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飞时
难得的休息日,已是清晨,我还赖在床上,想要把甜美的梦乡多留一刻。
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鸟鸣,不像卧室窗外树上那只喜鹊,倒像是燕子的鸣叫声,隔着几重墙壁传来。燕子?燕子!我瞬间清醒,翻身下床,没顾上穿鞋就从卧室冲出来,踩着微凉的地板,放轻了手脚,躲到大门背后向外张望。
果然是两只燕子,挥动强健丰满的羽翼,尾羽剪剪,像黑色的精灵,在楼道里飞舞来回,洒下一串串美妙的音符。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是它们回来了吗?我曾经的芳邻?
我们家住的这栋楼是老式的单元楼,每个楼层两户人家,东西对面,我们住顶楼西边。搬进来是在秋天,那时就有一个小小的燕子窝,层层叠叠的干草和泥球垒成,还没我一只手掌大,搭在老建筑裸露在外面的暖气管和墙壁之间,毫不起眼。
我没想动它,因为我见地面上落了一片鸟粪,还没风化,燕子们应该不久前还住在这里。跟家里人商量,家人们也都欣然同意,毕竟,谁的童年没唱过“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呢?我们打扫了未曾谋面的空中邻居留下来的馈赠——那片鸟屎,欣然入住。
第二年春天,有两只小燕子飞回来,寻到了它们的旧居,还衔了新泥细羽,把房子扩建变大、装饰一新。从此每天早上,啁啾的鸟语便伴着晨曦一起,将我和儿子从梦中唤醒。
我曾抱着儿子,把燕巢指给他看:“那儿就是小燕子的家,它们是咱们的邻居呢。”儿子稚气地答道:“那我和它做好朋友吧!”在他的心里,可能燕子和人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出来进去的时候,偶尔能看到燕巢中露出两只小小的脑袋,互相亲昵,见到人也不惊飞,我想,或许它们也能感受到我心中的善意,并不以我这个体型庞大又笨拙到不会飞的邻居为威胁。
暮春时节,伴着槐花绽放的清香,这对爱侣幸福地升格成为父母,雌雄燕子轮流孵蛋,轮流觅食,十分辛苦,我们开门关门都很小心,生怕惊着了正在繁育下一代的它们,儿子尤其关心,硬是要我给它们送好吃的,理由充足:“生小宝宝的时候要补充营养!”
我也是无奈,去哪里找燕子吃的昆虫,又怎么喂给它们呢?查了攻略,可以吃谷物,我便准备了一些小米和馒头,洒在宽宽的盘子里,放在门口鞋柜上,希望它们能吃到。
终于,两周之后,燕子窝里诞生了五个小生命。我清楚地知道数量,是因为巢边露出了五张鲜黄色的嘴巴。儿子最喜欢看小燕吃食儿,它们会使劲儿擎起细细的脖子,张开相对于脑袋来说特别巨大的嘴巴,你争我抢,嗷嗷待哺。
儿子笑话它们:“小燕子真馋呀!”我逗他:“那你馋吗?”他就不好意思了:“我也馋的呀!”
等待喂食是生命最初的需要,不同于人类需要漫长的成长期,燕子们出生一个月就可以独立觅食,自由飞翔了。可接下来的事情,是我记忆中久久不能抹去的伤心。
这一片公寓区建于七十年代,墙体和设施早已老旧不堪,住户曾经多次反映,要求重新整修墙壁,规划电路,管理者却始终以各种理由搪塞,最近实在推诿不过了,便说电路规划太复杂,先雇人把墙刷了一遍。
那是个雨天,我下班回家,见单元门口有一些用过的涂料罐和滚筒,就知道是刷过墙了。两只大燕子在楼道窗户外面上下翻飞,不停的叫着,我还在想,它们这么喜欢雨天吗?上到顶楼,进屋之前,习惯性地抬头,却发现墙壁一片雪白,熟悉的燕子窝不见踪影。
我心口如遭重击,燕子窝被捅掉了!应该是装修工人为了重新刷墙,拆了它们的家……那些小燕子呢?它们还不会飞,要怎么办?两只大燕子还在窗户那里来回飞,我回头看去,楼梯转折处的窗户打开,窗台上有个小盒子,小燕子们都在里面躺着呢。
我舒了口气,工人师傅还是有爱心的,给小燕子们找了个新的家。下到窗台那里,想离近一点看看它们,谁知竟发现盒子里灌满了雨水,小燕子们一动不动,身体都僵硬了!我胸口堵得难受,刚才就泛起的泪水夺眶而出,再听大燕子的叫声,分明满是悲怆哀凄。
该怪谁呢?怪装修工人?他们是为了完成工作,而且他们也给燕子找了新的家,并不知道下午会突然下雨。怪天气不好?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怪公寓管理者?他们并没有直接对小燕子们造成任何伤害。
只能怪我自己。我明知道这几天要刷墙,却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会影响燕子们,没能跟装修工人提前打声招呼,我的粗心害得大燕子失去家园,失去孩子,小燕子失去生命。
我有些失魂落魄,端起盒子,只觉轻得可怜,又十分沉重。不忍再看里面的惨状,我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下楼,从储藏室里拿出铁锹,在楼边棕榈树下挖了个深深的坑,把盒子埋进去。
做这一切时,两只大燕子一直在楼前回翔,哀鸣不止。我咬咬牙,不再看它们,上楼回家了。
晚上,我哄睡儿子,跟我妈妈提起这事,她也深为叹惋。她上午带着孩子出门时,孩子还跟小燕子打招呼说再见,回来时燕子还在,下午哄孩子睡午觉,也没关注其他事……妈妈絮絮念叨了半天,也是伤心一场。
过了几天,儿子问起:“妈妈,小燕子去哪儿啦?”我鼻子莫名一酸,只好回答他:“小燕子长大了,要去上学呀,在学校里,老师会教它们怎么抓虫子,怎么盖新的窝。” “那,燕子爸爸和燕子妈妈会想它们吗?”我一时语塞。儿子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我却久久不能释怀。
两只大燕子见到儿女们僵硬的尸体,是什么心情?或者,想得更惨酷一些,燕子窝被捣毁时,它们会不会就在旁边,愤怒于无力守卫家园?陌生巨大的人类把小燕子抓走时,它们会不会心急如焚,却不能抵抗?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淹没刚来到世间不久的儿女时,它们又该是怎样的绝望?母亲的身份让我对这些不敢深思。
后来,两只大燕子飞走了,再没回来,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别处又筑了新巢,门口少了燕语声喧,显得冷冷清清。秋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今年的春天,我已经不期待门口能有燕子筑巢,只希望这些温柔又亲人的精灵们,不管在哪儿,都能安全地繁衍生息。
但就在今天,燕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是它们吗?我宁愿相信,就是它们,是时间治愈了伤痛,它们仍然想回到这里生活。
我轻轻拉开门,向它们打了个招呼:“久违了,邻居,谢谢你们愿意回来,这次,我会保护好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