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澜梦人间四月天

欢乐的葬礼

2024-10-10  本文已影响0人  晴天海海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3期“欢”专题活动。】

新冠疫情过后,常欢第一次回国参加葬礼,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准备面对一个悲伤沉郁的葬礼。

车子停到小区外的街道上,常欢下车,便听到小区里传来乐队的声音,唢呐声高亢嘹亮,中间穿插的鼓声低沉厚重,听得出来这是在演奏《流浪歌》,有点悲伤。

常欢来到小区里奶奶家楼下,空地上搭起了大棚,棚里放着几张桌子椅子。乐队在奏乐,这回曲目换成了《世上只有妈妈好》,配上二胡,有了沉痛悼念逝者的感觉。有个阿姨跪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惊天动地,常欢一开始以为是某个姑姑,仔细看不认识,才听堂妹说,那是乐队的人,专门来哭丧的。另外的桌子上摆了些零碎,几个年轻人稀稀拉拉地站着,各自聊天。他们没有一个神情严肃的,都在随便聊着天,偶尔还有人哈哈大笑。这些年轻人都是常欢的表亲戚们。他们不为奶奶的去世而伤心,也很正常。

常欢站了一会儿,和堂妹说了几句话。几个小孩子突然从楼上跑了下来,大棚下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到处乱窜,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大人们也开始跟着大呼小叫。若不是那边有人在哭丧,若不是这些人身上戴着“孝”,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葬礼。

常欢和堂妹去楼上奶奶家,长辈们都在那里。长辈们是奶奶的子女辈,气氛应该会不太一样吧,常欢这样想着。

来到屋里,姑姑们在聊天,有说有笑,看到常年在外的常欢,她们很是高兴:“小欢,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们没人提奶奶。没有人说她没看到奶奶最后一眼很可惜,倒是有人说:“还特地赶回来的呀,有心了。”

父亲在和叔叔商量事情,一会儿有什么仪式,该到的人是不是都到了,还有谁要通知,等等。看到一年未见的女儿,父亲很是高兴,爬满皱纹的脸上笑容绽开。父亲怕她周车劳顿,叮嘱她事情完了以后早点回去睡觉。没有人对她说奶奶在哪里。常欢也无所谓,她和奶奶并不亲。奶奶重男轻女,没有给过她什么关爱,她大老远赶回来,也不过是为了给父亲一点点宽慰。

和几位长辈聊了一会儿天,说的都是与这葬礼毫无关系的话题,比如工作,比如孩子,比如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不一会儿,在里屋为奶奶念经的人跑出来说时间到了,可以开始了。堂妹告诉她,这是要做“下棺材”和“破血湖”的仪式了。接下来竟然是一片混乱。按照规矩,谁先谁后,谁去奶奶的灵堂下跪磕头,谁要在旁边搀扶,怎么进门怎么出门,大家各自说自己知道的规矩,葬礼服务公司的人被大家搞得一头雾水,满脸懵,他大概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专业性。混乱吵闹中,一些人因为意见不合拉起脸来表示生气,一些人不好意思评论,还有一些人和小辈们一起哄笑。这是什么仪式嘛?分明就是在瞎搞。

然后去楼下做“破血湖”法事。一群人跟着道士围着一张桌子来回转圈。道士念经,让磕头,大家就磕头,让投币,大家就投币。居然还可以扫微信支付宝投币。这是要投给阴间的,天哪,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居然可以联通阴阳两世!有人明着这样感慨,大家又是哄笑。只有道士才是认真的。有人在解释这个法事的含义,说这原是为了超度产妇亡魂,解除她在阴间的苦难;现在用来为有子女的女子亡魂超度,表达对母爱的颂扬和对生命的尊重。听的人敷衍了事地赞同,其实也没怎么听懂。常欢觉得这个场合应该掉眼泪,可是队伍里的长辈没人掉眼泪,转了几圈都在揉腰捶背,感叹着岁月不饶人。

道士说:“最后一次投币了,最好投点大额的。投得越多,母亲在那边过得越好,她也可以更好地护佑你们。没有零钱可以扫码。” 听到扫码,小辈们又忍不住哄笑。姑姑扔了一张纸币出去,随后又说:“哎呀,我怎么把那十元的给扔去了?十元呢!”堂妹在常欢耳边说:“这些道士真会捞钱。” 常欢想,也就是十元二十元,还不够吃一顿外卖的,真要捞钱,他们得怂恿大家几百几百地投吧。她其实想投点现金,以示对这个仪式的尊重,可惜身上没有现金,扫码支付怎么都觉得别扭,何况她的支付宝账户出了问题,这次回国正好要解决呢。

本来庄重严肃的仪式,轻松搞笑地结束了。

第二天大清早,人们聚集在一起,准备出殡。一群人批麻戴孝浩浩荡荡走上街,本应该非常壮观,让人对死者肃然起敬的。可是这些人走得快慢不一,于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走成了三三两两的散兵散将,还有人走错了路拐到了别的路口。常欢和堂妹觉得这也太搞笑了,也不知道是走错路的人傻还是组织者有问题。又因为在居民区,不允许放高响炮,少了那种要召告天下的失去亲人的痛苦。常欢突然想到古装剧里皇帝驾崩的时候,一阵鼓声召告天下时的那种悲壮,有点替普通草民们感到悲哀:现在竟然连高响炮都放不了了。路边都停了私家车,无处烧纸钱,负责烧的人拿着纸钱跑了一路,最后随便找了个角落点了一会儿就让那纸阴烧着,旁边的人被呛得直骂娘。要真有阴间灵魂,奶奶也拿不到那钱吧。

好不容易把大家都聚到了该停的地方,孝子们一批一批跪下磕头。组织的人喊着:“孝子,哭两下。”但没有人哭,大家都在忙着听那些懂这场仪式的老人的指挥,等着仪式的结束。等着的人看着下跪的人的动作,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下跪完的人站起来回到路边,如释重负,眉开眼笑。

家门口的出殡仪式完成,人们坐上大巴,送遗体去殡仪馆。常欢和一群长辈同坐在一辆大巴里,耳根不得清净。这些长辈也是难得聚到一起,竟然高兴地像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聊着过去好玩的事,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又争吵谁的记忆才是最准确的。然后他们终于说起了奶奶,他们叫她“阿姐”。他们说:“阿姐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瓜子脸,高鼻梁,樱桃嘴,前后村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又有人说:“阿姐这样也算有福气了,活到了93岁,高寿呢!”

堂妹咬着常欢的耳朵说:“在床上瘫了三年,害得二伯和我妈整整辛苦了三年。” 奶奶没什么大病,都是些老年小病,哪里不舒服了,挂一瓶盐水就又好了。三年前摔坏了腿,之后就慢慢地瘫痪了,慢慢地神智不清,大小便不能自理,但还知道饿,还算能吃。退休的常欢父亲和堂妹母亲轮流照顾奶奶,每天弄屎弄尿,恨天恨地,但总还是自己的(或者丈夫的)母亲,再恨也得尽心照顾,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奶奶几次眼看着要死了,居然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所以对于奶奶的去世,没有人感到震惊,只有统一的感慨:也可以走了。潜台词似乎是:终于走了,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长辈们的话题很快就飞到别处了,奶奶就在他们的交谈里停留了不到一分钟。

车子很快到了殡仪馆,身子虚弱的大伯抱不动骨灰盒,常欢的父亲代替他抱着骨灰盒去办理遗体火化。常欢父亲和叔叔两个人去了,其他亲戚在大厅里等候。没有人去与遗体做最后的告别,甚至在大厅等候的人都似乎忘记来做什么了,各自聊天,没有人问关于火化的事。

火化结束,一群人又上车去送骨灰盒。他们把奶奶送去和爷爷安放在一起----一座寺庙。爷爷去世那年因为新冠,常欢没能回家。她想着,爷爷的葬礼会不会也是这般轻松呢?一群人按长幼顺序,依次跟奶奶做最后的磕头告别,这也是最后一个仪式。然后一起扯掉戴在身上驱邪的红绳,离开寺庙。这一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更像是一趟不得不进行的郊游。常欢说:“现在懂仪式的人越来越少了,到咱们这一代,估计没人会搞这些了吧。”

堂妹说:“到时候都包给殡仪馆,谁还自己搞?”

回到奶奶在的小区,大家一起吃葬礼的最后一顿饭。父亲和叔叔给大家敬酒送烟以示感谢。他们忙碌了三天三夜,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现在放松下来,疲劳涌来,忍不住哈欠连天。众人喝酒吃菜,有说有笑。菜品一点不输喜宴,鲍鱼扇贝排骨河豚,还有常欢几年前在上海的上好的酒店才吃到的冰草。常欢看了看这有些破旧的办丧宴的地下车库,觉得除了这车库,除了人们身上戴着的“孝”,其他似乎跟喜宴也没有太大差别,连桌子上发的烟和酒都和喜宴差不多,只是不是喜庆的红色而已。

堂妹说:“奶奶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躺着躺着,就没了气。也算得上寿终正寢了。我以后也要这么死。”

当着父母长辈的面,她又问:“姐姐,你以后想怎么死?”

常欢对这个问题有些讶异,长辈们却并没有谁在意她的问题。原来大家对于死亡的态度已经这么开放了吗?这样也好,虽然死亡是大事,但是提前说说死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轻轻松松开开心心过个葬礼也不是不可以。她想了想说:“我想死的时候就死。”

这回堂妹很意外:“姐姐你怎么能这样?”

常欢悠悠地说:“要是我在病床上瘫痪三年,死了又活,反反复复,什么时候死都没人感到意外,死了也没人为我悲伤的话,多活这三年也没什么意思。”

常欢和堂妹都陷入沉默,只听婶婶跟叔叔和父亲说说:“美娣当着面就说的,阿娘走了他们以后也就不来了,这亲戚就算断了。”

叔叔脾气比较爆,“啪”地放下筷子:“不来拉倒!阿娘在的时候他们来看过几回了?饭没喂过一次,被褥没洗过一次,还好意思说了!要不是看阿娘的面,我早就跟他们断了!”

“别吧,到底是兄弟姐妹,过年过节总还是要叫他们回来看看的。” 父亲总是以和为贵。

堂弟悄悄说:“奶奶在的时候,表哥表姐们还会随姑姑姑父他们一年来一两次。现在奶奶走了,我看他们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咱们这一代的亲戚估计八成是要断了的。”

“原来奶奶在,还有这种凝聚力啊!”堂妹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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