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父母,我终于凑够了北大的学费
我的故事写出来,很多网友不太信;我的近况跟乡亲说,他们也是不太信。最后,奶奶见到了稿费,才相信写文章真的可以赚钱;北大的录取通知寄到家里,有威望的长辈们才相信我是真的考上了。
配图丨《滚烫的爱》剧照
编者按
去年6月份,我们发表了一篇在特殊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女孩的故事。
她是因为当年气功盛行才出生的。母亲精神分裂,父亲是个“堂吉诃德”式的怪人。在那篇文章中,她详细记录了母亲如何认识自己的身份、如何看待世界,以及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逃离原生家庭,最终在去年考上北大的研究生。
2018年,对她来说,过得并没有那么容易。
点击阅读前文:上篇《妈,我不想成仙,只想离开你》,下篇《18岁,我终于可以选择做个不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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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对我而言的“不同”,就好像是顺脚走过一条街道和打扫干净之后再走的那种不同。为了过这一年,我曾提前了3个月做心理准备,“人生一定要在2018扳回正轨”。
而真过起2018,对我来讲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然是给“人间”投稿。为了挣研究生学费,我把自己的父母彻头彻尾地卖了。
写文章是在3月份,那时我刚从一个打杂的短岗上离职,着手准备研究生复试。账户里几乎没钱了,搭着“借呗”用,在那间几平米的卧室里坐了13天整。
稿子刚写完的那天下午,复试通知就到了,朋友赶紧给我打了5000块钱盘缠,其中一半还被用来还了借呗。
复试结束后,我从北京坐了一趟夜间高铁回了珠海。一躺到床上就开始疯狂刷兼职软件,相中一家辅导机构招看晚自习的人,就赶紧发去一条自荐的短信。老板娘希望我当晚就开始工作,我犹豫了一下——复试烧心又舟车劳顿,甚至还没有睡上一觉,然而——
“可以吗?”
“可以可以。”
收到过稿邮件,也收到录取通知,都是在4月份。我松了松肩,抻了抻背,恨不得把脊椎拧得翘过去,终于舒了口气瘫在床上。
从2015年末到2018年初,我做过5份工作,从世界五百强到三人小店,我在被两次考研打散的时间轴上无缝隙地切换着维系生活的营生,换过3座城市,搬了7次家。
现在我终于有了个着落,可以从“社会”中暂时抽身了。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允不允许我回家歇上小半年。父亲完全不理解——学费的重压前,我有什么资格不去工作。
我说:“学费好几万,你让我在外面打几个月零工也赚不来,还不如回乡下,没什么花销,我写写稿子倒能攒点钱。”
父亲作为写了十几年文章却没找着人看的人,不知道会如何看待说这话的我。和父亲说不通,我又打给奶奶,拜托她相信我。奶奶虽然看起来也不太信,却还是把我收了回去。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那个曲路蛇行的山窝窝里。这次,我也终于把自己的行李都带回了乡下。以往任何时候,哪怕回乡下住上好几个月,我都宁可把行李寄在朋友家也不会带着——我总觉得,自己是外面的,爸爸妈妈没有家,我就也没有。爷爷奶奶虽然好,但他们的家不是我的家——我活到22岁,一直都这么认为。
而如今,我也总算感觉到,择出父母,我也是有家人的,我和爷爷奶奶有一份单独的祖孙关系。
我总是伴在奶奶身边。她去地里又不肯我帮忙时,我就在她身边干站着,等她有什么话能和我聊。她带我去拜访了住在山上的祖爷爷祖奶奶们,还带我去看了几家葬礼,白日焰火炸在空旷的山里,像一只大金盆被象脚不停地踹,整片天都嗡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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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份的时候,我的稿子登出了。
那几天我坐立不安,就好像是一只过了滚水的鸡。这几乎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坏”的一件事了,一件“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我把它作为一个喜讯告诉了爷爷奶奶,却打死也不敢提写了什么。
那段时间,母亲三天两头地找我聊天。知道我考上了研究生后,她总想让我去四川看看她,让她能给我学费——或者退一步说,让她的邻居能相信她的确有一个女儿。
我却对见她有着极大的心理障碍,十分矛盾:我怀疑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急于给我钱只是因为又一次看到了“统一世界”的可能性,也心虚于自己私自“出卖”了她,但又真的恨不得把我在文章中写的不满全骂给她本人知道。
不久,她还是被我兜头骂了一顿:
“对不起,你们的女儿从小就是那么虚伪,现在还想翻了以前的案来打击你们。
“你以为你很爱我?——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受苦就够了吗?故事谁没有。
“我对你没有很高的要求,我就求你做个凡人!
“请对我彻底失望吧,如果你还要给我钱,就当自己在捐款。
“我就是认为你有病,真的。这不是在侮辱你,很多人都有,你越避讳,它越严重。我也有病,但是和你不是一个类型。
“为什么要原谅自己呢。每个人都有罪。我现在就是在发泄我的恶意啊,我知道我今天很恶毒。但我凭什么都忍着?对吧?”
母亲被我的话激到发出神经质的吼声,那些能让人随时身临其境的语音消息,我不敢冒险再听一次,只记得她又说了没了我这个女儿,当然也说了不可能给我钱。而我一路紧逼,就是想趁这样一个时机给她泼足冷水。
我完完整整地发了一通脾气,细致的抱怨和恶毒的总结都有,也承受了她的怒火,最后,我记得她说:“你想发一次脾气啊,也可以,发完了吗?”
她就像是在问我“这下舒服了吗?”,这一问,倒让我忽然有些迷茫。要知道,才在几天前,在文章的最后,我还写道:“我和我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3
收到北大录取通知书是在7月份。我坐了一天火车,下午2点到了母亲住的小镇。出站穿过一条几丈宽的小河,我来到和母亲约定的会面地点,一家宾馆。
母亲不在。我意识到,又出问题了。
这个小镇,实际上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区,坐落着该市的火车站。母亲在这里生活了近两年,却一直认为火车站另有所在。在我出发前,她反复指导我该如何从市火车站乘车到小镇火车站,说需要一个半小时。
而当火车快抵达时,我在手机上拉取周边地图,才发现火车站离母亲的位置只有4分钟的步行距离。我将导航页面截图给母亲,告诉她原地等着就好。10分钟后,我在约定地点扑空,并发现母亲失联。
她大概从手机实名制后就没再办过电话卡——这会暴露她的身份。以前和我的电话联系是去快递点蹭电话打,和我的网络联系则是靠四处蹭网。
“鬼知道她又去哪里蹭网了。”我泄气地靠在河边的石护栏上歇阴,“或者已经回去凉快了,一个半小时后才出来吧。”
我站的地方,正前方就是火车站的金字立牌,大大地书着这座城市的名称,我看着如此明显的标示,几乎笑出声来。
20多分钟后,炎风将我烤得有点恍惚——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疯婆子,扯着一个吸溜着鼻涕的小女孩,从桥上向我走来。
这是我想象中自己原本该像的样子,母亲做什么都融不进人间大队伍的样子,令她彷徨又麻木,我只能成天跟着逛来荡去。
终于等到母亲。她先带我去了她的“家”。我们在上行阶梯绕了无数个弯,她指着零星站在阶梯边的几个女人,低声斥道:“都是鸡婆!”
我诧异:“不会吧?她们穿得这么朴素,完全就是良家妇女样啊。”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小地方。是女人,愿意卖,就可以了。”
我将信将疑地继续走,走进一座黑青色的砖楼。这座楼的所有外墙都没有粉泥,像是刻意做旧的。楼梯的每一级都磨损了大约1/3,人的脚基本就踩在碎陷里。
到了母亲住的3楼,廊里尿骚味很重,黑得看不见底。还好母亲住在最外的一间。一侧住房,一侧厨卫,厨卫单独落锁。
母亲说这里家家户户都锁厨房。打开厨房一看,墙壁爆皮,平整面积不足1平米。所有的家电不过是电饭煲和电磁炉两样。锅铲是一柄窄短木饭勺,砧板是一块不锈钢蒸锅的隔层。我抬头望了望晾衣线:“这衣架蛮新,不是你买的吧?”
母亲嘿嘿一笑:“对呀,是房东的。”
进到里间,正对着门、靠在地上的一面大镜子是捡的,旁边侧着的一个大床垫也是。地上和床上的两张席子是房东留下的,是屋里最不磕碜的两件东西。母亲有点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这里的住房条件还可以吧?房租才100多呢。”
我看了看床头顶那架旧成焦糖色的挂壁空调,勉强道:“是挺划算的,都有空调。”
刚一坐下,母亲就兴奋地将手伸向床边,想要搬上来什么,我心里一咯噔,明白了——“赏宝时间”要来了。
4
早在一个多月前,母亲就跟我预告说,她捡到了个大宝贝,但是微信里不能细说。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指网络不安全。
刚才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就率先向我展示了第一个宝贝,之前在微信里提过的“钻石原石”。我看了一眼,便不假思索地道:“这不是酒店吊灯上掉下来的嘛?我们小时候都捡这个玩。”
母亲有点生气和沮丧,但不足一秒就反驳道:“不一样的啦。你看这切面做得多么精工,只有钻石才配得上这个工艺。”
“你以前不是在玻璃厂做过事吗?这种程度随便就做得出吧。现在的灯具都精致得很。”
“那玻璃会有这种吗?”母亲指着顶部串孔周围的晶白色刮花,“这是钻石原石的光泽,我查了好多资料才确定的。”她又摸摸别在串孔里的金色软丝,“这是黄金的诶。”
果然,母亲又从床边搬来一箱黑石头。
“你以为我一个人在这里很闲吗?其实我忙着呢。最近都是快天黑就出去,9点多才回来,捡啊捡啊,累得回来就睡了。比上班族还辛苦吧!”
我笑笑:“上班族一天8小时呢。”
母亲点点头,马上又兴奋地说:“你猜这是什么?”说完,还卖关子地眨眨眼睛。
“你说嘛,我不知道。”
母亲凑近,生怕被窥听的样子——“这是黑钻。”
接下来,她依旧保持这种自问自答的句式,极具神秘感地向我揭示出:黑钻1克拉就值几百万美金,所以她手头上的这么多黑钻——她抬起眼珠,认真地估算了一下:“我应该至少有几十亿身家了吧?”
另外,“黑钻是外太空来的”,所以它的表面才会有那么多孔隙和附泥,“你看看这泥巴印子,我怎么洗都洗不掉,就是因为它下落的时候温度太高了,砸到土里所以泥巴就融进去了。黑钻就是这样的,我查了好多资料,千真万确!”
话头一打开,母亲开始向我一个一个介绍她的宝贝。从前也没见她有这个苗头,谁想到这次见面她就浑身是宝了——手上的珠子是“上好的沉香”,胸前坠着的菩萨是“难见的玉髓”,随手在草地里捡到了一颗“红珊瑚”……
最后,她从胸罩里翻出那条专门藏命根子的袜子,捻出一粒蓝色弹珠来:“我查了好多资料,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但一定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东西。这个,给我再多钱我都不卖,”她豪气地增大音量:“几亿几百亿我都不卖!”
母亲之所以这么喜欢这颗蓝珠子,是因为她能在里面见到“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的光晕。我猜想这个景象一定又美丽又祥瑞,只是我看不到,她也无法向我重现。
无法重现,我们试过。
当她说她的沉香手链可以完全沉水的时候,我请她做个实验。她很乐于这么做,兴奋地从厨房里搬来一个水瓮,将手链扔了进去,手链在水面翻坠了一两秒后就浮了起来,我没有急于开口,母亲解释道:“噢……噢噢!我查过资料的,沉香的含油脂量要高于95%才会沉水,正常达不到的。”她还说,她的沉香是有灵性的,“是不许人随便考验的啦”。
我也说了,她的“黑钻”可能就是炉渣,也被她以“早就确认过资料”驳回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情形。于是,后来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躺在床上举起那颗玻璃球来回地看,阳光折射而过,半面墙铺满碎光,她心醉地注视着自己的宝贝,喃喃道:“灰姑娘要变公主啦……灰姑娘要变公主啦……”
5
分开两年后的这次见面,我预先和母亲商量好了,要“采访”她。
母亲显得比我更积极,她迫不及待地想让我写出一本“好书”来。她认为,精彩离奇的程度可以让这本书绝对畅销,发人深省的程度又绝对可以让这本书名垂青史。
我先请母亲回忆当年去学“气功”的事情。
“……那个时候状态很差,我本来不想再去学一次‘二步功’,但是很多佛跪到我面前求我,求我出山,要我接受我的命运。”
“很多佛吗,都有哪些啊?”
“这个不能和你讲。”
“讲讲嘛,都过去这么久了。”
“就是常见的那些佛啦,如来佛啦,弥勒佛啦,燃灯佛啦,阿弥陀佛啦……”
“啊……噢。”我吞了口气,差点笑出声来。我一度以为,她得病和学那些有很大的关系,至少是被邪教学说“发酵”了。但当她讲到她是如何不听讲还被老师点名批评,如何脱离大家的进度而自己做起了探索,我才进一步意识到:那些做了神秘化解释的养身技法,只不过让她发觉自己是一个“天才”罢了。因为,她一边认可着那些可以被训练出来的异象——所谓“人的潜能”,一边又不屑于去练习,认为自己是“生而知之”的。
刚好,我的父亲也是这么认为。
“啊……”我恍然大悟。想着,原来如此,你们就是这么搞在一起的啊。
随着母亲的讲述,我越听越觉得像是一则脉络清晰的精神分裂疾病史,从个人特质、幼年经历、青少年时期触发事件、首次病变,到自我疗愈、集中爆发、形成长期稳定结构……母亲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专业”得就像是在背书。
当然,我之所以能听出这么多归纳总结,不过是因为我在以专业知识裁度她的故事。判断完了,我却没有那个心力把母亲的病史严谨完备地整理出来。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如母亲所愿,全然相信并理解她。
我既不是个专业的医生,也不是个专业的女儿。
母亲总是恨不得我了解所有,所以直到这次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件事,她是能不说则不说的。
这个故事我听得太震惊,甚至到现在,我都难以全信——她居然经历过一次“被结婚”。
外公外婆刚去世不久,母亲自己身体不好,为图便宜,就结识了一个比较神棍的大夫。也就是这个大夫,第一次向她介绍了气功。后来,她和这个大夫相谈甚欢,听从这个大夫的建议,去跟随一个退休老院长学医护。
退休老院长在自己家的小楼里开了个私人诊所,主要看眼科,母亲是唯一的护士。母亲说,那个院长对她很好,渐渐地她也发觉了院长好像是对她有点意思。但她觉得没可能,就没有放在心上。
从她的话里,我听着像是她“不便”离开那里,但又不是被囚禁。她觉得那是她人生中特别灿烂的一段时光——她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15岁小女孩,变成了一个聪敏干练的白衣天使。第一次,如此有价值。
直到有一天,她被自己的姐姐找上门讥讽,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早就有了一张和这个年迈男人的结婚证。
后来她又模模糊糊地说起,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时常去河边散步,深一脚浅一脚,回过神来的时候水已经淹到腰了;晾衣服的时候,看到一只硕大的白色蝴蝶怎么都不飞走,把她吓得半死;到后来,她甚至发病到当众失禁,于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忽然记起,从前她承认自己进过精神病院的时候,都是一口咬定那是她学功回来被嫉妒她的人施法害了。而这次,她完全没有提及那件事。
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很难受。我可以想象她在那个小诊所里忙进忙出的样子。她该多喜欢做一个能够救助别人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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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稿费到账,我在母亲那里的滞留期,过去了大半。
我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开心得就像我又拿到了一份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她让我请她吃东西,特地去她认识的老板娘们那里买。我温情地陪她做了这些,只是没有告诉她这些钱刚好是“卖她”得来的。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终于,终于,我和母亲共享了一部分的罪孽——我不再是那个生来无辜、只能懂事地扛起一对怪咖父母的孩子,我不再干干净净了,不再谨谨慎慎了,不再是那个躲在世界的门后等一句郑重道歉的怨童了,到最后,我也需要被她原谅了。通过对她做一件“大坏事”,我们达成了一种平等。
事实上,我也得到了她的道歉——她说,前些年她之所以对我有那些过分的管教,是因为身边有力量在对付她。她故意对我不好,是演戏给那些灵魂看的,这样他们才不会来针对我。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后,我决定视作这是一种真心的道歉。
而另一方面,我也以我的方式得到了她可能的谅解。我一边“采访”她,一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这些故事说出去了,别人照样不会理解你。或者,哪怕会同情你,但还是认为你有病。”
母亲停了一下,然后开始缓缓地点头,像个努力参与表演的小演员,在努力试想一个规定场景:“可能吧……可能吧……但我至少告诉别人了。”
最后,因为母亲实在留我太久,可以说是抓到人就不想放手,我们终于忍不住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架。吵到她心神俱散的时候,她居然说:“你把我的黑钻拿去鉴定,如果是假的,我就认命了。我去做个尼姑。”
从我这次来见到她开始,她每天都会无数次地要求我“快去鉴宝”,用各种条件来和我交换。我没想到,我前脚刚卖了她以前的一票症状,这次见面,居然又整出一套新的。
她的病情仿佛又重了。以前,她的妄想基本上是凌越在生活之上的一个魔幻乐园,不太和现实重叠。我曾经这么想象过——可能,她就像是一个想进乐园却从来没进得了的小孩,每次刚挨着边儿就被打了出来,于是后来,她就化作一个小鬼,别人找不着她,她就总能在乐园里住着,再也不肯出来了。
可这次,除了要拿炉渣去鉴定外,她还和我讲,因为怀疑整栋楼的邻居都在排挤算计她,她去年冬天拒缴水费,只能去公共厕所接水过了一个年。她说起这个的时候,眼睛一瞪,泪水猛一下就喷了出来。我心里揪着,害怕不能再任她自己过下去了。
就像当时那篇文章发出来,评论里有很多人表示不解:“怎么不送她去就医?”可我,一没有医疗费,二不是个能架得动她的大汉,三没有家人帮忙张罗这个事,四没有被她打到可以报警。
为了能和她过日子,而不是像永动机一样的吵架,我每天都用不同花样来和她周旋,解释为什么“今天不能去鉴宝”。甚至也在她表示准备认命的时候打算过:要不然真的去一下鉴定中心请工作人员帮忙演一下?
如果按母亲的吩咐,我得这么和鉴定人员说:“这是我朋友捡到的,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是真的,所以私自拿来鉴定一下。”
要不是对母亲的病情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这段话听起来简直像在整我。
也是出于这样的认识,我在煞有介事地帮她查了一圈“招收尼姑”的资料后,冷静下来想到,她现在怀疑自己,可能只是吵架吵得漏了气,等睡过一觉气血回旺,人就原样儿了。
果然,第二天清早,她就把我拎起来开始了新一天的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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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中,临要走的时候,母亲又不肯放人了。
她忽然神情慌张地找我商量:“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那个‘声音’居然跟我讲,要我对你下跪,让你别走,不然我肯定会后悔——不是求你,是我必须这么做,不然你回去就会有危险。你奶奶可能会对你下手。”
我始料未及,惊讶地偷偷喘了一口气,扶她坐下,安慰着说:“不用担心,你现在情绪不稳定,你不是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那个声音就经常不准嘛?可能是别的灵魂在故意干扰你呢。我都买了票,马上要发车,我们商量了多少次说好今天走了,你怎么能不放我走?这肯定不是你本意,有人误导你呢。”
送我进站的时候,母亲挥着挥着手,忽然嘴角一撇,歪着脸就要哭起来。她把手猛一扬,让我快进去,像是在说“你走吧,别管了,我自己慢慢哭”。
我从没见过、也无法想象,曾经的那个母亲会哭着惜别我。而残酷的是,我也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我心里的全部动容,早已不是单单纯纯的母女之情。
越是了解她,我就越认识到,我根本没有能力解开她这一生的结。
我想,如果我在她年少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会不会能做到呢。如果我是她的同学,我会和她做朋友,我会带她去我的家,给她铺一个又大又软的床;如果我是她的老师,我会让她不要太早去社会闯,我会听她讲家里的故事,劝她相信自己的姐姐们;甚至,我能不能是她的姐姐?我就让她留在家里,看点故事书,去供销社里帮帮活,她手脚麻利赚的钱多,就给她买漂亮衣服;再不济,我如果是她那个死爹,在杀了自己和老婆之前,能不能把自己未成年的两个小孩也带走啊?
我为什么,偏偏只能是她的女儿呢。当这个世界有我的时候,她已经回不去了。
当我带着母亲给的一些钱和1万稿费回到乡下时,我的学费还将将差那么一点。但奶奶已经非常开心了——直到真的见着了钱,她才相信,原来写文章真的可以赚钱。
这不怪她,毕竟她的儿子半生都搭在了写文章的春秋大业上。父亲将维持最低生活水平之外的所有钱都花在了交网费和印制各种福音单张上。
类似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当我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长辈中最有威望的那一位才相信我是真的考上了。这也不怪他,毕竟对我这样出来的一个孩子,他们本没有这种期望。
在我们那个地方,提起“北大”是尴尬的。如果对陌生人说起,对方可能会顺水推舟地夸赞两句,可如果对熟人说起,人家大概要犹豫地接不上话——“吹牛的吧?”、“听错了吧?”、“开这种玩笑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啊?”
这样奇妙的矛盾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故事写出来,很多网友不太信;将近况告诉乡亲,他们也是不太信;我身边的全部朋友,或是来自富足的中产家庭,或是来自顺遂的工薪家庭,他们中个别人知道我的身世,也自然看得到我的力量。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要更为艰难地挣扎,才能留在他们身边;而他们,原来就在那儿,以后也瓜熟蒂落地会在那儿。
所以,我可能也比任何人都执着地不相信:北大的荣光可以覆盖掉人自己的身份。它就像一个大坝,把我们从江河里截了出来,水位甚高,我们可以俯瞰一片河山;而季节一到,开闸放水,我们照样泥沙俱下,小河虾还是小河虾,长江鲟还是长江鲟。
可是,我也不会认为“家庭出身决定论”能在我身上无衰减地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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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的一个月,学费跳楼降价,我手上的钱足以支撑我的学业。我前往北京,开始了花里胡哨的新生活。
2018年好得就像是我偷来的。
如果说这一年有什么关键时刻,我还是最庆幸在3月的穷途末路时选择了写下自己的故事。虽然很难,就像摁住自己的头去舔自己的胸口那样难。
可就是通过这么一写,壮士断腕地将自己的经历公开后,我就正式地从父母的命运里分化出来了。我不再斤斤计较他们究竟有多大问题、这对我来说又有多么荒唐可怕。后来,当父亲再和我说起他的那些幻视、幻听,我都决定当作诗听。
我渐渐明白,他们过不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到,也不是我做不到,只是他们想要用那“苦其心志”来坚定自己的身份。
后来,我也不再着迷于生之艰、力之美,不再着迷于英雄主义穹顶下的狐假虎威,我像个顶着西瓜皮奔跑的小孩,冲着沉沉冥冥的群山呼喊:“啊!你听得到吗!我难受啊!我挺努力了!是不是?!”
没想到,群山皆惊,站起来回应我:“诶!听到了!你挺努力的!我们看到了!”
作者 | 知月白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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