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成人仪式
孩子的世界里仿佛没有时间的刻度，岁月慈祥地允许他们在无边无际的童年时光里尽情奔跑。但孩子会长大，我们终将失去童年。
我们的童年是在我们明白自己必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结束的。
01
男孩蹲在支撑着湛蓝色遮阳棚的不锈钢柱子旁，胡乱地翻动着手中的小人书。
周围的所有人都身穿朴素的着装，沉默地站在原地。
父亲将手交叉在胸前，眼神久久地停留在一栋砌着白色石灰的长方形建筑上。建筑前延伸出的一条过道上，此时已经站满了人。
随着锅炉的一声嘶吼，四周的肃穆被持续的轰鸣声敲击得支离破碎，男孩的视线忍不住离开了手中的黑白卡通漫画，看着建筑上方冒出的白烟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跪倒在过道上的人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平常那些慈祥和蔼的面容，此刻凝固在一种极度悲伤的氛围当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平常不苟言笑的爷爷正用手涂抹着通红的双眼中留下的泪水。
他最后看见的是母亲的手，母亲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揽入怀中。
“你还小，不应该看见这些的。”
他能感受到，母亲话语中夹杂的哽咽声。
02
男孩昏昏沉沉地从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母亲的怀里，从车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让他原本冰冷的手感觉到充实的温暖，但是他仍然觉得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东西，就像一团浑浊的黑雾笼罩其中，让他打不起精神来。
“刚刚不是阴天吗？太阳怎么突然出来了？”男孩睡眼惺忪地问。
“刚才可能是山里的树太多，把太阳挡住了吧。”母亲抚摸着男孩的头，轻声地说。
“唔...我喜欢太阳，阴天总是让我感到不快乐。”男孩此刻精神了一些，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放心，太阳其实一直都在的。”坐在驾驶座上的父亲笑着对男孩说。
听到这话的男孩仿佛从阳光中得到了力量，主动从母亲的怀抱中滑落，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窗外，茂密成林的树木已经被矗立在道路两旁的高楼所取代。
当男孩看见他每天都要穿过的学校大门时，他感到有些疑惑：以往他每次要去学校的时候总是会产生抵触的情绪，可现在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想要立刻坐在教室里和好朋友们一起上课的愿望呢？
汽车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男孩看见他的两个小伙伴正有说有笑地穿过人行道，朝着学校走去。
奇怪，平常男孩即便是远远地看见他的朋友们，心里也会被一种莫名的快乐给填满，想到和朋友们一起玩耍的愉快回忆，他总是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现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快乐呢？那团沉重的黑雾仍然缭绕在男孩的脑海中，似乎污染了他获得快乐的源泉。
他真切地感受到，那股黑雾正在吞噬着属于他这个年龄里最宝贵的东西，他想立刻把这团黑雾从脑子里赶出去。
“我们不回家吗？”当汽车径直驶过男孩所居住的小区入口时，他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
“回啊，回老家。”
“陪你太奶奶一起回去。”
男孩扭头看向窗外，他看见汽车的后视镜上绑着一块红色的布条，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但渐渐地，布条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
03
汽车刚驶进村里，天上开始飘下细碎的雨点，在挡风玻璃上铺满了一层水雾。
男孩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看见路边正立放着一块用防水塑料布遮盖的木板，木板上的白纸黑字在雨水的透视之下难以看清。
父亲把车开到一处空地上停好，远处一位撑着伞的男人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三叔好。”看见许久不见的三叔，男孩感到有些亲切。
“来了啊，快跟我进去吧。”三叔领着男孩穿过搭起红色天棚的院子，这里摆满了简易的临时灶台。
此时父亲和母亲也淋着雨过来了，一行人一起站在大门前。
眼前的景象让男孩感到非常陌生，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门口两侧的边沿过道旁，摆满了用金箔银线制作而成的纸扎；紧邻着大门两侧的石台上，分别用铁架撑起宰杀好的一头猪，和一头羊；门楣上挂着黑色布料挽起的布花。
身后传来一阵演奏声，男孩回头看着，原来是刚才经过的一群怀抱着锣鼓唢呐的人们正在演奏着不知名的乐曲，这些旋律让男孩感到一阵悲伤。
仔细一看，乐队里大多都是须发花白的老人，他们一定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场合。
这些人们熟练地演奏着手上的乐器，轻轻摇摆着身体，似乎想把最好的表演展现在大家的面前，他们俨然是一群朴实无华的乐手。
紧接着，父母领着男孩跨过了眼前这道凹凸不平的门槛，来到了大厅内。
红的，黄的，绿的，橙的，蓝的，五颜六色，摆满了男孩面前的这张桌子，像一座流光溢彩的宫殿，而在宫殿的正中央，男孩看见了面带微笑的太奶奶。
奇怪，男孩平常和太奶奶最亲，每次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太奶奶的房间，牵着太奶奶的手和她分享最近在城里的生活。
太奶奶的手，看起来像沟壑纵横的山丘，一条条皱纹绕过手指，匍匐在手心和手背上；牵起来又像幽深的山谷一样，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
在男孩的记忆里，只有像太奶奶这样年纪的人，手上的温度才会这么凉快，这让当时身在夏天的他非常羡慕，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舒适的温度。
可是现在，他再也牵不到太奶奶的手了，太奶奶似乎被困在了那张装裱在金色相框中的照片里，而他却不敢抬头直视那张照片。
“隆儿你过来。”大伯轻声呼唤着男孩的名字，招手让他过去。
男孩握住母亲的手突然收紧了，把整个身体贴在母亲的手臂上，脸埋进母亲的身前。
母亲抚摸着男孩的脑袋，轻轻拍了拍说：“隆儿，妈带你过去。”
“你就在这儿坐着就好了，大伯会带着你的。”母亲将男孩转了个身。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块草席，上面坐着男孩许久不见的亲戚们。
男孩松开紧握住母亲的手，脱下沾染上黄泥土的白色运动鞋，坐在了人群的后面。
正当男孩刚在草席上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时，屋外的民乐队演奏声突然隆重起来，紧接着从门外走进来几位衣装朴素的老人。
原来还坐在草席上的人们立刻直起身子，背对着男孩，将身体垫在双腿上，端正地跪在男孩的身前。
“这个你拿着，待会跟着大家一起做就行。”
男孩这才注意到身旁有一位年龄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少年，他向自己递来了一根缠绕着彩带的竹筒。
这时候，一位始终站在大厅里的老者开始高声宣读着一些话语，这声音很有穿透力，虽然男孩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但是仅凭这位老者的神态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老者身着黑色中山装，苍茫的白发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是一双饱经岁月磨砺后挂满皱纹的眼睛，他的手里拿着一种不知名的器皿，随着抑扬顿挫的声音不时地挥动着手臂。
“声响！”随着老者高呼一声，屋外传来了嘈杂的鞭炮声，混淆了金属乐器的撞击声，雨水落下声，似乎还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草席上的人们在那一瞬间全部俯身于地，将脑袋垫在竹筒上，一动不动地为来宾行礼。
04
“愣着干嘛，快跪下。”身旁的少年扭头瞥向男孩，嘴上催促着说。
男孩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无比的陌生，脑袋愈加得昏沉，仿佛那一团浑浊的，沉甸甸的黑雾又继续生长了一番。
于是，男孩手足无措地学着其他人跪倒在地上。
黑暗中，他感到一阵眩晕，一种无边无际的迷惘正朝着自己袭来，男孩好像置身于深邃的宇宙之中，此刻他在黑暗里看见了漫天星辰。
“嘿，可以起来休息了！咋还睡着了呢？”男孩感到有人在拍他的后背，于是星辰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先前跪着的那张草席上。
“福胜，这是你二木叔的儿子，今天就靠你照看着了。”大伯转过身来对少年说道。
“叔您放心，他就交给我吧。”福胜很自来熟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大伯看见俩人一见如故的样子，满意地转回身去。
“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福胜故作轻松地问男孩，此时他也仍保持着跪立的姿势。
“我...我不知道，就是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男孩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对于在这个地方能够遇见年龄相仿的伙伴感到一阵难得的放松。
“其实也没啥，有人进来的时候跪下就好了，其他时候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福胜向男孩解释道。
男孩沉默不语，显然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仪式感到不解。
福胜见男孩一声不吭，于是便从他肥大的阔腿裤的口袋里掏出几张闪卡，这可是那会儿风靡校园的小玩意儿。
男孩见到这些闪卡，眼里终于出现了光芒，他被这些闪闪发亮的金色卡片吸引了。
“福胜哥，你怎么会有这些限量版卡片？我当初求妈妈买了十个卡包都没有抽到过！”男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厉害吧？我每天等到老板快收摊的时候去买卡牌，趁他不注意拿手电筒在包装纸上照，这些金色的卡片会反光哩！”福胜见男孩笑了，自豪地说着。
这时，外面的奏乐声又响了起来。
男孩学着福胜的样子，随众人跪倒在草席上，在昏沉的灯光中，他看见福胜把手中的金色卡片伸到了自己面前，小声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就当作礼物送给你吧！”
男孩的眼中倒映着卡片反射出的金光，那淡黄色的光芒似乎让男孩的思绪变得透亮了些。
又一阵炮响后，众人席地而坐。男孩向福胜的身边挪了挪，小声地问道：“福胜哥，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吗？”
“第二次了，之前我奶奶......哎，管它几次呢！我妈说了，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人活一辈子也就这样，到最后什么也带不走，没滋没味儿的，走了还能让其他人落个清净。”福胜说完，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看似轻松的微笑。
“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啊。”男孩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时候他的脑袋又开始昏沉了。
看着男孩逐渐沉默，福胜又把手伸进他那宽松的库口袋里，随后拿出一台游戏机递到男孩的面前。
“噔噔噔！别不高兴了，你看这是啥！最新款的PSP游戏机哦！”福胜笑着，脸上的肉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福胜哥，你也太厉害了！这款游戏机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呢，听说里面的游戏一个月也玩不完！”男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那台PSP游戏机。
“这有啥，我妈因为我答应她要好好念书，上周让国外的叔叔寄回来的奖励我的。”福胜一脸满足地说。
“真好啊！我上次考了全班第一名，妈妈只给我买了一套小人书。”男孩的眼中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原来你的学习成绩这么好呀？”福胜突然间感到有些羞愧，低头摆弄着草席上翘起的藤条。
“不像我，连初中都快读不下去了......”福胜继续自言自语地说。
男孩像是作出回应一般地点了点头，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手里那台炫酷的黑色游戏机给吸引了。
“开机需要按一下上面的开关，在这呢。”福胜拨过一个开关，游戏机像被注满了魔法的液体一般，在男孩的眼中散发出令人激动的光芒。
由五颜六色的像素块组成的画面，在现实之外构筑出一个魔幻的世界，男孩在福胜的指导下，在游戏里化身一位身着银白色盔甲的骑士，所向披靡地在陌生的世界中经历着一个又一个冒险。
在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奏乐声，鞭炮声，雨声，柴火噼啪声，仿佛全都被隔绝在外，化为一片浑浊的咕噜声。
两个捧着游戏机的少年，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来经历这场对于他们来说过于遥远而陌生的仪式。
他们周围散发出少年独有的光芒，驱散了盘踞在男孩脑海中的那团黑雾。
待到宾客散去，万物归于宁静，疲惫的一天终于要盖上夜的薄纱，轻轻睡去。
离别之时，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了上午的那本小人书。
“这本小人书给我带来过许多快乐，我想把这份快乐送给你，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男孩从车窗里将小人书递给了福胜。
看着福胜接过这代表两人友谊的小人书，男孩开心地笑了。
随后，他在汽车后面的玻璃中看着福胜的背影往家中走去。
05
三年后。
男孩已经上了中学，可奇怪的是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男孩总是感到自己的思想不受控制。
他的脑海中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闪现出许多不好的想法，在这些不堪回想的场景里，出现过他的家人，朋友，以及那时候喜欢的一位女孩。
他开始为这些肆意钻进大脑的想法感到不安。
为了抵抗这些不是出于本意却无端占据脑海的想法，他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脾气暴躁，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难眠之夜。
与别人交谈时，他需要极力约束着脑海中那些想要逃窜出来的念头；上课时，他无心思考老师提出的问题，学习的思路早已被那些魔鬼搅成一团乱麻；只有在和喜欢的女生相处时，他才会短暂地感到思绪上的安宁。
他清楚地明白，那团沉重的黑雾在消散之后很快又带着更深的黑暗卷土重来，完全地占据了他的大脑，整整三年。
他决定在每次闪现出不好的想法时使劲地扇自己几个耳光，但却发现这并没有什么效果，那些挥之不去的想法依然盘踞在他的脑海中，霸占着他的大部分精力。
于是，男孩发明了一种仪式。那是一套自己创造出来的动作，他欣喜地发现这竟然可以缓解他内心的不安情绪。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患上了一种心理疾病。
相关的资料上说，这种病的发病机理不明，但很多患者都表明自己在童年时期受到了某些特定的刺激，导致后来的病症表现都与之前所受的刺激相关。
患者会通过自己编排出的一系列特定行为，来缓解症状发生时的不安情绪。比如说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摇头晃脑，或者是像男孩一样做一些奇怪的手势。
但这样的方法的缓解效果是暂时的，或者说是一种对于魔鬼的妥协。长此以往，便会形成严重的依赖性，加重症状的发展。
按照故事的剧情，我们总是希望一些陷入困境的人们可以挣脱泥泞的束缚，走向美好的未来，但生活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分发一份励志的剧本。
譬如此刻正伴随着黑夜挥舞双手做出奇怪手势的男孩——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06
又是一个阴雨蒙蒙的早晨，同学们将自己湿漉漉的雨具在教室后面放好，即刻来到位置上准备早读。
一片黑压压的头顶中，裸露出一张空位置......
在离开家之前，男孩特意询问母亲：“妈，您说，福胜哥他会来吗？”
“福胜？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老全家的孩子啊？会来的。”母亲思考了一会，朝着孩子点头说道。
于是，男孩又从自己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小人书，这个系列已经更新到五十多集了，他想让福胜哥也看看。
午后，小车又一次在雨天驶入了村里，停在了新铺的水泥停车场上。
男孩推开车门来到母亲身边，替她撑起一把伞——他现在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上次回到老家，大家都认不出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按照亲戚们的话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一行人又穿过红色的天棚，经过演奏着伤感乐曲的民乐队身旁。
在路过他们身边时，男孩忍不住地想到：“这里面应该有几副新面孔吧？之前的那些老人该不会都......”
在这个想法刚蹦出来的时候男孩就后悔了，他立刻阻止着脑海中不断闪现出的画面。
随后，他悄悄来到屋外的一角，小幅度地偷偷完成着属于他的秘密仪式。
第一遍，男孩的思绪又被突然冒出的想法给打断了，于是男孩只好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直到第五遍的时候，自己内心的不安情绪才完全消失。
这一次，母亲没有陪着男孩，她和一群姑姑婶婶们忙其他事情去了。
男孩自己跨入了略显低垂的门槛，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长高了，还是因为这块门槛已经在这几年间被磨损得不成样子。
来到大厅前，男孩带着一种夹杂着悲伤和不安的复杂心情，向太爷爷的照片鞠了一躬。
他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和太爷爷下过象棋，没想到自己去培训班学了半年的象棋，还是被太爷爷杀得“人仰马翻”。
最令男孩佩服的是，太爷爷还让了他一副车马炮！
六岁生日的时候，太爷爷亲自为他切开了生日蛋糕，那张照片至今还保留在相册里呢。
温情的回忆在男孩心中涌现，此时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再次直面这人生中最遥远距离，他觉得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一切仿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07
来到那张熟悉的草席前，男孩又一次见到了自己昔日的伙伴。
这时候的他似乎比三年前瘦了些，原来的小平头现在已经留上了时髦的黄色卷发，那条神奇的百宝阔腿裤不见了，换上了一条米黄色休闲裤。
男孩觉得这身打扮有些眼熟，他们学校里许多不爱读书的青年都喜欢以这种“新潮”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注意，或许他们认为这样的穿搭会显得比较有气势吧。
但男孩心细，三年前两人一起在草席上玩游戏的场景他还是能够回忆起不少。
当他脱下运动鞋来到草席上坐下时，门外的民乐队又开始大声演奏起来。
身前的大伯仍然像之前一样，招呼着大家跪坐着，向前来的客人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当男孩低头靠在竹筒上时，却发现身边少了个人。他俯身回头看，福胜正以一副慵懒的姿势躺在后边，单手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手机。
“福胜哥，你怎么不跪呀？”男孩生涩地和福胜搭起话来。
福胜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视线从荧光屏幕前平移到男孩的脸上，透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不记得我了吗？三年前我们见过的，你还送了我几张限量版卡牌呢！”男孩兴奋地笑着说。
“没印象，别烦我打游戏了，神经病。”福胜斜着看了男孩一眼，不耐烦地说道。
随后，他直起身子，用他那被休闲裤紧紧包裹的大腿让自己挪了个位置，在离男孩远远的地方，重新躺下。
坐在草席上的时候，男孩会不时地偷偷打量着身后的福胜。他不明白为什么福胜哥会对他恶语相向，是不是福胜哥已经长大了，所以才不愿和他这样的初中生再有交集。
但是作为生者，男孩没有看出福胜的脸上有表现出和他人一样的敬意，倒是显得有些不屑一顾。
“我妈说了，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人活一辈子也就这样，到最后什么也带不走，没滋没味儿的......”男孩想起了当年福胜哥对他说的话。
“可，如果真的没滋没味的话，为什么我会如此地害怕离开呢？”男孩在心中问道，可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于是，他再一次陷入了遥远而迷惘的感觉中，只是机械地跟随着其他人，坐起，跪拜。
一直以来，因为童年阴影导致的心理创伤，给男孩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他唯一能与之抵抗的力量，是身边的人给予他的温暖。
在他的周围，有为他遮风挡雨的亲人，一群分享欢乐的朋友，还有一个满眼是他的女孩。
他们带来的温暖、欢乐、幸福，让男孩能够从翻腾的巨浪中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是此刻，当初那个在男孩迷惘和恐惧时给他带来温暖的福胜哥——男孩心中的一束光芒，消失不见了。
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座庄严肃穆的长方形白漆瓦房前，脑海中第一次被黑雾缠绕的那一刻，对于眼前的一切感到既遥远，又陌生。
他感觉到自己面对这团黑雾的勇气突然少了一些。
08
后来的日子里，黑雾仿佛知道了男孩心中缺失了一道屏障，于是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为了不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他人，男孩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将自己束缚在了孤独的世界里。
一天晚上，男孩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看见一旁的父亲俯下身在柜子里寻找些什么。
他想起今天老师在课堂上向大家发起的一个小调查，问问大家知不知道父母的年龄。
班级里可热闹了，大家踊跃地参与发言。
“我妈今年35，还说要再给我生个小弟弟呢！”
“我爸妈今年37了，天天在家里说自己老了。”
“38。”
“36！”
“......”
男孩一言不发地坐在位置上，自己的父母因为结婚得比较晚，现在两人已经43岁了。
男孩感到有些难过，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在这场关于父母年龄的比拼中处于“劣势”，而是他透过这些数字预感到：在人生这趟单程旅行中，自己和父母相处的时间或许会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要少一些。
想到这儿，男孩不愿继续参与这样带有“生命长度”性质的讨论，于是伏下身去假装睡着了。
父亲的一声咳嗽声打断了男孩的沉思。
“您又感冒了？”
“有点，最近天凉，你也要多加注意保暖。”
“爸，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为什么人都会有离开世界的那一天？”
“这个嘛...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就像花开花谢，春蝉秋落，作为大自然中的一份子，我们当然也要经历这个过程，这才是完整的人生。”
“唔...既然这一天总会到来的，那您害怕吗？”
“我当然怕啊，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家人朋友、理想生活，最后都将不复存在，努力还有意义吗？”
“当然了，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需要去享受的过程嘛。就像你现在作为学生，就要去奋斗，闯出自己的一片未来；像我们做父母的，就要好好经营这个家。”
“您把这个过程当成是一种享受？”
“是啊。等我们把生命的历程走过一遍，人生自然也就圆满了。其实衰老的过程，也是一种心灵上的成长。”
“我真的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想让你们...离开。”
“你不想离开，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别处的风景，没有经历过生活的人情冷暖，百般滋味，或许...还有期待的怦然心动吧！”
“什...什么怦然心动？！爸你在胡说什么呀？”
“嘿嘿，难道被我说中了？”
“......没有！”
“好了，说正经的啊。小子你还年轻，有太多未知的将来需要去经历和体验，为了让自己的人生活得满意，你要认真地把每一天都过好，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幸福快乐，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既然改变不了终点，那就享受过程。”
“您净说些大道理，不过您说的我都记住了，谢谢爸！”
父亲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年龄竟然会同他探讨这番话题，他注视着满眼泪水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一夜，男孩心中又多了一束点亮黑暗的光芒。
在光芒的指引下，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思绪伸向了以往从来不敢触碰的那团黑雾之中。
09
在此后的几年里，虽然那些不受控制的想法仍充斥在男孩的脑海中，但父亲的那番话在黑雾中埋下了一颗种子，这是一颗需要以生活经历去唤醒的种子。
初中毕业后，他与女孩断了联系。
在那段时间里，脑海中那团黑雾变得从未有过的浓厚。
但幸运的是，男孩的身边依然有许多人的陪伴，有可爱的家人，过去的老友，也有在新校园里结识的新同学。
男孩喜欢看书，他从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五年来一直避讳的东西，竟然曾经被那么多的文人学者所谈论过。
男孩透过前人的视角，看见自己的生命在宇宙时间的刻度尺上宛如一粒微尘般渺小。那是在灵魂脱离了肉体之后，漂浮在宇宙中的向下审视。
有一天，男孩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曾经自创的那套仪式，竟有些怀念起来，不禁觉得以前的自己有些可爱。
男孩想起了父亲当初对他说的话，感激地笑了。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但于我们个人，却可以尽情享受一生，而这其中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看待生活。
当初那颗埋藏在黑雾中的种子，经过这几年从生活和书籍中汲取的养分，长成了扎根在黑雾中的小树，同黑雾共存，它撒下甘冽的露水，平息着黑雾中的不安。
“或许能和这团黑雾成为朋友吧？”男孩有时也会这样想着。
没错，男孩的童年确实在得知自己终将死去的那一天结束了，而当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便已然重获新生。
这，便是男孩的成人仪式。
而曾经那个在男孩生命中短暂发过光的少年，似乎永远地定格在了那张草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