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
一
长烟落日孤城闭,牧笛悠悠霜满地。
麻衣青年用一柄铁剑换了半壶酒,一匹骆驼,双腿一夹骆驼肚子,踏着浩瀚黄沙,慢悠悠地朝沙漠更深处走去。
行了两日有余,前方忽有小小一块绿洲,在漫漫黄沙中格外清澈显眼。云遮住了日头,带路的老翁望天,用蹩脚的官话说:“这不是好兆头,公子前方去不得了。”
麻衣青年也学着老翁的样子望天,无非是要下雨的征兆,难道炎炎沙漠里的一场及时雨,不是好兆头么?
老翁忽觉脖子上一凉,一柄软剑抵在他脖子上。
“去不去得?”
“去去去。”老翁连连点头,冷汗顺着额头滴在软剑上。
青年收了剑,再回过头傻眼了,那块绿洲不见了。
“是流沙,时时变幻位置,如今要出去可就难咯。”老翁灌了一口水,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青年不语,沉默地跟着。晚夜已至,夜幕像一块黑布,点缀了亮晶晶的夜明珠,像极了皇后娘娘的卧房。说着青年又抹了一把嘴角,笑着,若是死这也值了,至少死后能得个清净。
刺眼的阳光唤醒了熟睡的青年,一阵微风拂过,只有尘土的味道。
“该死!!”青年咒骂道。
原是老翁趁他睡着,带着两匹骆驼跑路了,如今放眼望去,看不到头的黄沙,即使经过多年密训如他,也到了捉襟见肘之际,到底是环境恶劣,竟连杀手应有的警戒都没了。
青年又独自走了两天,水袋子早就空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黄沙上踉踉跄跄,一头栽进黄沙中,不省人事。堂堂天字第一号杀手----朱四如何这般狼狈过。
二
“啊!”朱四一醒来便见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起初隔的近,只见着那只瓦蓝瓦蓝的眼睛,惊的他以为见了皇后。
姑娘头一偏,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朱四一句都听不懂,但心下有了计较,这定是来到北方异邦了,不自禁嘴角勾了笑,虽生了胡须,但他面容刚毅,这一笑颇有些邪魅的味道。
姑娘看的有些痴了,悄悄地红了脸。
又过了三日,朱四方能下地行走,屋内四壁徒然,除了一张床,就只能看到绿油油的草地,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帐篷。
朱四走的有些吃力,脚一虚晃,就摔了个狗啃屎。唉,朱四没好气的捶了捶自己的腿,即使前几月自皇城逃命也未有这般。当时他一柄铁剑在手,背靠在马背上喝酒,高手林集,倒也无人敢近他身。
最终朱四还是爬出了帐篷,放眼望去尽是接天连地碧绿无穷的草原,风一吹过,海浪似的由远及近涌来。
“啊~”朱四张开双臂,长舒一口气,大呼一声。似有清风无数,带走了他的烦心事,一并也带走了他身上血腥和戾气。
“秃噜啦,叽咕叽咕。”温和的女声响起,。
朱四忽觉一团阴影笼罩,下意识抬头就见一男一女两个异族人看傻子似的看着自己。
那男子见他不回答,眼睛滴溜溜地转,忽然灵光一现。
“她的意思是你在干嘛?”磕磕跘跘的官话,但对朱四来说犹如天籁。
“我想出来透透气。”
男子听了,叽哩哇啦招呼女子,将朱四扶起来,拿了毡毛,扶他坐下。
“我是匈奴人,这位妹妹是鲜卑族人。公子可是从中原而来?我见中原人士都叫年轻男子公子,不知这样叫可妥当。”
朱四点点头,又问了些问题,出于礼仪也含糊其辞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
女子叫希灵,生的好看,可惜是个跛子,也是那男子救下的,朱四算是和希灵搭了伙过日子了。
男子崇尚中原文化,常来与朱四交谈,朱四也慢慢学着说他们的族话,也试着教希灵,但这女子见他一来便跛着腿跑了。
“她这是欢喜你。”男子同朱四正喝着煮熟的鲜奶,看着忙碌的希灵感叹。
男子也告诉过朱四自己的姓名,只是太过拗口,朱四发不好那个音,便自顾自叫他“小毡帽”。
小毡帽死的很离奇,是在家中被人掐断了脖子死在床上的。朱四得到通知时,正在给希灵做第三次刮骨。
那大概是朱四来的第三个月,他发现希灵长裙下居然是两条长满铜钱大小黄色圆斑的腿,那一瞥,吓得朱四汗毛倒竖。
师父教过他,刮骨疗毒,如此症状定是风邪寒毒入体,或感染了某些毒物,他身上带了上好的驱毒药,倒想试上一试。
那日之后,他日日围着希灵转,也不论她听不听得懂,日日说于她听。小毡帽知道了,也帮着劝,希灵终是羞答答的答应了。
朱四想救希灵,不单单是因为她照料他,更是因为她与皇后极相似的容颜。
“啊!”朱四一把扒下希灵的长裙,看着光秃秃的下半身他也傻眼了,可能是因为疼痛,希灵并未着小裤。
胡乱抓了一块布,拍在希灵私密位置。许是因为布的冲力,希灵“嘶”了一声,额头上冒上细细一层小汗。
朱四递了两粒白色药丸过去,比了个睡觉的姿势,他虽学了不少匈奴话,但并不懂鲜卑族语。这一年来,和希灵全靠动作加单音节词交流。
希灵摇摇头,掘强地表示不疼。每次刮骨疗毒,半个草原都能听到希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让人格外心疼。
三
朱四去了小毡帽的灵堂,待到宾客散尽,他还挺直了脊背坐在正中央。
小毡帽夫人不耐烦地赶他走。
“后天未时,和你的情夫在这里等我,不见不散。”朱四用匈奴话说着,小毡帽夫人脸上渐渐有了惊惧之色。
朱四乘风归去,腰间的魅影软剑叮咛不止。
“乖,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人人只道朱四铁剑一出鞘必见血,却不知道那铁剑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见血的是腰间这柄软剑,每月都得以血喂养,尤其是人血。
做杀手许多年,从未见过这样老实的猎物。小毡帽夫人真的带着她的大胡子情夫在灵堂处等。从前他朱四要杀人,都会亲自去下名贴,收到名贴的人皆是四处逃命,那种等死的恐惧正是魅影所要的,也是他为之疯狂的。
那两人紧紧搂在一起,俨然一副恩爱模样。这一刻朱四忽的有些厌了,腰间魅影颤动个不停,他忽然觉得这些年,到底魅影是他的剑,还是他是魅影的奴仆。
朱四端坐在灵堂中央,那大胡子率先乌拉乌拉开口,意思是别人的事你少管。
“可是我的剑不答应。”朱四身形一晃,手起刀落便割开了大胡子的喉咙,一瞬间血流入注。小毡帽夫人见此情景,大叫了一声便扑了过去,哭了半晌,响亮亮的对大胡子尸体磕了响头,那是以妻子待丈夫的礼仪。
“达西屋。”
看着强忍眼泪昂首挺胸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朱四一瞬间有些恍然,若是皇上发现他与皇后偷情,他被赐死,她会不会也慷慨赴死。
“哼,她不会。”朱四提手一刀,血喷在了他脸上,衣服上,他只觉悲凉。
作为一个杀手,从未期盼过,满身风血归来,还会有一个人在等。
希灵站在他的帐篷前,金发飘飘,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微弱的光打在她身上,像落入凡间的仙人。
希灵不说话,将他拉进帐篷,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干净脸,又拿出一套毡毛衣服予他。
“我带你找。”希灵用力地说着每一个字。
“嗯?”朱四疑惑地看着她。
“金鳞宝。”
四
一路向北,高耸入云的针叶林,枝枝蔓蔓上挂了小冰晶,朱四将毡帽往下压了压,哈着白气跟着希灵走。
希灵是古老的丘穆陵氏,因为身患重疾被赶了出来。那金鳞宝便是丘穆陵氏世代相传的圣物,朱四曾问她,为何还要回去?
希灵嘻嘻地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朱四老脸一红,然后摇头。希灵是个聪明的姑娘,只从他和小毡帽的只言片语中就能猜到他要找什么。
但他似乎永远得不到这姑娘一句真话。
火光映得朱四脸通红,他眼皮越发有些沉了,迷迷糊糊中想起多年前。
年轻的皇后黑发如瀑,却也白的如雪。那是他第六次为她完成任务,他提着某位大人的项上人头站在大殿前,高位上的她目光如注。
“抬起头来,朱四。”
“是。”
“真是个好儿郎。”皇后赞许出声,一摆袖子:“都退下。”
朱四毕恭毕敬地面朝皇后往后退。
“你留下。”其声媚如丝,其他人却置若罔闻,独独朱四面红如血。
记不得是怎样上了后榻,朱四只记得广袖丝绸包裹着自己,皇后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可喜欢我?嗯?”
朱四懵懂点头,又摇头。
“哈哈。记着,与其费尽心思的去揣测别人,不如直接问,总有办法让他说出来。”
到底是血气方刚,耳鬓厮磨半宿,竟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
露水打在朱四眼睑上,他迷茫地睁眼,那纯白的肤色,瓦蓝的眼睛,一时竟让朱四以为是故人至。直到看到那金黄的长发,朱四才幡然醒悟。
当即自嘲道:“朱四啊,朱四,她要杀你,你却日日想着她。”
从爱上皇后的那刻起,他就注定不得善终,又或许是他孽障太重。
终是皇上又重新对皇后燃起了兴趣,他做皇后的贴身侍卫,日日能听到他二人欢愉,有时皇后凄惨的叫声,能响彻整个大殿。
“呵呵,这胡人女子倒是经得起折腾。”皇上常将这话挂在嘴边,还玩笑似的说予各位大人听。
朱四杀心四起,魅影在他手里欢愉。
五个大人,一夜之间被杀。皇城流言四起,一时间人心惶惶。
“啪。”皇后一巴掌扇在朱四脸上,这是朱四第一次在地宫见到她。
“谁让你自作主张?”
“你爱过我吗?”朱四不答反问,四周的杀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们是杀手,一旦有了感情,就会被当做弃子一样丢掉。
皇后轻蔑一笑,淡道:“不是只有你才可以。”说着将旁边一个杀手拉过来,顺势靠在他怀里。
“啊~”魅影的反应比朱四都快,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向皇后,那个杀手反应也快,挡了一下。魅影偏了轨迹,擦中皇后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杀了他,无论天涯海角。”
五
希灵见朱四望着自己发呆,有些犹豫的扇了他一巴掌。
“希灵。”
以为朱四要怪罪,希灵率先解释:“天亮,启程。”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要听实话。”
希灵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报仇。”
“需要你,保护我。”
西文村在一处深谷中,这里住着最古老的一支丘穆陵人。
奇怪的是村子里的人见希灵回来都毕恭毕敬地跪着,那表情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希灵越过众人径直向村子中央最高大的那栋木楼走去,木楼大门紧闭,希灵冷漠一笑。
“带我,过去。”
朱四看了她一眼,一把提上她的衣角,一跃进了木楼的院子。
“哒哒加西苏咕噜……”院子里跪着十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朱四听不懂的话。
不知何时,魅影已经到了希灵手里,她揪着一位老者的辫子,就着脖子一刀。
那是一场疯狂的报复,除了另一位少女,一人不剩。
“还你,好用。”希灵将刀递给朱四,然后淡道:“父母,家人。”
“你说你杀的是你父母家人?”朱四错愕的瞪大了眼睛。
“该死,他们。”
那夜他们就着满院子的血腥味在木楼住下了,黄昏陆续有村民送来食物。希灵特意穿了短毛裙,任两条光滑白皙的腿露在外面,即使天寒地冻。
而来送食物的村民,每位都会向她腿望一眼。
希灵的故事从五年前说起,她生的精致,白净,是各家掠女争相抢夺的对象。而她父亲竞将她许了群婚,群婚者皆要为妻家奴役。除了她阿妹,全家无一人反对。
那天他们将她置于祭台,她记不得有多少男子来造访了,只记得族长夫人在最后喊了一句:“今年就用她来祭祀吧。”
话音刚落便被抛入祭池,金黄色的池水很快就淹没了她。
恨啊,此恨绵绵无绝期。
朱四听的有些恍惚,杀人诛心,折磨是比死都痛的刑罚。
只是希灵没说完,为何她如今回了西文村,人人敬畏,她不说,朱四也不问。
希灵成了巫灵,因为丘穆陵人认为过了祭池水的人,是携着天地万物的旨意而来的。
祭天大殿上,架了白纱,四四方方一块。
希灵叽里咕噜说完,就抽着匕首进了那块白纱绕着的空地。
孩童凄厉的叫声传来。
“呀呼,速达,牙西路!”
莫名的像被翻译了一样灌入朱四耳朵。
“爹,娘,救命啊!”
惨叫声一声接一声传来,朱四有些听不下去了,背着手离去。
“公子,白日,走了。”希灵进了朱四的屋子,帮他拨了拨灯芯。
“金鳞宝呢?”
“在这呢。”希灵拉着朱四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朱四一把推开她,不再说话。希灵不怒反笑:“莫,生气,随我来。”
祭池崖上,呼呼风声,似狼嚎。
“你,往下,看。”
朱四不明所以,向下望去,忽觉一阵吸力。希灵一掌就将朱四推了下去。
朱四躺在昏暗的牢房,迎来了希灵的拜访。
“你见过金鳞宝吗?”希灵语气连贯起来,一改之前小意的模样。
“师父说,人面兽身,身大如牛。关键是能看到心脏,蓝色的心。”
“哈哈。”希灵笑着,一把扶起朱四,左手扯开朱四的衣服,一颗淡蓝色的心有力的跳动。
“这……”朱四还未说完,一把软剑便刺入了他心脏。
“你想找金鳞宝喂饱你的剑,从此不再杀人,我成全你。”
说着希灵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偏左的地方也是一颗蓝色的心,她指着自己的心脏。
“这便是金鳞宝。”所谓金鳞宝不过是入了祭池的人心,先是蓝心,再是满身金鳞,直到长成怪物。
尾声
皇后忽觉一阵心绞痛,她皱着眉抱起一岁的小皇子,思绪飘远。
时过经年,一小娃儿端坐在一老妇人身旁。
“巫灵奶奶,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喜欢的人都想杀我,最喜欢的那个人,还想拿我喂饱他的剑呢。”
“真坏,那后来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和他的剑死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