了只存在于遥远天际的一抹浅金色。
卫星哥,小舞说。
嗯?他看着她的影子。他俩现在都没戴着头盔,飘动的头发像两面小旗子。
你说,我妈,能找到她想要的幸福么?
不知道啊……不过……我想幸福是种很大的东西,她这么一直找啊找,肯定怎么也能找到一点点的,说不定她已经找到过一点了。
卫星哥。
嗯?
我爸爸又在说话了。
这次听清了么?
听清了,他说谢谢你。
不客气。
卫星哥,等下咱们和我姥姥一起吃烤鱼吧。
好。
卫星哥。
嗯?
……
小舞一声声呼唤着他,他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话说。但在这座陌生城市的暮色里,这些连续不断的重复的呼唤声像是组合成了一首只属于他的歌,一路循环播放,直到和沿途的光与风一起装入欣赏期限为永久的记忆房间之中。
【17】
52025U 23007A 23192.86105
26561.76 7594216 241.29°
打算
小舞姥姥听小舞说要留下来时自然是惊得瞠目结舌,但看到小舞从包里掏出厚厚十沓钱神色就立刻舒缓许多,尽管小舞告诉她那是继母一次性给她结清的人道主义抚养费,她仍像刚发现自己掉进的坑是个藏宝窟般从惴惴不安变得喜形于色。所以人就是这么种生物,卫星想,很容易就被眼下这点看上去很美的东西蛊惑,没多少人会总盯着更远处,那不安全。
那鱼是不是臭了?小舞姥姥瞟一眼他手里的袋子。
他闻闻,还好,大概是这一路有风吹,没给细菌多少疯狂滋生的机会。
小舞跟姥姥学了学不熟悉的锅灶怎么用,就让他们等着,说要亲自下厨答谢。他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跟着小舞姥姥看一部反贪腐电视剧,始终分着大半——好吧,九成九注意力在厨房的方向,马上就要告别了,以后应该也没什么理由再见了吧。
小舞做的东西很简单,白米饭、西红柿炒鸡蛋、清炒土豆丝,她解释说她对“一丁点儿”、“一撮”、“少许”、“适量”这类词始终难以领会。小舞姥姥就着烤鱼吃了两小碗米饭,打着饱嗝勉为其难尝了几口炒菜。太淡了,她评价道,看来以后还是得点外卖。
饭吃完了,他也该走了。
他起身告辞,但小舞让他等等。过了会儿她从里面的房间出来,身上换上了漂亮的连身短裙和凉鞋,手里拎着她的飞行帽。
卫星哥,我送送你,小舞说。
小舞自己打开门,头也不回慢慢朝楼梯间走去,他正要跟上,胳膊被戳了两下。他扭过头,小舞姥姥在门缝里压着声音:她父亲眼瞎了才看上她妈,就跟你一样,小子,你是造了什么孽哟,喜欢上她?她差不多就是个废人,过日子都费劲,劝你别那么理想化,免得有天受不了,再抛弃她一次。
你操你自己的心吧。
我这个年纪,操自己的心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别人身上寻点开心。告诉我,你什么打算?
打算有用么?他反问道,她今天来找你,是你打算出来的么?
据他所知,最好的下一秒只会从天而降。
【18】
52025U 23007A 23192.87653
26561.76 7594216 250.25°
他想拍张照片
天空比起刚才反而更亮了,城市里的灯越来越多,人们舍弃了月亮,用更复杂的途径去分辨白天和晚上。沿路有不少饭后遛弯的人,小舞默默走在他身边,直到走出大门也没和他说话。他们走来车边,他把车倒出来,骑上去,脚支着地,转脸看着她。她背起手看着他的手,还是不说话。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吹动她的裙角,她软软的头发拂在脸上,她把它们掠到耳后。他看得出她对他有些依恋,而他对她的这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又是什么呢?宝贵到不能随口提起,像是无限接近于传说中那种东西。
你真的不想去见你妈了么?他先开口。
我只是,不想防止她,我是说,妨碍她,去找她的幸福,而且,我姥姥说了,她一结婚就会回姥姥家,所以我只要留在这里,就一定会见到她。
他在她头上轻轻拍一下。
小舞捂住头:唔!
你这脑袋瓜,真不像是有问题,他说。
小舞抬眼对他笑笑,放下手撅撅嘴,样子很可爱。他想拍张她的照片,想想又算了,他仔细看着她,把她此刻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这个送给你,卫星哥。小舞把飞行帽递给他。它很旧,不过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哦,我爸从别人那里买的,他说它的,原主人,是空中英雄,击落过六十六架敌机,其中五十二次是个人的果实,我是说,战果。
这简直能当传家宝了吧!他想,但还是接在手里,又从反光镜上取下宇航员头盔递给她,说,这个给你,它只是个玩具,而且一点也不了不起,它的原主人是个笨蛋,差点儿击落他自己。
小舞看看手里的头盔,又看回他,神情里有一点很明显的担忧。
卫星哥,我还能见到你么?她问。
我放完假就高三了,我现在是班里的中等水平,外语从没及过格,他说。
唔?小舞又变得迷迷蒙蒙的了。
接下来一年我可能会花很多时间好好学习。他低下头,胡噜胡噜自己头发。这话说出来真别扭……但是是真的,我想上个正经大学。他抬起头看着她,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建起一条稳定的轨道。
唔……小舞抬着眉毛眨眨眼。
小舞,我不知道真实的以后是什么样,但至少现在,我觉得,你肯定还能再见到我。他打开车锁,最后看看她。好了,回去吧,不然我走不了啦。
唔?为什么?
他笑笑,戴起头盔,在面罩后看着她:下次见面时,你要能对人理解更多啊。
小舞攥起一只拳头举在颊边:这种事,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定吗?
一定!
他哈哈大笑,手底加劲,Boom,Boom,Boom————空气再次抖动起来了,雅马哈迎着夜风冲向前方,他只觉得像跃入激流般畅快。他回头看一眼,小舞已经融入流光溢彩的夜色里,一点也看不见了。就这么告别了吗?不过已经够了,想表达的心情已经说出口了,这在他还是头一次。
他回过头再次看着前方。
加油吧,继续前进,至少你已经知道了,那里不止有你这一颗卫星。
【19】
52025U 23007A 23192.94802
26561.76 7594216 315.01°
不够弗——
这里很静。
他能听到不止一只蛐蛐在叫,可能还有些别的昆虫的叫声,此外还有他自己的喘气声。
他太累了,他刚才推着车走了五公里,走得汗流浃背,精疲力尽,一见到这片草地就把车停在路边,翻过护栏仰面朝天躺下来。他对剩余油量估算有误,而且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半道的加油站会因为改造临时关停。嗵嗵、嗵嗵,他的心脏好像从没有跳得这么重过,它成了此刻、此处,唯一让他觉得不安宁的东西。他深深吸入一口荒野清凉的空气,吸得前胸贴后背,还是没能让氧气充满整个肺部,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困在了真空里。这里离家还有七八公里,不知要休息多久才有继续上路的力气,不过嘛,他看看天空,就这么在这里躺到天亮也未尝不可。
一阵风吹过,草贴在他脸上、身上,风走了,草又重新离开了他。深蓝色夜空藏着非常多的星星,每当他将视线投向某一处,都能在那里发现几个新的亮点。路上偶尔有车经过,声音很大,短暂打破寂静。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不能操控的,你只能静静地等待,从喧嚣等到片刻宁静,从不曾期望的随行等到一次奇遇。
西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他仔细看看,皱起眉头。那是什么啊……一大串,白亮白亮的,没有面目细节,整齐地列着队,飞在似乎和星星同样的高度。这太奇妙了,莫非是幻觉?他撑着地坐起来,准备看清楚点儿,兜里传出手机铃声。
他掏出手机,是全有,他接起来。
哪呢?
回家半道上呢。
咱妹找着她妈了吗?
算找着了吧,她在她姥姥家住下了。
那就好,留联系方式了吗?
没,她又没手机,你想去有空我带你去。
好啊,到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全有举重若轻。对了卫哥,你看见了没,老美的星链,我看网上说正路过咱们这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他抬头看看那列似乎正在驶向银河的列车,这才明白是什么:你是不是没找对方向,我这儿能看见啊,你开视频,我给你看。
全有挂来视频,一脸好奇。他挪挪屁股,背对星链,把屏幕朝着自己,对下焦,屏幕上他的脸瞬间隐入黑暗,后面的夜空亮起来。
哪呢?看不见啊……哦,哦哦,看见了看见了,牛✕啊!全有感叹道,又说,不行,咱们得发奋图强了,以后搞个更多的,他们不是四万颗吗,咱们搞个四十万颗的!
靠,那样的天空还能看么?再说你不是想当体育老师么,你不是说要扶正少女审美观让她们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人家成长了。
屁。
他手动了动,屏幕上他的脸重新亮起来,星空不见了。全有悉悉索索凑近过来,脸白花花的,表情神神秘秘,眼睛还在反光,他赶紧把手机拿远了点。
卫哥,我看见了,全有说,叔柜子里的东西,咱爸活得真艺术啊……还有,我也看见你柜子里的东西了,你那个可就有点不像话了。
你翻我柜子干嘛?
什么时候起我不能翻你柜子了?我可是连你的裤衩子都穿过。
你什么时……算了,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嘁,骗鬼!全有一脸不屑。
卫哥,你要坚强啊,全有又说。
别瞎想了,我挺坚强的,他说。
坚强到给自己寻个狗绳吗?全有叹口气。卫哥,真要没地方去就来我家住,等我爸真去当和尚了,我就是一家之主!你就是二当家的!
他抬抬嘴角,重新躺下来,把手机放在胸口,枕着手臂看向夜空。那条长长的发着光的星之链已经飞到东边了,穿行在薄薄云雾后,宛如闪烁银龙。
我不是没地方去,他说。
星星,和你全哥说点真话吧……全有幽怨的声音从胸前传来。
全哥,你知道那些没能顺利升空的卫星都去哪了么?他问。
废话,要么炸了,要么掉海里了呗,你考我呐。
那那些成功升空的呢?他又问。
当然是在轨道上飞了。
但不一定都在预定轨道上对不对,全哥,我就是这样,发射成功上了天,却没进入设计好的轨道,所以从此只能飞在一条意料之外的轨道上,也因此没人能接收到我的信号。
全有好半晌没再接话。
有蚊子,还不少。不过他也差不多歇够了。他站起来,看看手机,屏幕里只有一个熟悉的顶灯灯托。
全哥?
啊?屏幕一阵晃动,现出全有枕着枕头的脸。
你躺我床上呢。
嗯呐。卫哥……
嗯?
你快回来,想你了。
车没油了。
全有一下翻身坐起:怎么让没油了呢?快找个地儿加啊!
加油站关门了。
那你赶紧打电话,找车拉!
手机要没电了。
我给你打!你赶紧发个位置给我,我让他们去找你!
不够弗——
手机黑屏了。
他装好手机,走来车边,蹬起支架,用力推动雅马哈向前走去。
现在也不知是几点,好久没车经过了,旷野无人,除了他自己。天空是亮的,沉静又深邃,而遥远的星子是更亮的存在,一颗颗清亮异常。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正和这些星星一起缓缓朝同样的方向移动,像一层被洋流推动的泡沫。幽黯的光包围了他,他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再次感到了那种庞大的、寂静的、无边无涯的东西。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全有会帮他叫车么?
他们会找到他吧……
但就算没人来也无所谓。
他还有他的引力场,他无论如何会回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