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晦暗的日子里追光(文摘)
还是从我父亲的工作说起吧。
父亲那时不过二十出头,噼里啪啦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手艺帮了他大忙,让他无限风光地被招进都安镇供销社,谋到一份轻松又体面的工作——坐柜台当售货员。
那年年底,父亲却卷着铺盖打道回府了。
任凭爷爷奶奶怎么追问,父亲始终不开口。后来才得知,供销社遭了贼,一百二十八块钱在我父亲的手里弄丢了。父亲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赔偿;二是辞工,以工资抵丢失的钱款。这一百二十八块钱直接把父亲的胆子吓破了,他没头没脑地选择了辞工回家这条路。
用我奶奶的话来说,这就是我父亲的命。父亲命中注定要在米糠湾的土里刨食。
父亲从供销社带回来的,除了原先带去的铺盖、脸盆、水壶这些家什,还有一身的“毛病”。
米糠湾夏天的午后是忙碌的,太阳当头晒,得赶紧收谷子、晒谷子。午饭都送到地头,干活儿的人匆忙填饱肚子,丢下饭碗,又得接着忙田里的活儿。
我的父亲可不是,他必须回家吃饭。饭后,按部就班地先来一支烟。一支烟过后,他还要给自己安排个午睡。
午睡一事彻底把我母亲惹恼了:“你以为你还是干部啊,还午睡!”
在母亲看来,农民就不该午睡。母亲的声音如惊雷,雷声之后,一瓢水直接泼向父亲的被窝。但父亲的沉默中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他在这种力量的保护之下,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为嫁给父亲而后悔。她其实是被父亲的另一个“毛病”给蒙骗了。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他悬腕、提笔,不用摆什么架势,下笔成字。父亲写得又快又好,我曾想,那些文字如果能发出声音,一定是奔马一般“嘚儿嘚儿”的有力的声音。那些字看起来如腾飞的骏马,像在跑,又像在飞。
我的母亲年轻时曾被那些奔马一样的字深深吸引,后来渐渐领悟到,在盐巴都要淡着吃的日子里,这个爱好是个吃钱的爱好。笔墨纸哪个不要钱?再说,一个侍弄土地的人,弄什么笔墨!母亲越来越觉得这爱好其实就是父亲的一个大毛病。好在父亲及时调整策略,以河水代替墨水,而且把一张旧报纸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反复使用,才使得这个爱好幸存下来。
这个爱好终究没有辜负父亲,让他在晦暗的日子发了一次光。
临近春节的一个圩日,县文化馆在集市的圩亭举行现场写春联比赛。我父亲刚卖完菜,赶上了比赛。父亲一挥毫,博得人们的喝彩,还获得了十块钱的“巨额”奖金。
我父亲拥有了这十块钱的独立支配权,他决定用这笔钱来做一件他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父亲的决定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不买肉,不买糖果,不买鞭炮,也不买年画,他要用这十块钱请我们去镇上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看那种一闪就过去的东西?那还不是和打水漂一样?母亲明确反对,可反对有什么用呢?
荞麦花开的时候,父亲总算兑现了他的诺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我才发现那个有声有影有光的世界,和露天电影完全不一样。我们的位置在电影院的正中间,放映师在调试时,把我们的影子都投到银幕上了。电影是咿咿呀呀唱戏的那种,父亲看得津津有味。我们看不懂,但声光影制造的效果也足够让我们兴奋了。等到结束,我们意犹未尽,齐刷刷地站起来,借着光把影子又投射到银幕上一回。
回去的路上,我们仍津津有味地谈论着电影相关的细节。走进米糠湾时,小妹忽然出声叫起来:“电影!我们走进电影里了!”这还是我们天天劳作的田地吗?天上的月光如同白色的荞麦花,地上的荞麦花如同天上的白月光,它们相互映衬,铺天盖地,形成一大片朦胧的银光,照进我们的眼里。那么美,比银幕上的还要美呢!一时间,我们都选择了沉默,一齐静默地站在那一大片银光里。
我的父亲,后来也像米糠湾每个老去的人一样,躺到山脚下那片荞麦地的后面去了。荞麦花年年开,白天黑夜,我无数次从荞麦地经过,却再也看不到像那晚一样散发着银光的月色和荞麦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