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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故事节| 逃

2018-04-26  本文已影响5985人  黄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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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据说一只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州的一场龙卷风。你永远不知道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甚至是一瓶可有可无的酱油,会对你或你身边人的一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与改变,带来什么样的成就或摧毁。

一 许阿良篇

1

时值六月,C城天天骄阳似火,热得不可开交。

幸好高考已经结束,不用再天天顶着三十六七度的高温埋首于题山卷海了。

十八岁的少年许阿良躺在他房间里那张一点也不凉的凉席上,呼吸着跟自己体温差不多热的空气,庆幸又烦躁地想。

真希望能快点公布成绩,快点开学,好离开这座又热又闷的南国小城,离开这个连空调都装不起、装起了空调又唯恐电费过高而不让人痛快吹凉风的家。

最重要的是,离开他那个唯新婆娘马首是瞻的老爸,和那个他根本不承认的第N任新后妈。

许阿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接二连三有女人愿意委身于他爸爸许家昆。这个家家底薄弱,许家昆又没有正经稳定的工作,这么些年东倒腾西倒腾,一会儿弄一批来路可疑的据说是外贸尾货的衣服鞋袜来卖几天,一会儿又不知从哪儿搞到一批一看就不是景德镇出产的“景德镇瓷器”,随便弄个小店面贴上“挥泪大甩卖”、“跳楼最低价”来倾销几天。

可能那些女人们喜欢的是许家昆脑子活,嘴巴甜,又生了一副白净修颀的好皮囊吧。许家昆四十多岁了,没有一般男人常见的啤酒肚,油光脸,平常又爱捣饬自己,但凡出个门,不管有事没事,都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在他们家这一条老街道上一干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中,单看外表的话,不得不说许家昆算是一股清流。

许阿良却很瞧不起他爸。也很不喜欢他爸的那种做派。哼,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家里却跟个狗窝似的,穿过的衬衣袜子扔得到处都是,许家昆自己鲜少收拾清洗,大多数时候都是许阿良实在看不过了帮他拢一拢,洗一洗。

所以,对那些个跟许家昆结婚的的徐娘们,许阿良虽然是坚决地不肯叫妈,但为了自己过得安逸点,少洗几双许家昆的臭袜子,他倒是也从不反对许家昆把婚结了又结。反正,铁打的许家昆,流水的新婆娘。

那些女人,许阿良没有一个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她们往往都是在外面跟许家昆有点小生意往来的时候结识的,一来二去被许家昆看上去光生的外表和舌灿莲花的本事骗了来,把生意搭在一起做不说,睡觉也困到了一张床上,日子也过到了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用女人的钱用得更理所当然,许家昆好像很热衷于跟女人结婚。只是婚一结,日子一旦进入柴米油盐,女人们都会慢慢发现许家昆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根本不是一个能一起到白头的良伴,再加上二人在钱财上不时闹点纠纷,本来就是速成的没什么根基的婚姻,很容易就一拍两散了。

许家昆倒看得很开,虽然刚结婚时他对每一届新妇都还是浓情蜜意,俯首帖耳的样子,但当她们心生去意时,他从来不强留。反正在他看来,三条腿的猪不常有,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他许家昆什么时候也不会闹女人荒。

许阿良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妈,许家昆也从来没对许阿良说起过。许阿良心想,也许自己的亲妈也是许家昆早年众多届流水婆娘中的一届吧。是以许阿良也无心去追问或者跟街坊邻居打听什么关于他亲妈的蛛丝马迹,只言片语。

在许阿良看来,女人这种生物是很无足轻重的,即使是把他带来这个世界的女人,即使是高中三年来始终对他在生活上和学习上都照顾有加的女同桌林秀秀。

2

那天晌午,许家昆和刚结婚一个多月的新婆娘程琼英在屋里头腻腻歪歪了半天,十二点多了才出得房门,准备弄午饭吃。

许阿良听见二人在外头商量弄什么吃的。许家昆说冰箱里还有块五花肉,中午你给弄个红烧肉吃吃罢,我可得好好补一补呀。那女人好像抬手打了许家昆一下。两人叽叽咕咕地又一阵说笑,然后双双进了厨房。

倒是恩爱得紧,不知道这一回保鲜期有多久。许阿良在屋里冷冷地撇了撇嘴。

厨房里一直噼里啪啦的响动过后,许阿良听见许家昆在外面扯着脖子喊他的名字。

“许阿良!许阿良!”许家昆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对这个儿子,他好像也没有注入太多的感情。许家昆不独对女人不在乎,对孩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在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是许家昆真正在乎的。

“什么事?”许阿良懒得从床上坐起来,躺在那里闷闷地回答。

吱呀一声,许家昆干脆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看见许阿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眉头一皱,说,你整天就知道缩在屋里像个鬼,你看对门陈阿婆的孙子,都知道趁假期去打打零工凑学费。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一个大学,考上了又是一大笔花销,让我到哪里去抓恁些钱哦。

许阿良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跟在外面的样子判若两人,心里升起一股不以为然。

“呶,”许家昆看到儿子以透露着鄙夷的神色瞅自己,心里一阵烦乱,摊开手递过去十块钱,“拿去买瓶酱油回来,买那种颜色深的,做红烧肉用。”

许阿良看了看窗外明晃晃、毒辣辣的日头,十万个不情愿出门。但是许家昆捏着十元纸币的手臂就那么伸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容他回绝的余地。许阿良于是只好悻悻地接过钱,胡乱扯过一件蓝白条纹的背心,往光着的上身一套,踩着拖鞋出了门。

3

出得门来,许阿良马上就后悔了。

真特么热啊。太阳晒在身上,跟火烤着一样。许阿良似乎都能听见皮肤上的汗毛被滋滋烫卷的声音。

离许阿良家最近的一个小超市是在对街一棵大榕树下的小平房里。许阿良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那片阴凉跑去。

在这暴热的中午,小超市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坐在收银台那儿打瞌睡。

许阿良走进去的时候,那个胖女人听到脚步声,抬眼瞅了许阿良一眼,没搭理他。

许阿良径直朝摆放调味品的货架走了过去。这个小超市所在的平房非常狭小,最多十六七平米,一个收银台,两个冰柜,三四排货架,靠里的一面墙边还堆了一些杂物和纸箱。许阿良路过的时候,松松沓沓的背心在其中一个货架上挂了一下,货架一阵摇晃,上面的瓶瓶罐罐一阵响,吓了他一跳。

许阿良随便拿了一瓶酱油,朝收银台往回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瞟到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那是挂在货架边上的几袋女孩子的头绳头饰什么的。其中有一袋粉色的hello kitty的小卡子特别扎眼,上面镶了好多亮片,看起来blingbling的。

许阿良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想起林秀秀来。同窗三年,同桌一年,他没少吃林秀秀带的包子馒头,油条豆浆、没少抄她的作业,却没怎么跟林秀秀表示过什么谢意。这高考一结束,一个班树倒猢狲散,以后和林秀秀也没什么交集了吧。记得林秀秀平日里头上总是别些卡通小头饰,应该是喜欢这些玩意儿的,何不把这一袋子粉了吧唧的hello kitty小卡子买来送给她,就当是同桌一场,受了照顾,末了意思意思吧。

许阿良这样想着,凑近看了一下包装袋上的价格,五块多,嗯,刚才拿的那瓶酱油好像四块多,钱正好差不多够。

许阿良把那袋小卡子取了下来,继续往收银台走。

没走两步,他眼睛又看到了一个东西,脚下不禁停了下来。

这次他看到的是香烟。

许阿良是不抽烟的。高中三年,班上半数男生都明着暗着抽上了烟,但许阿良没有抽。倒不是他有多洁身自好,而是他根本没那个钱来买烟抽。他的学校离家不远,无需坐车或在外就餐,许家昆也从来不会体恤青春期少男的需要,塞点零花钱什么的给他。毕竟,大多数时候,许家昆自己的零花钱还需要别人塞给他呢。

不知怎的,在那个燥闷难当的晌午,那一刻站在那个狭窄局促的小超市里,许阿良突然就想有一包烟来抽一下。

然而今天拿来买酱油的十块钱已经被酱油和送给林秀秀的小卡子分配完毕了。

一念之间,许阿良鬼使神差地伸手从货架上飞快拿了一包烟,塞到了短裤的裤兜里。

“小子你干啥呢?!”许阿良耳边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诘问。

那个他进门时还在打瞌睡的胖女人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离开收银台,站在了他身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这身法,是凌波微步还是乾坤大挪移?

许阿良一下子慌了,像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光了衣服一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往兜里塞啥哪?”胖女人冲上前来意图拉扯住他,作势要掏他的兜。

许阿良出于本能往旁边一闪,身体正好撞到货架的边上,上面的罐头瓶子调料瓶子叮叮当当一阵乱晃,眼看就要掉下来。他乱忙跳到一边躲避。

胖女人却冲得太猛,个头又大,没能刹住脚,一头朝货架撞了上去。

受了重击的货架晃得更厉害了,瓶子哐哐啷啷掉落下来,少说有二三十个,有的直接掉在了地上吧唧摔碎了,有的先砸在躲避不及的胖女人头上身上,然后才掉到地上,最后干脆轰的一声大响,货架整个倒了下来。

4

少年许阿良完全傻了眼。等他反应过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碎玻璃渣,各种调料,酱油、醋、腐乳、料酒洒了一地,还有一些罐头水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是好闻还是难闻的味道。

胖女人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货架的一条横栏压在她身上,她本来油得发亮的脑门上好几处血迹,脸上也有血流过的道道,后脑勺处也泅着一滩鲜红的血。

完了!她是不是死了?许阿良心头一凛。不死也是重伤了吧?我怎么办?报不报警?报警得坐牢吧?我已经成年了,这算盗窃?抢劫?伤人?杀人?会怎么判?死刑?无期?三十年?二十年?不不不,可能轮不到坐牢,许家昆就会打死我吧?

一刹那间许阿良脑海里已经闪过千百个念头。

许阿良又想起许家昆和女人在家里叽叽咕咕的笑,想起警察找上门,许家昆和那个女人可能的反应。那女人势必一脸嫌弃,一副早知他就这出息的样子吧。

要不悄悄离开?反正这会儿没有别的人看见他。

想到这里许阿良下意识地抬头四顾了一下。发现在货架斜对面顶上的吊顶处,赫然装着一个摄像头。

许阿良心里暗骂了一声麻痹,自己怎么这么大意。可是谁特么能想到区区这么一间十数平米的小超市,一个只有三排货架的小超市,还特么五脏俱全地学人家装了个摄像头。

不想坐牢,不想回去被许家昆打死,不想被许家昆的新婆娘嫌弃死。干脆走吧。离开这个反正已经呆腻的地方,离开那个根本不像家的家。

匆忙之间,许阿良来不及细细思索,便下了逃走的决心,他迅速冲到收银台里面,果然看见一个简陋的监视屏。他赶紧学着港片里看来的那样,三下两下把记录刷刷删了。回头看见旁边收银的抽屉没上锁,许阿良心说一不做二不休,拿点路费再走吧,也不用回家收拾了,那个家里也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或者他舍不下的。

临出门的那一霎,他回头看了看躺在鲜血和调料中的胖女人,咬咬牙,还是拿起收银台上的座机,打了120。

然后放下电话,许阿良低头走出小超市的门,转身消失在C城六月的毒太阳底下。

5

这一走,就是十二年。

跟许多犯案遁逃的人一样,在这逃亡的十二年中,许阿良小心翼翼,躲躲藏藏,靠东一天西一天打打那种对身份没有要求的零工来养活自己。

他打的最后一份工,是加入一个小施工队,给一个老小区做外墙保暖翻新。

那个老小区比较大,施工时间差不多要两个多月,征得物业同意,施工队在小区的绿化地上临时扎了几个帐篷,专门供住得远或者没有住处的施工人员夜晚住宿。

说来也巧,跟许阿良同一个帐篷的那个眯眯眼男人,竟然是许阿良同乡,有一天半夜起来尿尿,听到许阿良睡梦中在用C城的方言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这人联想许阿良这些日子以来,独来独往,好像很避讳与人接触的样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本着宁肯错报一千不要放跑一个的原则,这人打电话偷偷报了警。警察根据这人的通报,查阅了一下C城这些年的杀人案,故意伤害案,失踪案,很容易就翻出了那个小超市抢劫伤人案(对,那个老板娘没被货架砸死,不过头部受伤,得了脑震荡,以及肋骨断了两根),还有后来许家昆去报备的儿子许阿良失踪案。

许阿良带着冰冷的手铐,在闪烁的警灯中被推搡着走往警车屁股时,在便衣警察用一件随便抓过来的衣服蒙住他的头脸之前,他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赫然是十八岁时的他自己。看着那张胡须还是绒毛状的长满青春痘的脸,许阿良蓦的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夏日晌午,他随手抓起一件条纹背心套上,顶着烈日匆匆出门,原本只是想去打一瓶酱油呀。怎么一晃眼,十二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不知道这些年许家昆又结了几次婚,自己当年没顾上查的高考成绩也不知是多少分,被录取了没有,通知书有没有寄到呢。

如果那天,许家昆没想起冰箱里那块五花肉,没决定吃红烧肉补一补,没有遣他去买那瓶酱油,不知道今时今日的他会是身在何处,他的人生又什么模样与光景。

许阿良坐在镶着铁栅栏的警车后箱,听警笛一路呼啸着开往警察局的路上,晃晃悠悠地这么想得出了神,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即将面对的困境和恐惧。或者,十二年噩梦一样的躲藏与奔逃,已经困住他太久太久,已经将他胸中的恐惧消耗殆尽,只剩下对命运这只蝴蝶当年如若没有扇动翅膀的假想,日复一日啃噬着他的心。


二 林秀秀篇

图/Jing 摄

如果不是因为许阿良,林秀秀应该不会选择去B市打工,也就不会去“梨不开”当公主,不去“梨不开”,应该也就不会认识刘奔放。不过不认识刘奔放,估计也就不会有机会躲过那一劫吧。

说到底,林秀秀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许阿良什么。

高中三年,只有高三那一年林秀秀是和许阿良同桌。但是其实从高一开始林秀秀就注意到许阿良了。

林秀秀早早开始注意到许阿良,倒不是因为许阿良长得有多英俊逼人——虽然许阿良确乎也是长得斯文秀气,毕竟他爸许家昆是棚户区有名的美男子(同时也是有名的浪荡子),林秀秀注意到许阿良,是因为许阿良不像班上的其他男生一样,动不动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勾肩搭臂,称兄道弟,动不动就对女孩子围追堵截,挑衅捉弄,或大献殷勤。

许阿良总是独来独往,孑然一人。早上来晨读是一人,上午出早操是一人,中午去饭堂是一人,晚上下自习还是一人。

林秀秀有个双胞胎弟弟,林喜爱,像个话痨,整天咋咋唬唬,聒噪得不行,林秀秀的父亲又是个酒鬼,二两黄汤下肚,马上变得滔滔不绝,牛皮吹破天。所以林秀秀对安静寡言的男生格外青睐。

何况许阿良还有一次帮她解过围。

那是高一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从城郊来到城里上高中的林秀秀长相秀丽,但衣着土气,与班上的女生们并不合群。林秀秀家是菜农,她有时候上学还要顺便挑一担新鲜蔬菜送到学校旁边的集贸市场,里面有一个菜摊档口的老板跟她家长期订货,当日现摘现送的蔬菜总是比较好卖。从前是林秀秀她妈每天早上送一担,后来林秀秀上高中了,学校正好在集贸市场旁边不远,很多时候就改成了林秀秀上学顺道送一担。

那天早上她照旧早早挑了一担菜,路过学校门口,眼见很快就要到集贸市场了。几个一看就是城中子弟的高年级男生看到她,都嘻嘻笑了。其中一个瘦一点男生指着林秀秀说,“你们瞧,这卖菜大婶怎么也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呢?是不是偷了我们学校女生晾晒的衣服来穿?”

林秀秀并不搭理,只低头担着菜继续往前走。

一行人中另一个牛高马大的男生一步上前拦住她说,“大婶你做贼心虚哪,怎么不回答?”

待他看清“大婶”原来是个秀气的小女生时,莫名地笑得更放肆了,说,“呦原来是个美女!嘿,小美女,要不要哥哥帮你担?”说着就要去动林秀秀的菜担子。

旁边一起的另外几个男生并不阻拦他,反而在一边起哄。

林秀秀为了躲避大个子男生伸过来的手,往旁边一闪,但菜担子的重量没有完全带过去,她被拽得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坐在地上,绿油油的各种蔬菜也撒落一地。

这时候许阿良正好路过,他蹙了蹙眉,看起来像是嘟囔但是却比嘟囔大声一些地说,“你们干什么呢,离校门口这么近,也不怕被校务督导看见啊。”

那几个城中子弟一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哼哼了几下,不再继续捉弄林秀秀,顾自喧哗着朝学校大门蹩了过去。

许阿良见他们走了,看了看摔坐在地上被撒落的蔬菜包围着的林秀秀,也没去理她,只弯身把东一棵西一把的蔬菜捡起来往她的担子里扔。

林秀秀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弯腰去捡地上的蔬菜。一边捡一边对帮她解了围的许阿良说谢谢,却不留神弯腰弯得急,“咚”的一下跟同样弯腰捡菜的许阿良脑袋碰脑袋,撞到了一起。

“啊,对不起对不起!”林秀秀赶忙一叠声地说。

许阿良却仿佛根本不在意,看都不开她一眼,顿了一下,干脆扔掉手中的青菜,扭身也朝校门口走去。

林秀秀却从此深深记住了这个背影,记住了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高一和高二都云淡风轻地过去了。林秀秀的眼睛虽然时常追随着许阿良的身影,但并没有刻意去搭过话。少年心性,喜欢一个人是天大的事,怎么可能轻易启齿,何况是在敏感的高中时期,早恋被视为洪水猛兽,并且在C城这座巴掌大的世俗小城,大家眼尖嘴碎,流言蜚语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高三上学期开学没多久,班主任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全班座位大调动。林秀秀和许阿良成了同桌。

林秀秀的心小鹿乱撞了许久。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和这个看起来比她还孤单僻寂的少年挨得这么近,要一起在一张书桌上度过那么多晨晨昏昏。

许阿良对一下子换成个女生与他做同桌,并没有太大反应。他还是我行我素,孑然独立,该干嘛干嘛。

但林秀秀得以更多更细致地观察许阿良。慢慢地,从许阿良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家的大概情况。自小无母,父亲浪荡,这已经足够激起一个女生对一个男孩子的怜爱。

林秀秀觉得自己在家虽然不大受重男轻女的父母的疼爱,但到底父母双全。许阿良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是那样放浪的一个人,忙着各种倒卖,不停结婚离婚复结婚,许阿良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的心底是什么滋味?

林秀秀多想走进许阿良的心里去看看。但是不得其门而入。她只有在早上往集贸市场送完菜,给自己买早点时,往往也给许阿良捎一份,包子米粥,或者油条豆浆,只有在许阿良心情不佳,无心听课时,把笔记记得端端正正,回头递给他。

刚开始许阿良并不接受林秀秀的早餐什么的。但毕竟天天坐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二去也熟络了,家里的早餐又时有时无,饿着肚子上半天课确实也难捱,最重要是林秀秀也不多话,不用麻烦应对,他也就接过来闷头吃起来。

许阿良回报林秀秀的早餐与笔记,就是每次轮到林秀秀扫除时,帮她把教室楼道稀里呼噜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用不着林秀秀自己动手。

时间过得很快,讲台黑板上方的高考倒计时牌子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林秀秀很想跟许阿良好好聊聊天,但总是动动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聊成。

一天中午,林秀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别在头发上的小发卡不知怎么的松动了,从她头上滑下来,掉在了桌角的地上。

等她醒来之后,就听到许阿良在说话。

“呃,你的卡子掉了。”很少开口的少年平平淡淡地说。

“啊?”林秀秀刚睡醒,额头上趴在胳膊上压出一个如古代流放犯人烙的额印一样的红印。

许阿良看着林秀秀额头上那块红印,觉得有点好笑。但是他只在心里笑了笑,没有表现出来。他想了一下,弯腰捡起那个粉嘟嘟的卡通发卡,伸手递到林秀秀面前。

“哦。”林秀秀恍然。有点羞赧。她伸手去拿那个小发卡,不知怎么却抓到了许阿良的手。

像一股轻微的电流通过,林秀秀的指甲有一瞬的痉挛感,悸颤又温暖,她赶忙受惊似的放开手,一把拿过发卡,往头发上随便一别,抽出一本习题集,假装做起题来。一边做,一边留意许阿良的动静。

但许阿良只是怔了怔,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不再说什么,自顾自也抽出一本书看起来。

那是林秀秀第一次握到,或者叫碰到许阿良的手,也是她最后一次碰到他的手。命运从来任性不予预警,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一握,一放,就是天涯。

后来高考结束后暑假里的某天,林秀秀本来想去找许阿良,问问他的打算。反正高中已经毕业了,就要离开这座布满世俗眼光的小城,大家也已经成年,林秀秀也不想再苦苦隐藏自己的心思。她想去问问许阿良,喜不喜欢她,她现在是自由了,如果他考上了大学,要去某个城市念书,她便想去他念书的城市打工,如果他那个浪荡的爸爸和新娶的后妈不供他念大学,那她也想相约他到同一个城市打工。总之,她想同他在一起。

然而不知是出于少女的羞涩矜持,还是终究勇气不足,那天林秀秀在学校附近的集贸市场卖完从家里担来的菜蔬,收拾好东西,顶着毒花花的日头,都快走到许阿良家附近的榕树小超市了,终究还是怔伫了一会儿,扭头回了家。

后来不久却听说正是她起意去找许阿良的那天中午,许阿良抢劫了那家榕树下的小超市,打伤哪个小超市的老板娘之后,逃之夭夭了。

林秀秀听到这事时完全不敢相信,觉得像天方夜谭一样。那样斯文俊秀的许阿良,沉默寡言,孑然往来的许阿良,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突然抢劫一个离家门口只有两条街道之隔的小超市?甚至还打伤了小超市的老板娘?

林秀秀怀着一万个不解,鼓起勇气去许阿良家找过许阿良的爸爸许家昆了解情况。但是许家昆看起来貌似比她更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就只好作罢。

后来听一个在B市上大学的同学说起,依稀仿佛在B市看到过许阿良,林秀秀二话不说,就来到了B市打工。工余她常常在B市的大街小巷乱逛,希冀能突然碰见那个瘦削少言的少年,问一问他高考完了的那个暑假,那个烈日当空的中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也问一问当年她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然而命运这喜捉弄人的小儿,却并没有好心为她安排那样一场相逢。

林秀秀来到B市,先后做过餐厅服务员,小图文店的打印员,服装店导购,也跑过一段时间的房屋租赁,大都工资微薄,再加上头几年还要不时补贴一下上大学的伸手党弟弟林喜爱。时间一年年过去,林秀秀根本攒不下什么钱来。

眼看要等的人没等到,青春却噌噌噌跑得飞快,林秀秀心一横,从报纸的边边角角里,看起了各种酒水推销的招聘广告。一来二去,就一条腿迈进了“梨不开”的大门。

一晃林秀秀在“梨不开”待了两三个年头。刚开始,林秀秀是只做包房服务生,负责送送酒饮、果盘、小吃什么的。虽然偶尔也有手散大方的客人,给林秀秀零星塞过几次小费,但实在屈指可数,所以过不多久,林秀秀也就脱下了服务生的制服,换上了礼服裙装,走进包间,成了一名公主。

歌厅公主分很多种。林秀秀选择了最艰难的那种。酒可以喝,舞可以跳,腰可以搂,油可以揩,但她坚持不跟客人出店。也就是不出台。

好在林秀秀模样儿俊秀,谈吐应对也比较得体,虽说有的急色客人也嚷嚷咆哮,生气红脸,但林秀秀基本还是周旋得过来,所以“梨不开”的经理虽换了两三茬,倒是也都没有为难她。

刘奔放是林秀秀的客人中比较温吞吞的一个。明明也是个色鬼,偏偏又拿捏着一股文化人的味儿,明明也是妄图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却又拉不下架子一下变禽兽。

林秀秀心里把刘奔放看了个透,顺毛捋,可劲儿夸,撒个小谎把自己说成刚来B城的新人,刘奔放果然就英雄护美的桥段上身,叫他几声“刘大哥”,他果然就隔三差五来照拂自己的台座流水。虽说林秀秀也知道刘奔放来喝酒时多半不是自己掏腰包,大多时候都是有人做东,但林秀秀也不管那么多。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私款公款,能变成消费流水,能变做她的业绩,就是好客人。

这天情人节,不知怎的,两三桌本来约好的客人都临时通知爽约,这个特殊日子,如果一桌预约没有,不免要看店里经理和其他姐妹的脸色。林秀秀想了想,还是给刘奔放打了个电话。

谁知刘奔放倒突然变成模范丈夫了,说要回家陪老婆。

林秀秀就有点蔫了。看来今晚只能做别人的陪衬了。

但华灯初上,各包房开始陆续上人的时候,刘奔放一伙竟然也出现在店里。

“怎么样,小鹿鹿,惊喜不惊喜?”刘奔放眯缝着眼抓过林秀秀的手问她,“我还是来看看你。这么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哥我怎么会让你孤零零地过。”

林秀秀心里并不是很高兴。因为没有经由她的手预约登记,今晚刘奔放他们的消费,并不能记到她的流水额里。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林秀秀还是打起精神跟刘奔放周旋。

这一晚上总归是不得劲儿。刘奔放喝了点酒,扭着她跳舞,跳着跳着,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要事一样,拿上车钥匙出了门,只嘱她等等他,他去去便回。

刘奔放前脚走,林秀秀心想在包房里等着无聊,兴许还会被其他人拉着灌酒,不如去小厨房吃点东西。

于是她就披衣服起身去了“梨不开”后庭的小厨房,想问厨房里的老乡要点吃的。

还没吃上东西,就突然听到警笛呜啦呜啦的声音响彻夜空。

林秀秀心想糟了,又是扫黄行动吧。她经历过两次,虽然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几个便衣来店里一通嚷嚷,各种盘查,经理和大 boss各种周旋,最后多半不了了之,但那种被人居高临下各种吆喝盘问的体验,总归是十分屈辱心塞。

听动静,今次的阵仗仿佛要比前两次大很多的样子。“梨不开”分前后庭,前面是大堂,包房,后庭是酒库,厨房和员工衣帽间,和女孩子们的化妆间。厨房的位置最靠后,居然都能听见前面传来的嘈杂声。

难得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林秀秀心里有点慌张,害怕起来,她问厨房里的人要了身衣服,将身上的礼服换下来,也不去衣帽间取包了,所幸手机钱包都在随身携带的小手袋里。林秀秀小心翼翼地悄悄从厨房后门走出了“梨不开”。

刘奔放返回来若见了警灯,应该会自己避走罢。林秀秀想,也顾不上更多了,走上街道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算直接回家。明天怎么办呢?明天再看情况吧。

车到租住的老小区,林秀秀付过车钱下了车,走进小区东门时,看到门口也是警灯闪烁,警笛大作,林秀秀心中一凛。

一大堆人围在那里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听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情?”林秀秀问人群中的一个老头。

“嘿,听说有人举报了一个逃犯,就在给我们小区做外墙保温的施工队里。喏喏,出来了出来了!”

林秀秀目光顺着老头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人被几个可能是便衣警察的人挟持着,朝警车这边走过来。看不到那人的长相,因为他的头很快被旁边押解的人松松地蒙上了一件衣服,脸完全被遮住了,只能看出这人身形瘦削,身上的衣服很单薄。

不知道为什么,林秀秀觉得那个身影陌生里透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这个身影。

既然是在为小区做外墙保温的工程队施工人员,可能平常在小区里碰到过吧。林秀秀心想,没有深思,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快步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这一天真够受的。店里遇警,没想到回到住处,还能再遇一次。林秀秀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时心里想。

她更加没想到的是,那个令她感到熟悉的陌生逃犯,那个瘦削的单薄身影,其实就是她来B市漂泊颠沛的初衷,就是她这些年心心念念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她的高中同桌许阿良。十二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咫尺变天涯,长到一个少女已经见惯风尘,芳心成茧,即便擦肩而过,她已经认不出她的春闺梦里人。


三 刘奔放篇

1

刘奔放这一天忙得不可开交,屁股完全挨不着板凳,连上个厕所都得一路小跑。还不敢跑太快,因为是两泡尿憋成一泡尿来撒,跑太快怕溢出来。

今天可是2月14号,领导可真特么不会体恤民情呀。刘奔放一边站在便池前倾泄体内的洪荒之流,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

一早上,数不清的文件、报表、标书就络绎不绝地砸到B市XX局秘书处刘奔放的桌子上,差点要把他齐脖子埋了。

这特么刚过完年才几天呀,这些玩意儿都是什么时候整出来的?刘奔放简直怀疑自己过了个假年。

正想着,裤兜里的手机一阵突突突震动。刘奔放赶紧三下两下放完水,穿好裤子,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嘿嘿嘿,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卢秘书来电”。

刘奔放本来苦大仇深的脸瞬间绽放出一朵浪花。是真的浪,也是真的花。

本局并没有一个姓卢的秘书。你懂的,这个卢秘书的称谓,只不过是个幌子,背后其实是个叫花名叫“鹿鹿”的女孩子,B市最火爆的一家叫“梨不开”的KTV里的一名公主。

B市今年有个耗资颇巨的市政项目要招标,不知怎的,年前就有人不知打哪儿听到风声,嗅到了味儿,明里暗里一窝蜂扑了上来。

所以在去年年底差不多有两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刘奔放跟着领导应邀视察了不少高档酒楼、养生会所和风格各异的KTV歌厅。

“梨不开”是他们去的次数最多的一家。歌厅何其多,但是“梨不开”有几明显点优势:1、位置好,2、服务好,3、服务员好。

位置好,就是指比较隐蔽,进进出出不容易暴露行踪,引起闲杂人等的围观堵截。服务好,怎么个好法呢,刘奔放认为达到了八个字:细致入微,春风化雨。具体入微到什么地步呢,举个例吧,你去洗手间不管是呕吐是拉撒释放完之后出来,永远会有人捧着漱口水和热毛巾在门口等着你,如果你想吃果盘里的一颗葡萄,食指刚一动,马上就会有人把葡萄揪下来、剥了皮,剔了籽儿送到你嘴里。

当然,服务已经这么好了,服务员能不好吗?“梨不开”里的服务员不仅好,还漂亮,一个个跟电影明星似的,要身条儿有身条儿,要脸蛋儿有脸蛋儿。

比如鹿鹿,刘奔放就觉得她很像有个叫李小璐的明星,眼睛水汪汪的,身条儿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说话也跟李小璐一样,娇滴滴的,叫人一听就骨酥魂销。

刘奔放有一次在灯光幽暗、鬼哭狼嚎的包间里,握着鹿鹿的小手对鹿鹿说,“鹿鹿呀,你这个艺名取得真是好,我一听你说话,心头就是一阵小鹿乱撞。”

鹿鹿听了脆声一笑,把小手从刘奔放的手掌中不着痕迹地抽出来,反握住刘奔放像患了多动症一样捏捏挠挠个不停的手,说,“哎呀刘秘书,你们文化人儿讲话就是好听,小鹿乱撞,那不是见初恋情人才有的心情哇。”

刘奔放就很奔放地说,“可不是,我一见你,心情就跟见初恋情人一样的激动兴奋,心神摇荡,晃悠个不停。不信你摸摸我这心跳。”

摸刘奔放的心跳,总好过让刘奔放摸她的心跳,鹿鹿就顺从地伸出小手摸了摸刘奔放的左胸。

刘奔放感受到鹿鹿柔若无骨的小手在他胸前摩挲,虽是隔着衬衣与西服,也是一阵受用,不禁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鹿鹿一看刘奔放那陶醉样儿,不失时机地说,“刘秘书呀,你们是不是老是这么一大波人出来唱歌喝酒呀?”

刘奔放眯缝着眼睛回答,“也不老是,就这一段时间多一点。这不是年终了嘛,放松放松。”其实他心里知道,这跟年终不年终屁的关系也没有,不过是在这当儿有人有所求,有所打探,而他们正好在这个位置上,在这个圈子中,所以才有这些车马喧哗,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鹿鹿就娇滴滴地说,“我在B市新来乍到,以后可得请您多关照关照我呀。”

刘奔放又抓过鹿鹿的小手着力一握,嘻嘻一笑说,“没问题。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我很乐意关照你。”

那天晚上,鹿鹿很顺利就讨到了刘奔放的手机号码,也把自己的号码存进了刘奔放的手机通讯录,还体贴地把自己的名字半开玩笑半有心地存成了“卢秘书”,存完了把手机还给刘奔放时,刘奔放瞟了一眼,还夸了鹿鹿一句,“你这丫头咋这么机灵呐。”

虽说存了手机号码,但鹿鹿倒也不像其他歌厅的小姐,为了拉客源挣流水提成三天两头打电话发短信来骚扰刘奔放,只在圣诞节和元旦的时候给刘奔放发过两条中规中矩的祝他节日快乐的信息。

刘奔放觉得自己没看错这个小丫头,果然是个知趣的妙人儿。后来遇上有人作东,请他们办公室的人唱歌喝酒,他惦记着鹿鹿,就假装随口提议说去“梨不开”好了。刘奔放虽说职位级别不高,但因为也是领导的左膀右臂式的心腹人物,他的提议,大家也乐意附和,于是他们就又去了几趟“梨不开”。

每次去之前刘奔放都按鹿鹿嘱咐的事先拨打“卢秘书”电话,告诉鹿鹿大概时间点、人头数,并且针对做东的单位或个人的可宰肥瘦度对当晚的消费额度做个大概交底,以便鹿鹿操作,真正兑现了他那句“我很乐意关照你”。

一来二去,刘奔放和鹿鹿竟混得十分熟络了起来。鹿鹿也不把刘奔放叫做“刘秘书”了,而是一口一个“刘大哥,刘大哥”地叫了起来。刘奔放也知道了鹿鹿姓林,本名叫林秀秀,是邻省C城城郊某县人氏,高中毕业,家里还有个弟弟,二选一供上大学,父母选了儿子,她就出来自力更生了。

倒也没什么悲惨的。刘奔放听了鹿鹿平平淡淡讲的这些根底,很高兴她没有像许多在夜场工作的小姑娘一样,生搬硬套编些什么可怜身世来诓取他的同情。他于是高看了鹿鹿两分。

只是今天,这2月14号,这个鹿鹿给他刘奔放打什么电话呢?莫不是想和刘大哥一起过节嘿嘿嘿?刘奔放一边划开手机键盘锁,一遍忍不住邪恶地想。

“鹿鹿,今天这个日子,你给我打电话是意欲何为呀?”刘奔放确定卫生间没有旁人,便轻佻地问,不过声音仍然着意压得很低,毕竟是在工作时间,虽然已临近下班。

“刘哥,今天这个日子,”鹿鹿吃吃地笑了两声,学着刘奔放的语气说,“你们有无什么活动安排呀?”

“你说的活动安排,是指唱歌喝酒?暂时没有。今天这个日子,我看大家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后方维稳,安抚家里的黄脸婆上了吧。”刘奔放不无讥诮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在讽刺别人,还是在讽刺自己。

今天一大早,刘奔放家里的黄脸婆罗枚栗就赤裸裸地给他甩了一句,今天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千足金。

俗气。刘奔放心里啐了一口。这几年这婆娘眼里越发只看得见钱了。

虽然腹诽不已,刘奔放还是准备从小金库里扣点肉出来,一会儿下班去金店给罗枚栗买个链子镯子什么的。

罗枚栗纵有千般世俗万般不好,总归还是有一个优点:她从来没有对刘奔放的私房钱赶尽杀绝过。

是以刘奔放也不想表现得太抠抠索索。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刘奔放一向自诩是个有原则有节操的人(至于有原则有节操之人怎么会去喝花酒,怎么会去牵小姑娘的小手,刘奔放倒没有去想过)。

不过他和罗枚栗之间的距离,早就不能以尺与丈来衡量了。怎么说,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吧。

挂了电话刘奔放往办公室回走的时候,心下不免有点不甘。情人节情人节,当然是和情人一起过才算节。可惜了小鹿鹿这一番勾魂电话。

作为万千个年过不惑的普通中年男性中的一员,困顿于日复一日的朝九晚五,低头对着的是一堆报表标书,抬头瞻仰的是顶头上司的屁股,周围是新老同事的睽睽众目,今天这个巴不得你出点差错,明天那个等着看你笑话,在这样的人生节骨眼儿,对刘奔放来说,鹿鹿的出现,无疑犹如给他形如死水的生活激起了一点微澜,这点微微的波澜对他而言,就像是一趟青春的末班车,上了车,他就还能追逐追逐一下青春的幻影,不然,他就真的只能跟罗枚栗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一起走向天命,走向花甲,走向人生七十古来稀了。

不知道在那之前,是不是已经先闷死了。刘奔放想了想,缩缩脖子,摇了摇头。

一边心潮起伏,一边手上也没闲着,不多一会儿就熬到了下班。

“刘秘书,晚上一起玩玩去?”有人凑过来问刘奔放。

刘奔放想着的是说不去了,你们玩吧,但嘴一张开,说出来的却是“去哪?”真他妈见鬼了。刘奔放哈了一声心说,心里很扭捏,嘴巴却很诚实嘛。

于是几个人合计了两分钟,又敲定了上“梨不开”。

当一行人赶到“梨不开”,已是华灯初上。奇怪在这个本该属于有情人你侬我侬的日子,竟然有这么多游魂野鬼来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寻欢。

熟悉的包间,熟悉的歌单,熟悉的公主,熟悉的套餐。不同的是,今天没人作东,是刘奔放他们自掏腰包。

人生难得几回醉。酒酣耳热之际,搂着鹿鹿柔软的细腰随着靡靡舞曲在幽暗彩灯下扭摆旋转之际,刘奔放心里是快活的,仿佛忘记了自己大半生在一个小小科室里挣扎蹉跎,仿佛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彪悍的黄脸婆。

对了!黄脸婆!刘奔放一激灵,想起来早上罗枚栗的“收礼只收千足金”。糟了!忘记这茬了!

刘奔放就着闪烁的灯光瞄了一眼手表。还好,差一刻才到22:00。距“梨不开”一条街之外,有个商业街,里面的店包括金店都是晚上十点才闭店。现在开车过去,应该还能赶得上在关门之前随便买一个金件儿交差。

为了晚上回去不至于被罗枚栗抢白,刘奔放恋恋不舍地放开鹿鹿,拿起外套和车钥匙,很快就驱车到了金店外。

还好,店还没打烊。

进得店里,刘奔放飞快扫了一眼柜台里摆的货,咦,不错,其中有一款细细的金项链,上面有个“L”字母的坠子,正好是罗枚栗的“罗”字开头字母。刘奔放心想,既然要送,钱都花了,就还是显得用了点心思的样子罢。于是他让营业员给他把这条项链好好包一条。

营业员在装盒的时候,刘奔放突然想起,鹿鹿的“鹿”字首字母也是“L”,鹿鹿的真名林秀秀“林”字首字母也是“L”,这么巧,不如顺便再买一条送给鹿鹿吧。情人节嘛,给小丫头一个惊喜。

于是刘奔放让营业员再包一条同款的。营业员当然乐呵呵地应下来。不过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情人节,大半夜的,闭店之前风风火火冲进来买两条同款金项链的男人…

刘奔放拿到项链没有丝毫的停留,马上就回到车上,发动车子朝着“梨不开”返回,整个过程也就半个小时吧。

但车过两条街,快要到“梨不开”的时候,突见“梨不开”门前人影憧憧,灯光闪烁,热闹非凡。

刘奔放心想,不对呀,“梨不开”一向低调,大门前一向连招牌霓虹都不开的呀,只在门口放个小小的店名灯箱。

他再定睛一看,卧槽!那闪烁的灯光并非来自“梨不开”的霓虹灯,而是警灯!那憧憧的人影除了一个个衣冠不整的酒客与公主,赫然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

刘奔放本来微醺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说时迟那时快,他抬起本来要在刹车踏板上踩下去的脚,往旁边油门上一放,一踩,未做丝毫停留地将车一溜烟驶离了“梨不开”。

有什么离不开呢。声称离不开酒的人,来两次胃出血,也就知道节酒或戒酒了,几十年烟龄的老烟枪,身边但凡挂掉一两个肺癌老烟友,也就会动心思琢磨是不是该戒烟了。

刘奔放觉得这一晚上就特么像做梦一样。他一边紧紧握着方向盘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抹脑门上被吓出的冷汗,眼睛瞟了一瞟旁边座位上放着的两个首饰盒,心想,改天还是去把另一盒退了吧。


四 罗枚栗篇

1

对罗枚栗来说,2月14号这一天注定是多事的一天。

虽然所谓多事,说起来不过是接到了两通电话。但是你永远不知道两通电话对一个人的人生影响能有多么大。

早上起床,罗枚栗就觉得右眼皮跳得厉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迷信地撕了一小片红色的纸片,贴在眼角上。但愿能镇住这邪劲儿。

丈夫刘奔放从洗手间洗漱完出来,看到她那滑稽样儿,“嗤”地从鼻子里笑了出来。

罗枚栗扔了个比汰渍加奥妙漂洗得还要白的白眼给刘奔放,并甩了一句话给他:

“你懂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今天下班要去逛逛百货商场,买几件东西破破财,看能不能把这啥灾的给免了。”

刘奔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觉得这婆娘是不是更年期把脑袋给更坏了。

看见刘奔放摇头晃脑的样子,罗枚栗像想起了点什么,对刘奔放说:

“今天2月14号你知道哇,你记住喽,今天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千足金。”

刘奔放爱喝点花酒这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嗜好,罗枚栗不是不知道。尤其刚刚过去的这个年底,刘奔放三天两头喝得酒气熏天回来。并且那熏天的酒气里,隐约还夹杂着香水和护肤品混合出的女人味。

得赶紧变着法儿把这老东西的私房钱压榨点出来,不然三下两下都花到外面那些小狐狸精身上去了,可不划算。

罗枚栗心里这么盘算。她只算着刘奔放的钱,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刘奔放这个人。

刘奔放今年四十有九,马上就快是五十岁的老头了,饮食又不节制,长得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头发也早早谢了顶,全靠地方支持中央,才不至于露出一片光秃秃的地中海。

罗枚栗是一点也不担心有谁会看得上刘奔放这个人。刘奔放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无非就是他们一伙人去喝酒寻欢时认识的一些夜场上班的小姑娘,料也不会对刘奔放这种老油条动心,无非就是指着他揩油揩高兴了,多给几个小费,多照顾几次生意罢了。

别说那些小姑娘不会对刘奔放动心,罗枚栗自己这种大婶儿也都对刘奔放腻味得不行。

年轻时候罗枚栗对男人的长相人品可是很挑的。不然她也不会爱上棚户区美男子许家昆。

那时候罗枚栗大约十八岁吧。十八岁的罗枚栗,虽说只是个寻常工人家庭的女儿,但出落得亭亭玉立,娇俏可人。

罗枚栗的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满心巴望着罗枚栗能择得一个好婆家,变成金凤凰。

就算变不成金凤凰,至少不能嫁入棚户区!

所以听说罗枚栗和棚户区子弟的许家昆谈上了恋爱,罗枚栗的爸爸罗德安是一百个反对。

罗枚栗的妈妈陈香玉呢?当然也是反对,一百二十个反对!

陈香玉自己年轻时候也是一枝花,只因嫁了街办工厂的锅炉工罗德安,一辈子清贫度日,她当然不愿意如花似玉的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是以陈香玉联手老公罗德安,对女儿罗枚栗与许家昆这对小鸳鸯各种棒打,不打散不罢休。

最后罗德安夫妇成功了。个中惨烈暂不细表,总之罗枚栗最终妥协了,抛下襁褓中的私生子和恋人许家昆,扭头听从父母之命,由一个远方亲戚做媒,嫁给了在B市有着公务员铁饭碗的刘奔放。

变成了B市市民的罗枚栗想过很多次要回去看看她当年匆匆抛下的那团肉,她这一生唯一的骨血,唯一的孩子。却终究是没有勇气再回到那条街,再面对当年山盟海誓过却被自己软弱放弃的爱情与恋人。

人一旦对命运举手投降,人生就开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罗枚栗在B市的人生并不美丽。丈夫刘奔放从仕大半生,并无任何建树,始终只是个XX局秘书处科员,干活不少,升职却每每不得其门而入。

久而久之,刘奔放也干脆放弃了想要飞黄腾达的野心,工作上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却把心思投到了别处,三不五时地走街串巷,唱歌喝酒,寻欢作乐起来。

罗枚栗对刘奔放老来不保晚节的浪荡行为并不痛心疾首。本来她对刘奔放也没有几分爱情。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她早已经不会掏心掏肝。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屈服于父母的眼泪,如果她当初把和许家昆的恋爱坚持到底,如今她的人生会是怎么一番光景?是与许家昆两情缱绻,带着儿子一家三口和乐度日?还是在鸡毛蒜皮、柴米油盐中蓬头垢面,惨淡经营?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这天罗枚栗的眼皮从早上跳到晚上,一直没消停。

到快下班的时候,罗枚栗一边站在超市柜台麻利地扫码、结账、收银,一边对在相邻收银台也是忙个不停的同事董细妹说:“要命哦,这眼皮跳得这么凶,得是多大个灾呀!”

董细妹安慰她说,“晚上同你家刘奔放去好好大吃一顿情人节大餐,破破财,多大的灾都免了。”

罗枚栗倒是想同刘奔放好好吃一顿,但是刘奔放的电话打过去永远是忙音,根本无人接听。

这老东西铁定又跑哪儿快活去了!罗枚栗心里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自己去吃了一个砂锅米线。又去百货商场给自己买了一套保暖内衣,四处瞎逛直到街道灯火通明,接近十点才坐车回家。

回到家,罗枚栗打开灯一看,早上出门时家里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刘奔放还没着家呢。

罗枚栗也不打算等刘奔放了,准备洗个澡早点睡觉。

谁知刚放上水没多一会儿,罗枚栗的电话就响了。

罗枚栗擦擦手,拿起来接听。

“喂,你是罗枚栗吗?”一个浑厚的男声在电话里问道。

“是呀,我是罗枚栗。你是哪一位?”罗枚栗一听是个陌生的声音,有点警惕地问。

“我是B市城北新四桥分局交警队的乔时蓝。刘奔放是你爱人吧?他出车祸了,在新四桥拐角,你赶紧过来吧。”电话里的浑厚男声说。

罗枚栗的脑袋“轰”的响了一下。

等罗枚栗赶到新四桥,现场已经扯起了警戒线,警灯闪烁,围了一大堆人。好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维护秩序,也有人在各种拍照,各种比测。

刘奔放的车前身已经碎烂得不成样子,人是当场就已经断气了。

“初步判断是酒驾。死者,呃,你丈夫一身酒气。车里也都是酒味。”电话里那个叫乔时蓝的中年警察对罗枚栗说,指给她看一旁的桥墩,上面有一大块新鲜的缺角痕迹,缺的那一块,却不知飞哪里去了。

“撞得太厉害了。”乔时蓝说。

罗枚栗一边机械地听着乔时蓝说话,一边张望了一下四周,警车,灯光,人群,四散的碎玻璃,模糊的血迹,她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

“有很多手续要走,等会儿你得跟我们一起回去一趟。”乔时蓝又对罗枚栗说,“你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朋友也行,你叫一个来陪你一下最好。”

罗枚栗缓过神来,冲乔时蓝感谢地点了点头。

刘奔放的尸体被暂时送往殡仪馆放起来。罗枚栗跟着警车回到交警队,签了很多张纸,但还是有很多未尽事宜待处理。乔时蓝叫她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过来。

罗枚栗再次回到家中已是凌晨。

她艰难地弯腰脱了鞋,连脱外套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就那么和衣在沙发上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想起什么似的,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两个首饰盒子。

那是在离开交警队时乔时蓝递给她的,说是在刘奔放的车上找到的。

罗枚栗把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放着两根一模一样的金项链,每根项链上,都挂着一个大写字母“L”的金坠子。

罗枚栗想起早上她对刘奔放说,“今天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千足金”。
她撇了撇嘴,想哭,却哭不出来。

就在这时,罗枚栗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罗枚栗看了看窗外蒙蒙亮的天光,用手背擦了一下酸涩的眼睛,掏出手机一看,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区号显示是C城。

罗枚栗犹疑着按下了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赫然却是她的初恋情人许家昆。

当年罗枚栗最终屈服于父母之命,决绝地离开许家昆和刚出生的孩子,想来伤许家昆不浅,以至一向没有正形、浪里浪荡的许家昆此后竟然说到做到,死了心再未与她联系。

后来她听说许家昆又结了数次婚,但却一直带着儿子,她心里总是酸涩又欣慰。

有一次她听人说儿子许阿良抢劫了一家小超市,并伤人逃逸,她震惊之余,更是深深自责。

然而她却也无颜回去探问,只能承受着噬心的煎熬,默默祈祷那个除了出生时见过一面,便再也不知模样如何的孩子,在别处生活得平安。

这么多年许家昆都一直信守着分手时的诺言,没有打扰过她的生活,今时今日,这么一个天刚亮的早晨,他却为什么打电话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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