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十一 曾友于

2024-04-01  本文已影响0人  一米阳光的休闲小屋

【原文】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连结忠、信为党。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令忠、信合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官。官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重,诸兄弟以是得无苦。友于乃诣周所负荆,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止。

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宴饮如故。仁、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丧。二人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入其家,仁觉先逃,义方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劝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饮。仁代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销案。义亦寻愈。由是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怨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馀里,冀不相闻。

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顾忌;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刀。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喜,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怒其市惠,登门窘辱。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信,挞无数。成乃讼宰,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宰问之,曰:“惟求公断。”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真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自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于孝尤甚。惟重友于,虽盛怒,友于至,一言即解。孝有所行,成辄不平之,故孝无一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居三泊,去家益远,音迹遂疏。

又二年,诸弟皆畏成,久而相习。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嫡出;次继功,四继绩,庶出;又婢生继祖。皆成立,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而诟厉之。岳家故近三泊,会诣岳,迂道诣叔。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弦诵怡怡,乐之,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儿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有夙隙,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馀,入云南郡庠。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友于甚爱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死。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妻,裸挞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绩诣官自首;冯状亦至。于是诸曾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适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归,见忠,惊曰:“弟何来?”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友于握手曳入,诘得其情,大惊曰:“似此奈何!然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不然,我何以窜迹至此?但我离家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蒲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馀日,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从前非人也。”友于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鸣,先归展墓。明季科甲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

举家泣感友于,求其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祖从叔不欲归其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不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俾姑为汝子。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又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数日,祖有子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继善室,不肯返,捉去辄逃。孝乃令祖异居,与友于邻。祖开户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时成渐老,家事皆取决于友于。从此门庭雍穆,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渐渍子孙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论果报犹迂也。

【翻译】

曾翁,是昆阳的世代官宦人家。他刚死的时候,还没有入殓,两只眼眶中流出像汁一样的眼泪。曾翁有六个儿子,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二儿子曾悌,字友于,是当地的名士,认为这种现象是不祥的,告诫众兄弟各自小心谨慎,不要给先人带来痛苦,但兄弟们多半笑话他迂腐。原来,曾翁的正妻生了长子曾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母子被强盗们抢去。曾翁娶了一房继室,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曾孝、曾忠、曾信。他的妾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曾悌、曾仁、曾义。曾孝认为曾悌三兄弟出身卑贱,对他们鄙夷不屑,于是和曾忠、曾信结为同党。即使他们和客人饮酒时,曾悌等人从堂下经过,他们也表现出很傲慢无礼的样子。曾仁、曾义都很愤怒,就和曾悌商量,要对曾孝三兄弟进行报复。友于用尽千言万语宽慰劝解他们,不同意他们的计划,因为曾仁、曾义年纪最小,见兄长这么一说也就作罢了。曾孝有个女儿,嫁给城里的周家,病死了。曾孝就纠集曾悌等兄弟去打女儿的婆婆,曾悌不同意。曾孝很恼火,让曾忠、曾信集合族里的一帮无赖子弟,到周家捉住周妻,把她痛打了一顿,又抛撒粮食,捣毁器物,连坛坛罐罐都砸得光光的。周家告到官府。长官大怒,就把曾孝等人抓来关进监狱里,准备报请上司予以惩处。友于很害怕,便去向长官自首。友于的品行素来受到长官的敬重,因此,曾家诸兄弟在监狱里没有受苦。友于又到周家负荆请罪,周氏也很器重友于,官司也就作罢了。

曾孝回到家,始终不感激友于。不久,友于的母亲张夫人病死,曾孝等兄弟不穿丧服,和平常一样饮酒作乐。曾仁、曾义更加气愤。友于说:“他们无礼,对我们有什么损害呢?”等到下葬的时候,曾孝等人又把住墓门,不让张夫人和曾翁合葬在一起。友于便将母亲安葬在隧道里。过了不久,曾孝的妻子死了,友于招呼曾仁、曾义一同前往奔丧。二人说:“我们的母亲去世了他们都不奔丧,他的老婆死了我们凭什么去!”友于还想再劝,他们已经一哄而散了。友于于是一个人前去吊丧,哭得十分哀痛。隔着墙听到曾仁、曾义在那里奏乐,曾孝大怒,纠集弟弟们就要去打他们。友于拿起棍子率先跟从。一进他们的家,曾仁觉察到了先逃走了,曾义刚要爬墙,友于从后面将他击倒。曾孝等人拳头、棍子一齐上,打个不停,友于挺身横在前面拦阻。曾孝很愤怒,指责友于。友于说:“我之所以要责罚曾仁、曾义,是因为他们无礼,但是他们的罪还不至于被打死。我不袒护弟弟为恶,也不帮助兄长施暴。如果你的怒气不解,我愿意以身相代。”曾孝于是反过来用棍子打友于,曾忠、曾信也帮助曾孝打他们的哥哥,打骂声震动了邻里,众人聚集来劝解,曾孝兄弟才散去。友于马上拄着拐杖去向兄长曾孝请罪。曾孝将他赶走了,不让他加入守丧的行列。而曾义的伤很重,不能进食。曾仁就代他写了状词告到官府,告曾孝等人不替庶母服丧。长官发文将曾孝、曾忠、曾信拘捕到官府,而让友于来陈述状词。友于因为脸面被打伤,不能前往衙门,就写了份证词禀明情况,哀求长官平息这件事,长官也就取消了这个案子。曾义的伤不久也好了。从此以后,双方的仇怨也就更深了。曾仁、曾义都年幼体弱,动不动就被曾孝等人打一顿,他们怨恨友于说:“人人都有兄弟,唯独我们没有!”友于说:“这两句话,应该是我说的,两位弟弟怎么能说呢!”于是苦苦劝告他们,但他们始终不听。友于便锁了自家的门,带着妻子借住到别的地方,离家五十多里地,希望不再听到那些烦心的事情。

友于在家时,虽然不帮助自己的弟弟,但曾孝等人好歹还有所顾忌;他走了以后,曾孝兄弟一不称心,就到曾仁、曾义家门前叫骂,而且还直呼友于兄弟母亲的名讳。曾仁、曾义考虑自己不能与他们相对抗,只是关上门想着找机会刺杀他们,出门的时候,身上都揣着刀。一天,当年被强盗掳走的长兄曾成,忽然带着媳妇逃回来了。曾家兄弟因为家分了很久,聚在一起商量了三天,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安顿曾成。曾仁、曾义暗自高兴,就将曾成夫妇招去,由他们一起来供养。去告诉了友于,友于很高兴,回到家里,和曾仁、曾义一起拿出田地房屋给曾成。曾孝兄弟很生气友于兄弟对曾成施以恩惠,便上门来羞辱他们。而曾成长期生活在强盗中,习惯了威武凶猛的气势,勃然大怒道:“我回到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给我安置一间房子;幸好三弟念在兄弟的情分上让我住下来,你们却又责骂他,是想赶我走吗!”说完,便用石头砸曾孝,把他打倒在地。曾仁、曾义分别拿着棍棒杀出,捉住曾忠、曾信,打了无数下。曾成于是到县衙告状,县令又派人来向友于请教。友于来到县衙,低头不说话,只是流眼泪。县令问他应该怎么办,他说:“只求公正判决。”县令于是判定曾孝等人各自拿出田产给曾成,使兄弟七人的田产相等。从此以后,曾仁、曾义与曾成之间更加互相敬爱。他们谈到安葬母亲的事时,都流下了眼泪。曾成生气地说:“这样不仁爱,真是和禽兽一模一样!”于是想打开墓穴,重新安葬张夫人。曾仁跑去告诉友于,友于急忙赶回家劝阻。曾成不听,定好了日期打开墓穴,在墓地举行祭祀。曾成拿刀砍在树上,对众兄弟说:“如果有人敢不和我一起服丧,这棵树就是他的下场!”众兄弟连连答应。于是,曾家全家都到坟前哭丧,按照礼节安葬好张夫人。至此,兄弟之间相安无事。但曾成性情刚烈,动不动地打众兄弟,对曾孝尤其厉害。唯独尊重友于,即使盛怒之下,只要友于前来,一句话就可以化解。只要曾孝有所行为,曾成就不公平地对待他,所以曾孝没有哪一天不到友于家,暗中对友于诅咒曾成。友于好言劝谏,但曾孝始终不听他的意见。友于不堪忍受曾孝的骚扰,又搬家去了三泊,离家就更远了,来往也就渐渐减少了。

又过了两年,曾家兄弟都害怕曾成,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这时曾孝四十六岁,生下五个儿子:老大继业、老三继德,是长妻生的;老二继功、老四继绩,是小老婆生的;还有一个是丫环生的,名叫继祖。五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效仿父亲从前的行为,各自结为一派,每天互相争斗,曾孝也不能制止他们。只有继祖没有兄弟,年纪又最小,那些兄长都可以呵斥辱骂他。继祖的岳父家临近三泊,一次他去岳父家,绕道去看叔叔友于。他一进门,就看见叔叔家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正在弦歌诵读,非常融洽快乐,继祖很是喜欢,在友于家住了很久也不说要回去。友于催促他,他苦苦哀求要寄居在这里。友于说:“你的父母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我难道舍不得供你吃喝吗?”继祖就回家去了。过了几个月,继祖夫妻去给岳母拜寿。他告诉父亲说:“儿这次一走就不回来了。”父亲问他怎么回事,继祖便把想住到叔叔友于家的想法说了出来。曾孝担心自己和友于有夙怨,怕继祖难以在友于家长住。继祖说:“父亲顾虑得太多了。二叔是个圣贤人。”便走了,带着妻子一起来到三泊。友于收拾屋子让他们居住,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让他跟自己的长子继善一起读书。继祖最聪慧,在三泊住了一年多,进入了云南府学为生员。他和继善闭门苦读,继祖读书又最刻苦,友于很喜爱他。

自从继祖搬到三泊居住以后,留在家里的兄弟更加不能友善相待。一天,稍微话不投机,继业就辱骂庶母。继功大怒,将继业杀死了。官府把继功抓了起来,对他施以重刑,几天后,继功就死在监狱里。继业的妻子冯氏还是每天以骂代哭。继功的妻子刘氏听了,大怒说:“你家的男人死了,谁家的男人活着呢!”说完,持刀冲进去,把冯氏杀死了,自己也跳井而死。冯氏的父亲冯大业,痛悼女儿死得凄惨,便带领冯家子弟,将兵刃藏在衣服里面,到曾家去捉曾孝的妾,把她拖到道上脱光衣服打她,羞辱她。曾成大怒道:“我家死人如麻,冯家为什么还要来闹事!”大吼一声,杀了出去。曾家子弟都跟在他后面,冯家的人都被吓跑了。曾成首先捉住冯大立,割掉了他的双耳,他的儿子上来救护,曾继绩用铁棍横扫,打断了他的双腿。冯家的人个个都被打伤,一哄而散。只有冯大立的儿子还躺在路边,曾成用胳膊夹着他,送到冯村就回来了。然后,曾成就叫继绩到官府自首,冯家的状子也到了。于是,曾家的人都被收进监狱。只有曾忠一个人逃走了,他来到三泊,在友于家门外徘徊。恰好友于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侄子参加乡试回来,看见曾忠,吃惊地说:“弟弟怎么会来了?”曾忠还没说话就先流泪,挺直身子跪在路边。友于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屋,问明了情况,大惊说:“这可如何是好!一家人不和睦,我早就知道会有大祸临头。不然的话,我怎么会逃到这里来呢?但是我离开家很久了,与县令没有交往,现在即使匍匐在地前去求情,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不过,只要冯家父子伤重不至于死,我们三个人中有人幸运地考中,或许这场灾祸可以稍有缓解。”友于便留曾忠住下,白天和他一起吃饭,晚上和他一起睡觉。曾忠很感动又很羞愧。在友于家住了十几天,他见友于叔侄亲如父子,堂兄弟间像亲兄弟一样和睦,不由凄凉地流下眼泪说:“今天我才知道,以前真不是人。”友于很高兴他能幡然悔悟,兄弟相对,不由心酸。不久,报喜的来报友于父子同时登第,继祖也中了副榜,一家人欢天喜地。友于第二天没有去参加庆祝高中的鹿鸣宴,而是先回家扫墓。明代后期最重视科举,冯家人得知曾家一门三人都考中了,气焰有所收敛。友于便找亲戚朋友赠送给冯家钱财粮食,又出钱帮他们治伤,那场官司也就平息了。

全家人都流着眼泪感激友于,恳求他搬回家来。友于便和兄弟们焚香发誓,让他们各人反省自我,改过自新,然后就搬回家来。继祖想跟着友于,不愿回自己的家。曾孝于是对友于说:“我没有德行,不应该有光宗耀祖的儿子。兄弟你又善于教人,让他暂且做你的儿子吧。日后他有了一点儿进步,可以再赐还给我。”友于答应了他。又过了三年,继祖果然中了举人。友于让他搬回自己的家,继祖夫妻痛哭流涕而去。没几天,继祖才三岁的儿子,逃回了友于家,藏在伯父继善的屋里,不肯回家,捉回去就又逃出来。曾孝就让继祖搬出来住,和友于家做邻居。继祖在院墙上开了门通到叔叔家,两家互相来往像一家人似的。这时,曾成渐渐老了,家里的事情都由友于决定。从此,曾家一家和睦,称得上是孝悌友爱。

异史氏说:天下唯有禽兽才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怎么知书达礼的人家往往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家庭的道德品行,对于后代子孙的影响浸润,一直渗透到骨髓里。古人说:父亲是强盗,他的儿子一定会行劫,这是由弊病流传造成的结果。曾孝虽然不仁,他得到的报应也够惨的;可最后他自己也能知道缺乏德行,把儿子托付给弟弟友于,怨不得他有一个深思远虑、居安思危的儿子。如果要说起因果报应,好像有点儿迂腐。

【点评】

曾友于是封建大家庭中的补天式的人物,也是作者关于家庭伦理道德的理想典范。

在封建大家庭存在的时候:一方面,社会道德规范讲究仁爱孝悌,同气连枝,一方面,实际生活中,在前房和后房,嫡子和庶子之间,因为家产和继承乃至生活中的琐屑小事争斗不断,“一个个像乌眼鸡似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道德和规范的善终于敌不过实际生活中的物质利益的恶,大家庭的分崩离析总是早晚的事。曾友于事事恪守封建道德,忍辱负重,只能够补封建大家庭之天的万一,而不能根本解决痼疾。实际上,他的有限的补缀,他的向心力,完全仰赖于“明季科甲最重”而曾友于“父子同科”高中举人,否则他依然难逃“携妻子借寓他所”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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