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有妖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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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有个四轮子的木车,木车上支着一个棚子,棚子四周围着白色的纱帐。
木车侧面,纱帐的下方留有一个长条孔,通过那长条孔能闻到阵阵香气,看见里面忙碌的人。
忽然,长条孔里伸出双修长白皙的手来,红色指尖捏着那特大号的棕色搪瓷碗,只见碗里热气腾腾,没人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木车里的人伸出手,捧着那碗把它放在了长条孔外,凸起的木头台子上。
天色暗了,白色的棚子周围,又多了四个冒着绿光的灯笼。
不知哪里伸出一只细嫩的小手,竟直接朝碗里探去。
“欸,你这个小娃娃,要是烫了手我可不管。”
小手缩了回去,那穿着粗布衣裳的小人看着香气四溢的碗,呆呆地愣在原地。
“饿了?”
“嗯。”
“吃吧。”
那手又从长条孔里伸出,将一把铁勺子扔进碗里。
小男孩踮着脚,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能够着凸台但是却没办法吃到东西。
半晌,那台子竟然自己降下去,高度对于小男孩来说不高也不低。
碗里是馄饨,亮盈盈的油光里还飘着香菜、海苔碎、和小虾米。小男孩也不管烫不烫,连汤带馄饨一个劲地往嘴里塞。
“你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童萧,住在城外。”
“怎么不回家,小孩子不该在外面瞎逛。”
“我刚从学堂出来,正打算回家呢。”
“哦?想不到你这样小小的,居然还是个读书人。”
“嘿嘿,我爹说只有念书才有出息。”
童萧抬头偷偷朝那长条孔里望,他只看见了青色的罗纱裙,和摊主因袖子挽起而露出的纤细手臂。
“姐姐不收钱吗?”
“收啊,可你有么。”
“能不能先欠着,中午在商铺替人算账赚的钱,我要拿来给娘买药。”
“好啊。”
“那谢谢姐姐,姐姐再见。”
“欸,先别急着走,看见你这么有孝心的份上,以后每次都可以赊账。”
“嗯!等我金榜题名有了钱,就把赊的帐都还给姐姐。”
童萧怕母亲等得急了,匆匆地跑向药铺。
无意间,他转头回头望。街上来来往往全都是人,可方才他吃馄饨时并没有这么热闹,甚至可以说是冷冷清清。
童萧挠了挠头没有多想,直奔药铺而去。
去学堂之前,童萧其实已经从父亲那拿到了一整天的饭钱,可他中午却吃了一个馒头填肚子。
他不怕饿,但害怕因为自己念书花光了钱,母亲没法买药。
等到药铺买好药后童萧他跑着往家赶。本来童萧还想和那卖馄饨的姐姐打个招呼,但是木车已经不在了。
“应该是收摊回去了吧。”
童萧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在他走出城外之后,太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地是黑的,远处天是白的,天际线是一片赤红。漆黑的大地上,群山树木匍匐着,最终变成黑色的影子。
童萧在黑暗中看见一个绿豆大的光点,再往前就是他的家了。
简陋的篱笆院里有团红色的火,火上架着个铁壶。之前童萧看见的光亮,就是那火光。
院子里满是药味,童萧的爹坐在矮凳上,守着煎药的锅。
“药……买回来了吧。”
“嗯。”
“拿来。”
童萧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递到父亲手里。
他感觉今天的父亲不太对劲,以往父亲都是对着火光沉思,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怎么样,念书开心吗?”
“开心!今天又从先生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和爹讲讲。”
父亲朝童萧笑笑,这笑让那个男人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看上去苍老憔悴许多。
火光里的药翻腾着,冒出了焦味。
“爹,药糊了。”
一团黑影被父亲丢进了火堆,黑影分明就是童萧刚刚买的药。
“药糊了?药糊了好。”
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朝童萧咧咧嘴,像是要笑也像是还要讲些什么。最后,泪水还是从他的脸上淌了下来。
“怎么了爹,你怎么哭了。”
“以后不用买药了。”
“不能不买药啊,娘的病好了吗?”
父亲不再看童萧,攥着拳头别过脸去,自从说了“不用买药了”之后,他的肩膀就不停地发抖。
“爹,不能不买药啊。”
“我……我攒下了好多钱,就是为了给娘买药……”
铜板穿过童萧指尖的缝隙,哗啦啦地落在地上,他顾不得它们,快步朝简陋的草屋里走去……
红光在黑暗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哭嚎声中,碗摔在石头上裂成四瓣。
黄土路多了几个白色的身影,荒山上又添了一座孤坟。
“只能缓解症状,要根治你娘需要更名贵的药。”
“爹没用,赚不到那么多的钱。”
“好好读书,当大官,别像爹这么无能。”
在母亲坟前,父亲搂着童萧的肩膀,流着眼泪说了许多话。唯独这三句,给童萧的印象最深。
童萧不怨父亲,他恨自己。
“小弟弟,馄饨要凉了哦。”
“眼睛都肿了,让别人欺负了?”
“别哭丧着脸啊,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姐姐说说。”
长条孔伸出的那只手放在了童萧头顶,轻轻抚弄他的头发。
“好了,好了,别哭了。”
“不问了,不问了还不行?”
童萧哽咽着,感觉某种沉重的东西坠在胃里,他“哇”的一下吐出了几口黄色的液体。
“娘……死了。”
“我就知道念书、念书、念书,本来能有更多时间能陪着娘的。”
“要是我没有吵着要去学堂就好了,我……”
童萧的额头被那只手弹了一下,力道大到让人吃惊。
“你娘希望你去读书才让你去学堂的,她听到你这样说肯定会难过吧。”
“人总会离开。活着的人因死去的人太过自责,死去的人在黄泉之下肯定不好受。”
“肩负被人的期待勇敢地前进才是男子汉,别辜负了您娘的期待,明白吗?”
童萧点了点头,回想起了记忆里身患重疾的母亲。
那个温柔的女人总是在笑,喝药时笑,看见他回来了也会笑。即使屋子破洞漏雨,也只是笑着说屋子里多了个小瀑布。
他抿抿嘴,作了次深呼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春天莺飞草长,夏天蝉鸣连连、秋天红枫铺地,冬天雪攀枝头,街道的样子不断变化,唯独那木车上的小小铺子一直都在。
十五年,不过是一转眼的事。
十五年,童萧从没见过摊主的那张脸,他又何尝不好奇,但是每每想要掀开帘子,那车上人总是会生气。
“这次要进京了,我会考上状元。”
“吃了这碗馄饨就上路吧。”
童萧伸手握住了那红润的指尖,纱帐后的摊主没有躲开,任由他握着。
“长大了,学会撒野了是吗?”
“如果我中了状元……姐姐能当我的娘子吗?。”
纱帐后传出了“咯咯”的笑声,随后把手抽了出来。
“好啊,但是姐姐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哦。”
“姐姐的声音这么动听,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母亲去世之后,童萧的父亲就沉默寡言起来,他似乎变成了只会赚钱的机器。
父亲每次回家会先为童萧准备晚饭,自母亲死后,父亲的饭量变得很小,吃饭时他简单吃上几口后,便转身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童萧憋着一肚子话,身边却没有可倾诉的人。到了馄饨摊时,就像是个话痨一样,把想说的对摊主讲了遍。
摊主倒也不嫌他,每次都饶有兴致地听他讲完。
童萧不太清楚自己的感情,但是只要想到要有段时间不能再去那里,心中就有阵阵不安和难过。
时间不等人,童萧随几个同窗上路了。
三个月的漫长旅途,童萧总能是看见戴着面纱的神秘女子。
她时而站在草地上,时而在河中间的石头上,有时又在荒坟孤冢之间。
每隔一段时间,童萧就能看见那女子,时间的间隔不会超过七天。
他曾问过随行的人能不能看见穿着青色罗纱裙,戴着面纱的人,但是他们都回答说看不见。
童萧心中疑虑重重,这莫非是那摊主人吗?还是自己思念过度而产生幻觉了。
此刻,他只想快点参加殿试,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怎么这么热闹,好大一队人马。”
“状元郎要提亲?”
“哪个状元郎?要娶的是哪家小姐?”
“好像是叫童萧的,娶的是谁……就不太清楚了。”
“不管了,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来,吃点心,喝茶。”
“哈哈哈哈,喝茶,喝茶。”
且看那茶馆外的一行人,捧着、拎着、扛着、抬着,不知道聘礼到底有多少东西。
队伍中间有个相貌非凡的人,穿着青花大氅,气定神闲地走在中间。
路过城中青楼时,楼阁中的女子像是关在笼中的麻雀,全都朝外探出头来,想要一睹那状元郎的尊容。
可状元郎对这些女子并不感兴趣,而是直直的朝立在街边的馄饨摊子大步走去。
今日不同以往,木车一面的帐子被撤了下来。
“果真是高中状元,今非昔比。”
唇红齿白、鼻梁高挺,不需言语,眼波微动自有万种风情。
童萧总算看见了那账后人,然而眨眼间的功夫,摊主就消失不见。
在旁人眼中,状元郎如同疯魔般朝木车里挥舞着双手,那美貌女子则是向后退了一步,冷眼看着慌乱的状元郎。
他看不见她,仿佛只有他看不见她。
“那不是林家的小姐吗?”
“什么林家的小姐,她在哪?她在哪?”
童萧扯着街边路人衣领,急切地问道。
“不就是……在那……”
这会女子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空空的木车。
……
街边有个四轮子的木车,上面支起了一个棚子,棚子四周围着白色的纱帐,木车侧面,纱帐的下方留着一个长条孔。
路过的人时不时好奇地朝那孔里窥探,但始终无法完全看清里面的内容。
男子披散着头发,一袭红衣,袖子和衣摆在风里舞着。远远地看,如同街上烧起了一团火。
他走到木车前抬手掀开了帐子,账中人脸上罩着面纱。
“人类眼里你这一层层面纱,就是一张张脸。”
“假脸之上盖了一层真面纱,这是自欺欺人吗?”
“千面之妖,莫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账中人恼了,瞪圆了眼睛。
“那又怎样?!”
“那个叫童萧的凡人就要死了。”
“无碍,之前我化作林家三小姐的模样,他应该已经和那富家千金过完了圆满的一生。”
“真的圆满吗?你看见了?”
男子甩开了手里纱帐,任由它向下垂去。
“念灭缘断后,结缘的人与妖再也不能看见彼此。他那“窥探”的念想灭了,所以看不见我,同样我也看不见他。”
“与其让他想念无法再见的妖,不如引导他去找本就存在的人。”
男子干笑了两声,转身靠在了木车上。
“这只是你幻想的结局,他没娶什么三小姐孤寡至今。”
“你倒好,跑到了这边境的荒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反正都会结束,如此那般。”
“但是,你又是为了什么跑到这里的?”
男子拂袖转身,潇洒地朝身边一挥手。
突然间,狂风骤起,尘土漫天飞舞,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
“嗨,一个两个都这么麻烦,我把飛借给你。”
“童萧寿数已尽,他的念早就找了回来,只要你去,他就还能看见你。”
老人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还没死,他无儿无女只有几个朋友陪在身侧。
屋外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家仆哆嗦着,叫屋里的众人快跑。说是外面来了个女僵尸,青面獠牙有着非人的模样。
老人的视线穿过门框,落在远处那女子的脸上。他对那女子笑了一下,紧接着急促地喘息起来……
红日西斜,终是湮了最后的光辉。
妖书有云:有妖千面,诞于面目丑陋之人的爱美之心,可助人改变容貌。而千面之下的真面目可怖非常,为人所恶。
………………END………………
“新诞生的小鬼,我这就授予你妖的生存之道。”
红衣男子坐在老槐树的树枝上,浑身光溜溜的婴孩抬头望着他。随后,男子用食指,指向了头顶的星空。
“第一,妖以念为食。七日无念可食,妖就会死。”
“第二,人能看见妖。但念起之前,人很难注意妖,妖对于人来说就像是路边的野草那样。”
“第三,人若念起,妖赠人物品,方能与人结缘。”
“第四,人心善变,念断缘灭,人妖永不相见。”
“不过,如若人能够拾起曾经之念,那么人和妖自然还有机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