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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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枝背着半人高的背包,风尘仆仆走进丽江的云隐客栈的时候,整个客栈空无一人。绕过门口的照壁,穿过前庭花园,见大堂里只留下前台一盏吊灯,周围的茶座、餐厅都是昏暗的,她抬头瞟见了餐厅里高高的侧窗透下来一抹夕阳的红色光带。
客栈是古朴的原木装修,墙上贴着带着结疤的条形木头,色调大都是棕黄的。明天就是除夕夜了,客栈没什么生意,老板估计也遣散了员工,自己也跑去哪儿聚餐去了。王允枝早已习惯了这样场景,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多数人都只愿把热情和关怀留给家人和亲人,无暇去顾及一个离家的陌生人。
王允枝放下背包,看到前台桌子上有个电话号码,拿起手机打了过去。一会儿来了个年轻小妹,脸上泛着红晕,嘴里带着点梅子酒的香气,“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没事,过年了嘛。”
“客栈很空,你可以随便挑你想要的房间,给你205好吗?那是间山景房,你可以叫我阿瑾,有事就找我好了。”小妹脸上挂着笑。
“可以的”,王允枝整理了一下挂在背包上的登山杖,提了一口气搭上背包,接过门钥匙走向楼上。
客栈没人气,房间里也如冰窖一样寒冷,高原天气,太阳一落山就抽走了热气,变得寒气逼人。打开了空调也觉得暖意不足,王允枝找前台要了一床被子,又打开了电热毯。天逐渐暗下来,窗外的远山渐渐只剩黑黑的轮廓,远远的村落时不时传来鞭炮声,古城里已经禁鞭了,附近的乡村还没有什么限制。
这里距离家乡有两千五百公里,家乡这会儿应该是热气腾腾的吧,各家忙着做饭,为除夕准备些繁琐的吃食,炉火不息,屋里充满了湿润的水蒸气。王允枝已经有五年没有回去过年了,家乡离上海不远,头两年她以工作为由,留在上海过年,除夕夜里自己给自己炒几个小菜,开上一瓶酒,自斟自饮,后来就开始为自己安排各种行程,过年时就把自己丢在一个个陌生的地方,继续自斟自饮。
这样的春节她并不觉得孤寂,或者是她早已习惯了孤寂,其实只要忽略掉周围的环境,过年对她来言,只是一个相对悠长的假期而已。晚餐她为自己准备了泡面,趁着烧水的空档,她溜达到外面的走廊。
这个客栈是个三层小楼,客房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站在二楼走廊上可以望见楼下照壁后的庭院花园。走廊栏杆上摆了很多种类的花和多肉,王允枝仔细地一棵棵看过去,云南的确是养花的好地方,即便冬天了,高原稀薄的空气,日夜温差也能造就植物艳丽的色彩。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说英文的声音,王允枝从栏杆探出头望去,见楼下来了三个年轻的老外,两男一女,都背着大大的背包,穿着颜色艳丽的冲锋衣,脚上是徒步鞋,看上去他们是一群留学生,也许是跟她一样的徒步行程。
一会儿,他们办好了入住,走上楼来,王允枝主动打了个招呼,“你好,你们也打算去虎跳峡吗?”
“哦,我们明天就准备出发了。”那个头发金黄的女生答。
“这样啊。我也打算去,不过明晚在这里过了除夕,后天才出发。”王允枝心想,这里还是古城里,大年夜里进山,村里还会有客栈接待他们吗?也许有吧,我可不想冒这个险,要不要提醒一下他们呢?正犹豫着,他们已经各自进了房间,王允枝想,算了,老外总归不会没地方住的吧。
回到房间,泡了方便面,她吃了几口,突然手机响了,是弟弟打过来的视频,她一接起来,看到三岁小侄儿的脸撑满了整个屏幕,奶声奶气的声音传出来:“姑姑,姑姑,你在哪儿呀。”
“一一呀,我在云南呢,在酒店里。”王允枝把镜头往后照了照。
“姑姑,云南在哪儿呀?”
“呃……很远很远呢。”她突然有点语塞了,确实很远,正如她与家人的关系,自从五年前,弟弟结婚,她就很少回去了。她从小成绩优异,也曾是家里最骄傲的孩子,如今大龄未婚,虽然在上海工作,在家乡的家人反而羞于提及,特别是弟弟结婚生子,她一个未出嫁的姐姐出现,好像总有一种莫名的尴尬。
她第一次打算不回去过年的时候,弟弟正好过年结婚办酒席,她打电话说不回去过年,还没开始讲理由,便感到了电话那头父母的一种释然。她后来也觉得这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对自己和父母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如今想与家人见面并不困难,她只是不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回去。这个时节,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便只剩下家长里短,被那些好像比她更懂自己的亲戚问东问西,她也就成了一个不和谐而显眼的存在。
腊月二十八在家乡的规矩是全家老小洗澡换新衣,洗掉旧一年的晦气,积攒新一年的福气。家里人一个接一个地跟王允枝视频,手机这头的她能感受到他们冬日里沐浴后的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心情也跟着那头的亲人热和起来了。
挂断电话之后,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好像电影一下子散了场,王允枝看着没吃完的方便面突然没了胃口。她仰面在大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看着屋顶的原木吊顶,那一块块木板的纹路都是顺着同一个圆心延伸出去,很长很长。
“咚咚咚”,王允枝突然听到敲门声,她跳下床,开门一看是刚才那几个留学生。
“我叫珍妮,我们打算到楼下去喝几杯,你要一起来吗?”那个黄头发女生操着不熟练的中文结结巴巴地说。
“Ok, why not?”王允枝的英文其实很好。
王允枝从背包里搜了些零食,拿到楼下前台旁边的餐厅,自己开了灯,和他们一起拉开了桌椅,没有人招呼,一切都成了自助模式。阿瑾拿了几种酒出来,有他们自家酿的青梅酒,还有本地的啤酒,抱歉地说厨师已经放假了,便把餐厅留给他们,退到后院去了。王允枝出去买了几个热菜,两个男留学生出去了买了些薯片、零食,摆进盘盘碟碟,也算是稀稀当当凑上了一桌子。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除夕夜叫大年夜,今天叫小年夜,也是个挺重要的日子呢。”王允枝招呼着三个留学生,虽然自己也是这里的外来客,在几个老外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当起了主人,说完这句话,看看他们三个的眼睛,都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吗?我们圣诞夜也一样。”珍妮问。
“嗯……算是吧。”王允枝本能的觉得哪有这么简单,但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忽然,她也不清楚,这从年前腊八到年后的元宵节,大大小小一长串传统的日子,是因为相聚才有了这些日子,还是因为这些日子才有了相聚。
吃着,喝着,聊着,了解到他们三个都是在成都留学的学生,来着三个不同的国家,珍妮来自澳大利亚,叫汤姆的男生来自美国,还有个来自德国的本,他们谁跟谁也不是情侣,只是趁着假期一起约着出来旅行。汤姆说去年在成都过年的,街上没什么人,无聊到“killing me”。王允枝听着有点别扭,要是在她家里,大过年的,这种忌讳的说法估摸着是要被奶奶骂吧。
王允枝还想着刚才视频里家乡那股热气腾腾,没法专注地听他们三个英文的聊天,不知不觉开了小差,独自闷头喝着酒,随便搭几句话,逐渐脸已晕红,望着外面的花园,这时看到从照壁右侧闪了个黑黑的身影进来。
那个身影见前厅有人,远远瞥了眼那几个留学生,径直朝王允枝走了过来。
“你好,我叫杜珉,我要办入住。”
原来是把她当客栈老板了,没想到这个时间了还有客人来,有另一个中国人加入这个小年夜,她心里还是喜悦的。
“我可不是老板,那边前台有个电话号码,你去打给她吧。”王允枝仰面望着他,黄色灯光下,她那张微醺的脸显得更红,多了点可爱和喜庆。
杜珉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一看就是那种都市白领,说着一口好英文,年纪估摸着跟自己也差不多,于是走到摆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马步半蹲,把背包卸下来,揉着肩膀坐到他们桌子边的一张空椅子上,看似自言自语地说:“哎,一早从广州飞过来,飞机晚点了,没想到搞到这个点儿才到。”
王允枝瞟了一眼他的背包,品牌不错,边角有些磨损了,估计也是个常常玩户外的人,倒是跟自己意趣相投。“哦,我从上海过来,也是今天才到的,还挺顺利。”王允枝搭着话。
“今年本命年,犯煞,事事都不顺,好在明天晚上之后就过去了。”
王允枝听到他这说法,有点好笑,但是未尝不是个不错的心理暗示,这样对新的一年也更有期盼了。王允枝看杜珉戴着眼镜,白白净净,还挺文气的男人,主动招呼他,“你给前台打个电话,估计得要一会儿才来,可以先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杜珉进了客栈,一下子放下了心,正好肚子也饿了,倒也不急于入住了,跟三个留学生打了招呼,英文虽然不是很流利,交流倒也没问题,接着自己给自己倒上酒,挨个碰起杯来,几轮招呼下去,大家交换了姓名,互相也慢慢熟络起来了。
多了一个人,气氛热烈了一些,冷冰冰的客栈更多了些过年的样子,直到客栈老板娘阿瑾端着几盘热菜、饵块来了就更热闹了,她来了给杜珉办好入住,也坐下不走了,显然是还挺高兴地找了个理由逃离了那边的酒席。
杜珉吃了口毛肚,嘀咕着,“哎,小时候还挺盼着过年的,过年的时候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新衣服穿,长大了反而越来越没意思了。”
“好像的确是越来越没年味儿了。”王允枝附和道。
阿瑾立刻来了劲了,很激动地说:“是啊,是啊,过年整天就是各种应付亲戚,各种礼数,可烦人了。”
“现在一切都不稀缺了,跟家人见面也不像以前那么不容易,吃的、喝的过年跟平时也没大区别,都不知道为啥要过年了,我一直也没啥过节的概念。”杜珉接者说。
真的不稀缺了吗?王允枝心想。虽然家人之间可以视频聊天了,通过镜头可以看到对方,虽然交通是越来越方便了,回家变得更近了,可是自己也并没有回家更频繁,与亲人见面更多。即便如阿瑾一样跟家人在一起,也未必有话可以交流,多少人还不是如自己和家人之间一样,感觉距离越来越远了。物质倒是不稀缺了,稀缺的是情感罢了。过年、过节其实不过是创造一种氛围,让互相逐渐变得生疏的人之间有机会多增进一层感情吧。
王允枝望了望坐在旁边的杜珉,他大概也是个情感稀缺的人吧,即使回家路迢迢,也不该没有归途呀。“你家是哪里的呢?”感觉有点八卦,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家新疆的,父母离了婚,父亲住在库尔勒,母亲住在喀什。”杜珉倒也不介意,一下子倒出了他的家底。
“哦”,王允枝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想是父母离异,各自已经重建了家庭,已经成年的他也不再适合把任何一边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难怪他会无比怀念小时候的春节,那时候大概他的家还是完整的吧。王允枝心里突然为他泛出了一丝心酸,也觉得不合适再刨根问底下去了,心里琢磨着该转换个什么别的话题。
“难得在小年夜里,远到而来相聚在这里,不如我们一起喝一杯吧。”阿瑾突然举起了杯。
“是啊,是啊,相聚即是朋友,还是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王允枝也跟着拿起了酒杯。
杜珉调笑道:“为了世界和平干杯吗?”
“为了爱与幸福。”黄头发的珍妮举起酒杯,微笑着接了一句,冲王允枝和杜珉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