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散步

“任何人都会有他忘不了的某个夏日吧。”

——石田衣良《池袋西口公园》

二十八岁生日，我一个人来到东京。带上五本书，停在银座的十字道口，望着行色匆匆的东京人，和他们不同的是，我是来散步的。

六月末的夏天，石田衣良形容此时的空气“如同混入了玻璃粉般澄澈”，而银座的夜色如同放在漂亮杯盏前的黑咖啡，空气里仍冒着一丝热气。书中的文字与现实交错，好比观赏一颗钻石不同的面。巨大的广告牌在林立的高楼间闪烁着各自的光芒，作者和小说人物就隐匿地生活在这里。

为什么突然一个人旅行呢？

1786年，37岁的歌德一个人去了意大利，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他在意大利拜访了一些画家，称自己为“菲利普米勒”，没有告诉别人他去意大利的目的。他在《意大利之旅》中写道，“在汹涌拥挤而不断前行的人海中晃荡，是一种奇特而孤独的经验。所有人都汇入这一条江河中，但每个人却都极力地想找出自己的出路。在人群之中，在躁动不安的气氛里，我第一次感到平静与自我。街上越是嘈杂和喧闹，我就越是安然自得。”在意大利旅行期间，他构思创作了《浮士德》的部分章节，后来，这次旅行视作对他创作有重大影响的一次旅行。

在热闹的环境，面对自己的孤独，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人们通过不同的理由来到这里，向各自的方向前行，每个人又过完了努力生活的一天。穿包身裙正走出商场的白领，握着手机和人聊天的中学女生，从居酒屋出来步伐松垮的中年男人，行走在陌生的十字路口，面对汹涌而至的人潮，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去“看”一样东西了，也没有审视过人群中的自己。我观察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尽管看到的只是这个城市的“一瞥”。

到达住所比想象中顺利，就这样，我开始了在东京散步的第一天。

池袋西口公园

池袋西口公园比想象中小得多，位于山手线池袋站西口，人们围坐在公园中心广场的两侧，不时有鸽子飞来寻找食物。公园中心是一个用蓝白砖砌成的同心圆，因为靠近地铁和电器街，这里能够听到城市运作的声音。石田衣良在《池袋西口公园》写道，“真正能控制我的，只有池袋街头的声音。那个声音，现在叫做和平与宁静。”这里有祈求和平的意味，实际的池袋西口公园并不平静，《池袋西口公园》里充满了年轻人的冲突，池袋西口公园有不安的空气在躁动。

池袋西口公园附近的电器街，是小说主人公经常去推代币的地方。街上随处可见穿校服的学生，他们自由穿梭于二次元和三次元的世界。 穿女仆装的女高中生站在路边，向路过的人们介绍女仆咖啡厅，她们见到每一个人都会过度热情地挥手。 大大小小的毛绒公仔和手办摆在商场底楼，从各种各样的食物到人形大小的女装抱枕（女朋友），好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不能动漫化的东西。在漫画店可以一窥日本年轻人的内心世界，他们沉溺于改造世界的梦想，随手翻出几本漫画，总会有一股日式青春的“热血”在里边。

原本不务正业的主人公一旦遇到了他热爱的事物就会投入他所有的热情。篮球也好，冒险也好，主人公有了攻克难关的勇气，最后收获友谊和（超）能力。日式青春强调过程，结果往往不是最重要的，主人公的经历令人热泪盈眶。无论什么样的梦想都可以自由表达，这是那么多年轻人沉迷这里的原因。

离开池袋时，我用代币抽了一个扭蛋，从扭蛋机出来是暗黑美学大师涩泽龙彦，他说过一句话，“我将会形成怎样的人格都不重要，因为我本是游戏之人。”

神宫外苑

外苑被誉为东京最美的散步街道之一，也是村上春树经常跑步的地方。因为靠近表参道著名的设计师建筑群，周围的环境不乏一些未来感。

六月末的午后，烈日当头，路面照出一片令人恍惚的白。街上人不多，我以为是工作日的关系，结果推开麦当劳的门，发现人们都躲在有空调和冰淇淋的地方避暑。

六月末，还没到夏天最热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村上春树在这条路上奔跑的样子。他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描述过一次在雅典盛夏跑马拉松的情形，说自己仿佛是一个盐人，刚出的汗马上被蒸发掉了，全身上下都是盐。当时我的心里震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每天坚持自我折磨式的训练固然值得敬佩，但是真的有必要进行这种“低效”（村上春树文末的描述）的训练吗？村上说，他在跑步时首先认识到了人的软弱性，正因为软弱，想到变得完美，才去跑步的。反而是不想跑步才更要去跑步。在这本书里，村上春树第一次描述自己，没有英雄式的描写，也没有跑步过程中大段大段的随想，村上倾尽笔墨描述的是一次次训练中切切实实的疼痛和困难，更接近一个“跑者”的角度去谈论跑步这件事。他写道，“正因为痛苦，正因为刻意经历这痛苦，我才从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活着的感觉，至少是发现一部分。我现在认识到：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数字、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而是含于行为之中的流动性的东西。” 走在外苑的路上，看着迎面走来满头大汗的行人，我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旅行时和旅行前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过于计较得失，反而容易错过重要的东西。 最后，村上开玩笑地说，他愿意他的墓志铭这么写，“村上春树，作家（兼跑者），1949-20xx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走完外苑的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跑者”，同样怀揣小说家的梦想，我也在自己的跑道上奔跑。

空也

“空也”坐落于银座，是夏目漱石最喜欢去的果子店。

我喜欢《我是猫》里猫偷吃年糕牙齿被卡住的场景。夏目漱石用了将近三页纸写这一段，与年糕搏斗的猫还悟出了四条的“真理”，每次读都会忍不住笑出来。猫说，年糕像主人一样“当断不断”，这个牡蛎般的主人喜欢成天坐在书房，只知从书本讨生活，有一点知识分子的“迂腐气”。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和生活以“猫”的视角暴露出来，“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装得超然物外，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竞争之念，好强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端倪。在我们猫眼里，他们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本属一丘之貉，真是可悲极了。”

《我是猫》里出现过的“空也果”，仅在1月和11月出售，而且需要通过预定才吃得到。我在空也买了一盒果子套装。店家坐在柜台内侧，穿了白色的卫生工作服，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她一边给果子套外包装，一边停下来收账。从店家的忙碌程度，可见这家店的受欢迎程度。

“空也”的果子保留了明治时期的味道，有一种秋天落叶的色调。因为果子需要在一天内吃完，我特意买了红茶当作下午茶。从作者喜欢的事物也可一窥作者的风格。软糯的红豆沙包裹在年糕里面，真的有“当断不断”的感觉。

《我是猫》中还有很多以“猫”的视角观察自己的描写，在“我的个人主义”演讲中，夏目漱石说，必须从“自我本位”这条路往前走下去。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的觉醒。

晚上去了银座的木村家，吃了《1Q84》主人公经常去吃的咖喱饭，想起了村上春树说的，“不能用四页纸描述自己”和“不能用四页纸描述炸牡蛎”是一样的。我大致构想出了四页纸的描述，发现我还没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程度。夏目漱石劝诫年轻人要在自己的道路上挖出矿脉来，我想，我还得继续前行。

东京散步的一周，大部分时间用在了“看”上。散步时候的“看”和平时的“看”有些不同，散步时候的“看”有个人的品性在里边，人的心境随着事物变化。这时的“看”是有自发性的，有时会发现一些平时不能发现的东西。我把东京散步时的所见所想整理成了这篇文章，因为时间仓促，有些只是“一瞥”。而看书时的随想，也是一本书的一个“切面”。它们像一幅画局部，如果站得更远一些，就能看出它们对整体的意义。

我把它们记录下来，等到再回头看时，我想，我一直在散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