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的姑娘为什么停留在“老人圈”
作者:阿里梅
采访时间:2017年11月18日
姓名:木青(化名)
性别:女
年龄:26
河北人,目前北漂一族,单身。传媒专业毕业后在北京某门户网站任职记者,后转型到养老创业公司负责品牌及公关等市场工作,因今年8月份一次生病契机裸辞3个月,11月份重新回到养老服务行业。
木青是我的高中同学。大学她南下广州,工作后来到了北京,此间断了七八年的联系。见到她的那一刹,我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高中时代。采访约在北四环的一个小咖啡厅,时隔七八年还是一眼认出了彼此。
风风火火赶过来,她在之前刚结束一个老友的聚会,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欢喜。这个姑娘没怎么变,只是随性的校服换成了一身游走职场的行头,金色大框镜取代了学生气的黑框眼镜。问起工作的情况,她乐呵呵地说“在清苦的养老行业扎着呢”。
当我第一次听到她从事养老服务行业时,内心十分诧异。一个26岁的姑娘怎么会停留在这样一个“老人圈”呢?并不是体面又轻松的工作,也不是迅速能够在北京扎根的工作。是什么原因让她留在这个看起来跟身边人格格不入的圈子呢?
在初冬的下午,和她边喝咖啡边聊着,我渐渐了解了这个不被人所熟知的行业。告别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温暖的掌心摩擦出岁月的痕迹,心里微微发烫,对她多了一份敬佩。
木青北漂的一天
6:00-6:40 起床,洗漱
6:40-9:00 出门(周一的高峰要更早一些)
9:00-12:00 收尾前一天的工作,并尽快处理沟通类内容
12:00-13:00 午餐,天气好的时候会去拍一点喜欢的风景
13:00-18:00 通常集中精力处理需要思考的工作内容
18:00-19:00 晚餐,偶尔给父母或朋友打个电话
19:00-21:00 没有特别的安排,会继续收尾当天工作,或阶段性复盘
21:00-23:00 回家,路上的时间可能就睡着了
23:00-24:00 洗漱,睡觉
我被自己的情怀“骗”到这里
怎么就那么坚定地做养老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现在我越来越确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能迈出进入养老行业的第一脚是情怀使然,而这份情怀在大学时代早已播种。
大学在广州,实习就近选择了某个很有新闻理想的报业。那时年轻的我们,都有些愤世嫉俗,喜欢吐槽这个世界,用文字和行动不断揭露着社会的阴暗面。这是大学期间唯一的实习工作,一直做到了大学毕业。
当时的我也做了很多监督性的报道。曾冒险调查灰色地带的产业链,笔锋直指获利者;也曾冲锋事故一线,努力向公众呈现事件全貌。记得有次春节没回家,我跑到火车站去挖掘黄牛党及其背后的行业链,差点被人围追殴打。
还有一次采访,我在远郊走错了路,旁边都是麦田,除了狗叫声,什么也没有。一个人走在偏僻小路上时遇到了热心的司机大叔。了解到我要徒步去几公里外的地铁时,大叔很可爱地问,“姑娘,你觉得我像坏人吗?相信我的话就上车吧,送你过去。”我被大叔的坦诚和暖心打动,毫不客气地爬上了小货车。
(当时你害怕吗?)自保的意识还是有,也亮明了媒体人的身份。但身处情境之中,更愿意相信一份善意。人性的善与恶都在一念之间,善良的心可以相互温暖。
校园时代的我,受到了新闻理想的深深熏陶,并一发不可收拾。作为一个尚未出道的实习生,一度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为自己的座右铭。
也就是那段日子,种下了迈入养老行业的第一枚种子。
初识养老,是接到一条关于养老院虐待老人的新闻爆料,我去实地走访核实。以老人家属的身份咨询服务,楼道里复杂的味道让我记忆至今。也许是护理人员太需要找个年轻人聊天了,他竟然花了很长的时间带我参观了每一个老人的房间,讲了每一个老人的故事,连淋浴区和楼顶的露台都详细介绍。环境确实不好,却听到对方“其他地方环境更差”的答复。
最让人难过的,是死气沉沉的空气。楼道里,清晰的传来老人房间的电视声、护理人员对老人冷冰冰的训斥,还有窗外的人流车马声。傍晚十分,活力老人尚可走到餐厅吃饭,卧床老人则只能排队等待护理员喂饭。每个老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让人难受。
一个二十岁的少女,被大堂里二十多位正在用晚餐的老人齐刷刷看着,说不清读到了期待、失落还是想念。有位奶奶已经长期卧床,他的家人也两年没来看她了,甚至最近半年的费用都没有支付,只能从床位费里扣除。她抓我手的时候有点疼,我也特别害怕,说不出怕什么。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平日在新闻上看到的文字和现实中的真相,真的相差太遥远。很多事情我无法改变,只能选择面对。有句鸡汤说:认清这个世界,然后去爱他吧。说的大概就是那个面对现实还在一往无前的我。
可能当时确实是被自己稚嫩的情怀给唬住了。作为一个刚毕业做社会新闻的文青,把自己三观放的特别正,觉得自己要做一个对的事情。没有考虑行业发展前景,职业道路,就觉得做这事挺光荣,“伟光正”的事情。
年轻为什么不能做养老服务
毕业后,我进入某门户总部,开始北漂生活。依然在媒体行业,关注领域开始从社会新闻转向行业新闻,偶有高端采访的机会。
那是一段很容易就飘飘然的经历。初入社会的小屁孩,收入相对可观,有些场合却被尊称为“老师”,何德何能呢?学着前辈们写行业的观察分析,其实只简单知道每一个数字代表的含义,对于行业的了解都还不及皮毛。
我问自己,离开职业光环,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随后转型广告公关公司,开始一段24*7的埋头时光。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结识了进入养老行业的领路人。
一群有理想、有情怀,也已经功成名就的地产老炮,以前就听过他们的江湖故事,没想到小屁孩有机会入伙。那会儿,我对于这份事业并无太明晰的想法,只是觉得感觉对了,并且相信创业路上的无限可能。
知道养老行业的清苦吗?这是当时唯一做好的准备。团队创始人之一是位优雅姐姐,游走于奢侈品行业的资深前辈,转身就冲到一线去服务老人。自己,应该也可以吧。
这位姐姐所在的创业公司在开发一些适合老人的养老服务,包括从生活起居用品到养老室内的优化改造,再到一些定制性的护理服务。
当时养老行业春风正劲,创业团队遍地开花,面对我国未备先老、未富先老的现实国情,都还在探寻路上。
欧美、日本等国家在进入人口老龄化的时候,国家发展程度是可以支撑整个养老行业的优化升级,能够切实通过一些养老服务解决不同类型老人的晚年生活问题,从生活起居用品,到终老的医疗服务。小到从一个汤匙的使用便利性,大到养老生活体验店,可以说比较完善。
而中国目前的养老现状是,大部分人的财富没有达到能够负担养老服务的水平。养老机构面对的这一批目标客户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个时期的牺牲品。他们绝大多数人的暮年,自身是无能力支付养老服务的,靠子女支援又面临着多种不确定性。
初入行业的时候,工作里的挑战接踵而至,节奏也猛然提速。当时感觉这次是彻彻底底从零到一了,一猛子扎进来,酣畅淋漓。但最大的感触,来自身份落差。
之前在门户时心气还挺高的,性子也急躁。来创业公司后,接触到一线的护工和老人,多了耐心,不再那么年轻气盛,人也变得温和多了。
由于行业领域和业务模式都比较新,我开始跟亲人朋友谈起自己的新工作时,总要费一些口舌。偶尔为了省事儿,也会直接说自己做传媒的。两件小事儿之后,对行业有了重新的认识。
曾遇到微商向我推荐产品,闲聊问起职业,我随口说了句“做养老的”。“哦,年纪轻轻的,可惜了。”此后,该微商只给我发过一次产品推荐,还在半分钟之后悄悄撤回了。
还有一次工作日在国贸溜达,碰见路边做地推的人员,“您好,冒昧打扰一下,我们在附近开了一家美容化妆的体验馆,请问您或者您的朋友有兴趣来做兼职吗”。“不好意思,我工作比较忙,不太方便兼职”,我婉拒了她。“您是做文职工作吗,方便的话留一张名片,我们也提供上门服务”。“抱歉,我是做养老的”。“这样啊……那您这个行业,应该不需要化妆吧?”当时,我的名片被尴尬地举在了半空中。
我收回自己的名片,打定主意从此只说自己是做养老的,什么品牌、营销、传媒、公关都不再作为自己的第一职业标签。
不只是我,还有那么多在一线做护理的同事都在经历这些眼光。其实,别人对我的高估或低估都无所谓,但借此更清楚地发现了其他人对于养老行业的认知以及它的社会地位。
以后,每次说完“做养老的”,我还总是多解释解释行业,讲讲身边的故事,希望让更多人了解这个行业,理解这个行业的从业者。每一个职业都应该被尊重,这个行业正在涌入越来越多接受专业教育的年轻人,公众多一份理解和鼓励,他们的动力就多一分。从职业分工讲,他们承担着一份埋头拼体力的苦差;从社会价值讲,他们正在帮很多无奈的家庭,最大程度保全和睦,传递孝心。
其实,每个人都会面临终老的时刻。每个人光鲜的背后,都要接受终老的审判,要感谢那些帮我们照顾父母的小姑娘、小伙子,是他们在延续孝心。
摸打滚爬的创业生活
除了养老行业的工作会被别人不理解,公司内部面临的工作压力更大。创业公司的所有人都要吃苦,加班更是常态。在公司,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遇到很多厉害的前辈,在他们的带领下尝试这条艰难的路,也很幸运。
那时候生活的80%都是工作,上班单程要两个多小时(地铁+摩拜),每天都在打怪升级中。工作成了一场加速度赛跑,给自己的压力越来越大,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团队。
工作内容越来越多,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创业就是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我更清晰地感受到“脚站在地上”的安稳踏实,曾经急躁的性格也被打磨得更加温润。还有,学会了“死磕”。
最忙碌的时候,就直接跟同事同吃同睡,加班加到很晚回不去了,也睡过很多同事的家。还睡过办公室,被同事拍了特别丑的照片,老板还拿去发了个朋友圈。(笑)在那段时间里,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
记得某个深夜,我反复优化了四十多处细节的宣传品被推翻重来,第二天就要下印厂。字字句句再调整,十二月的办公室里敲键盘的手几乎僵硬,深夜的凌晨窗外还有风声。
记得某场发布会,老板的一句“交给你了”,剩下的部分就全部落到我的肩上。大包大揽是现实逼迫。创业公司做事,总要考虑性价比。策划、执行、传播,所有都自己扛,这是老板对你的信任。
之后,自己跑去现场量场地,那个盒尺质量不好,把手拉了一个大口子,我看着血呼呼地渗出来。坐在地上,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简单包扎了伤口便继续忙起来。伤口正在手指关节处,敲键盘的时候,也疼。
面对如此具体的项目挑战时,情怀其实有点无力,或者说累到没力气爬起来卸妆时,你顾不上想情怀。接项目时领导也知道对我是个挑战,一句“成了算你的,砸了算我的”的玩笑成了我咬牙坚持的极大动力。
有时候忙着忙着,忙完了前期的筹备,还要跑去跟安装现场,比如,要给老人的房间做室内改造,方便老人的起居生活。我还跟着师傅拿码钉枪在墙上打过栏杆。基础的苦活累活没有人做,我都会自己默默就做了。老板给我空间让我试错,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这一年的摸打滚爬,我从文案转型全案。活动策划、活动执行,根据业务去设计产品并跟踪用户体验,算是走了一圈,差点给我扒层皮……
近几年身边的闺蜜陆续恋爱结婚,我却一头扎在工作里,大家纷纷贡献资源。还真遇见一个彼此感觉不错的,对方知道我工作忙,每次晚上九点十点找我聊天,还是换来一句“抱歉,正在忙”。一段缘分,就这样错过了。
行路至此,横向比较而言,我并不是最拼最优秀的那一拨儿人。向内权衡,这个容量也挑战了自己的健康。那种肩膀痛到坐不住,感冒头疼睁不开眼的挣扎,让我深刻体会了“力不从心”的滋味。
加速度,突然停下来
那一阵,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爸妈晚上10点钟给我打电话,经常没人接,11点给我打电话。我说,“等会,我马上下班”。大概有半年没有周六日,做媒介关系,逛行业展会,去兄弟公司观看发布会,见客户……
终于,忙到一病不起。有个姐姐跟我说,不妨缓一缓,创业行业急不来,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好的。可能你一直往前冲,身边的人压力也很大。匀速最好,最考验人的心智,也最难。
突然停下来的契机,是今年8月份一场长达数周的感冒。咳嗽、发烧、呕吐接踵而至,并且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工作里的忙碌还在继续,直到某一个吐到胃液的瞬间,我问自己,硬撑下去是唯一的选择吗?
未能免俗,辞职后的第一件事儿是旅行。出发前不到一周的时候才敲定行程。兰州出发,敦煌返程,拉上大学同学去了趟青海,由于没出息地高反了,就把进藏的计划留在了以后。
旅行归来,作息很散漫。读书、写字、学画画、追剧、刷朋友圈和微博,以及收拾一团混乱的生活、梳理过去几年的回忆。
最开始朋友们都觉得我耐不住,甚至旅行归来就会马上去工作,这样猜测的人也包括我自己。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没工作也没慌张,或许这是北漂三年后的底气吧。
那段日子里,我把自己这个曾经一头扎进工作里的伪文青彻底丢进了生活,让本来的日子有了些许章法和味道。穿着拖鞋去超市跟阿姨大妈去买打折的菜,抑或顺着散步的人流走一段路,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厨房和书房都要走走。
突然发现自己对于生活技能的匮乏,居然不及工作能力的十分之一,幸而有一群好友照顾。好朋友们买的养生茶堆在桌子上,被催了好几次要尽快喝;去超市买菜的时候,我还要打开视频通话,让好朋友充当我的养生智囊。记得有一天下午跟朋友微信语音着就睡着了,六点多接到她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起床吃饭吧。”我妈也偶尔分享些微信文章给我,提炼中心思想发现都是“熬夜会死”。
毕业后的又三年,好像又上了一次高中,3年后交成绩单,可以停下来,看一看身边的人。
为老人服务,我打算遵从内心
在今年10月份回归之前,也想过要不要回到媒体。我心里清楚,在养老吃得苦,比在媒体要多得多,养老行业是体力活,不管什么职位都如此。后来也去面了很多行业的岗位,当真正做决定的那一刻,还是回来了。很辛苦有挑战,但是对我来说获得感更强。
养老这个行业还处于混乱阶段,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选择停留在这里,是觉得自己还能再试一试,坚持了那么久的东西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前两天做活动,要给老人发小纸条,我手边没有刀子,就一张一张的折纸、裁纸。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越想越郁闷,都快30的人了还在干这种事,我还有什么希望?后来自己也转头想了想,自己来干嘛了?很多时候,需要自己安慰自己。
做这行业,总有被老人误解的,很辛苦的时候。面对不了这些,是坚持不下来的。
(你这种乐观是从内而外的嘛?)是,要不然撑不下去。全凭打鸡血,那心里得多苦啊!
我夏天有一个文化衫,上面写着“自由生长”。还有一个“相当暴躁”。一般,跟老板开会,我就穿“自由生长”,聊着不开心了,我就拉开背心,露出里面那件“相当暴躁”。有时候做活动很忙,很多人找我事儿的时候,我就会穿着“相当暴躁”。
还有一个背心是在心情好的时候穿,上面写着“很平凡,但特别爱你”。但这件不是给人看的,是给人念得,每次别人见到我就说“很平凡,但特别爱你”,我就迅速回一句“谢谢啊,我也爱你”。
在追寻生活踪迹的路上,也要会给自己找乐子,要不生活太苦了。
在别的行业更多看到的是人到中年的压力,但在这,我看到的是更多人到晚年的感慨。站在生命的终点,再去看自己年轻的路该怎么走,那个意义也不太一样。也会在老人身上去找自己当下的状态。
把新闻理想转变为行业情怀,找一条照进现实的路,我大概是在野蛮生长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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