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的他
当今社会,每个人唯有拼尽全力,才能在时代的车轮里堪堪站稳脚跟。
一
“有时间聊聊吗?”2012年的冬天,正打着电动的我手机屏幕一亮,低头一看,是薛仔。
薛仔全名薛万峰,是我大学四年的室友,那时我俩堪称铁杆哥们,可是毕业各奔东西以后,因为工作以及一些其他的原因,我俩之间的联系就少了很多。
此时看着熟悉的名字,我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记忆中那张黝黑微胖的脸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于是我赶紧放下游戏机,回拨了电话过去。
刚接通的一瞬间我差点以为打错了,他声音很沉闷,又像是喝了一点酒,全然不似记忆中青春阳光的模样。他闷闷地对我说,他失业了。
回忆如潮水般往回倒退,在某刻戛然而止。眼前浮现的是两年前毕业前夕的日子,那时他奔走在人才市场、一份份投简历却不可得的颓态,又最终得到一份工作时的释然。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他们辞退你了?”
“倒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
我没好气地说:“好好的工作你辞了干啥,忘记刚毕业那会受的苦了?下家找好了吗?”
他苦笑了一下说:“怎么会忘记啊,但是人总要往上走的吧,那家电子厂你也知道,总不能在那里面耗一辈子吧。下家本来我已经是找好了,哪怕时间上也做好了衔接,可我这边刚递交辞呈,那边公司就说人员招满了,现在我是两头不讨好。”
听他一说我顿时气愤不已,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是学习或是工作,薛都不是随意的人,如今薛仔落到如今的窘境,我想,作为下家的公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后我琢磨着现在劳动法这么完善了,就给他出主意:“你没找他们公司说理吗,不行就找人社局呀,一家企业还能没有王法?”
“怎么没想过,但是人家又没承诺录用我,像这样的大公司轻易都是不肯出书面承诺的,而且他们远在上海,到时候别碰了一鼻子灰,连路费都要自己贴,要知道我现在可没几个钱了,经不起折腾了。”
“这怎么可能?你看我......”
“能跟你比吗?你是国有企业,我这充其量只能算私企,私企当然是自己利益最大化啊。”薛仔懊恼地说:“现在可好,本来想着往上走走的,结果闹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呆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没有签订合同就不存在雇佣关系,一个口头承诺又能说明什么呢?人家随时都能反悔!换句话说,现在人多岗位少,就现在的人才市场来说,就业人员与企业相比本就处在劣势地位。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能怎么办?再找呗,多投投简历,争取先解决温饱问题。”
工作是必须再找的,这我当然知道,可我担心的并不完全是这个。我知道薛仔老家在外地,平时都住的是员工宿舍,可是现在一下子没了工作,又该住在哪里呢?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的想法问了出来。
说起这个,薛仔又是好一阵沉默,半晌后才压低声音说:“按规定肯定是不能继续住着了,但好在我跟以前的同事们关系都还好,我想先在他们中间挤一挤,只要自己平时小心躲着点保安,应该不会露馅。”
我苦涩,什么时候堂堂大学本一毕业生都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真是造化弄人啊,再想想体制内上班的自己,犹如置身天堂。
此刻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黎明前的黑暗,一切不堪终将在不久的将来烟消云散。
然而对于薛的情况,我也实在无能为力,谈话的最后,我只能用“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系我”这么一句客套话来结束谈话,再说一些无用的话,消耗的只是他所剩不多话费。
二
挂了电话后我久久不语,大学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可共同奋斗的一幕幕却在眼前变得清晰。
大三那年,在我的鼓动下,我和薛仔决意要走上考研的道路,为了复习我们甚至放弃了寒暑假的休息,那时在我们心中,“硕士研究生”是人生的最终目标。
可是后来赶上银行招聘,我遵循家人的意愿改变了心意,转而参加了银行的笔试和面试,薛仔也跟着我一起报了名。经过长达数月艰苦卓绝的复习,我们远赴了南京参加了招聘考试,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截然相反--我顺利通过,薛惨遭落榜。
成绩出来的那天就好像一个分界线,我俩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明镜似的--从此以后我们的人生道路就将分道扬镳。
银行考试落败后,薛仔消沉了好几天,但是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逼迫他重拾起研究生的课程,也许是因为银行的考试耽搁了,三个月后他再次名落孙山。而那时已是临近毕业,薛仔再也没有时间伤感,他紧接着转战人才市场,可颓势却一发不可收拾,一封封精心制作的简历投过去全部石沉大海。
那段时间他好像斗败的公鸡,整天起床就是满脸愁容,还迷上了喝酒,仿佛只有酒精的麻醉才能使他暂时脱离这个纷扰的尘世。他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不幸中的万幸是,就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总算是有一个台资企业的电子厂HR答应他参加面试。
可对此薛仔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公司招聘的岗位是流水线操作岗--那种如同机器人般的工作,低廉的工资、无休止的加班以及封闭的社会关系,每一样都能轻易击溃一个年轻人的青春。
可是此刻,却唯有这条路能让薛仔堪堪维持生计。
三
毕业后我虽然心里记挂着薛仔,但是刚刚踏上社会的我很快被层出不穷的新事物冲淡了对于学校的回忆。
有时候偶尔一两条短信来去,也都不涉及工作上的事,一切就好像风平浪静。
再次遇见薛仔是因为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因为婚礼办在上海,所以各奔东西的老同学们在那天晚上又短暂地相聚在一起。
我到达现场的时候,众人已经把大圆桌坐的满满当当,可就是这样,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靠着廊柱沉默坐着的那个人。
他一身精短的灰蓝色小西装配上黑色小西裤,加上一双稍显偏大的尖头皮鞋,一派成熟男士的形象,可那熟悉的背影还是清楚地告诉我,他是薛仔。此刻他正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舞台,于是我端着一杯红酒朝那里走去。
“最近混得咋样,工作找到了没?”我在他面前站定,朝他举杯。
薛仔回过头时,脸上有些许的意外,“叮当”一声脆响后,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随即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酡红,他轻叹一口气:“后来算是重新找到了一家,现在勉强混口饭吃吧。”
“我说嘛,以你的能力,再找一份工作也是迟早的事。”我也仰头干了杯中之酒。
薛仔自嘲地笑了笑,反过来问我:“说说你呢,当上行长啦?”
“行长?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哈哈一笑:“不过好在从柜员熬到了客户经理,虽然职位上升了,不过国企嘛,工资还是老样子。”
说起这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扬起了淡淡的得意,现在想想,这种莫须有的优越感应该是来源于以往薛仔的失意,确实和他相比,我算是相当“稳定”了。可是我却不明白,这种所谓的“稳定”是把双刃剑,虽然安定了我的心,却把年轻人最重要的朝气给生生磨灭。
另一方面,我没注意到的是,如果在上海能称得上混口饭吃的话,那就已经是大大超越了我所在的三线小县城。
我又给自己和薛仔倒了半杯红酒,凑过头去神秘兮兮地问:“给哥老实说说,你现在工资多少?”
薛仔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用三根手指托着高脚杯的底座轻轻晃动着,熏红的酒渍在杯壁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弧线,过了好半晌才说:“工资方面现在这家公司确实要好很多,现在人事给我开的是税后一万,做满三年成了部门组长,看表现可能会升到一万五或者两万。”
我的天!我顿时惊呼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了一半的红酒都差点呛到我嗓子。
一万,这是什么概念!按我们这的标准,就是行长级别每月才税后九千,难不成薛仔比行长还厉害?也难怪我这么惊讶,上海与我们三线小城市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可不管怎样,这差别也太过悬殊了些。
薛仔的话宛如一个晴天霹雳,顿时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落差。所以薛仔问起我工资多少的时候,我一肚子话都憋在了嗓子眼,最后也只是含糊其辞一带而过。
那一晚上我都有点心不在焉,直到晚宴曲终人散,我坐在车里时还在琢磨着薛仔的话。车窗外飞驰的景色中,薛仔过去的颓唐与现在的自信交替浮现,让我恍如做梦。
我突然想到逝去的三年里,薛仔一定承受了极其巨大的压力,而这些压力也铸就了他此刻的成功。
反观我呢,毕业以后就一直生活在社会的舒适区,不仅扔了大学时候的专业技能,还像井底之蛙一样看这个世界,殊不知,周遭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飞速运转!
四
那次分别后,我和薛仔的联系再一次稀疏起来,也许是潜意识中我不愿和他联系,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把自己与他划归两类人了。
薛仔倒是打过我几个电话,他说他现在已经成了数据库工程组长,负责管理整个沃尔玛上海片区的物流登记,平常是三班倒,一到忙的时候就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因为工作的繁忙,他为不能和我保持联系感到歉意。
他曾有一次把办公室的环境拍照发给我,我一看只觉头皮发麻--不大的办公桌上满满摆放了五台电脑,每台电脑上都是不停跳动着的密密麻麻的黑白色代码和数字,更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即便我穷尽回忆,依然不能认出那些电脑代码所表达的含义。
薛仔像是感受到我的窘迫,他安慰我说,这也没什么,技术这东西扔掉半年就该回炉重造了,更别说我已经丢了三年了。他还笑着说,你现在银行上班不也挺好,安安稳稳的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工资也勉强过得去。
可是我一听心里又是一沉,因为这两年来,由于经济环境的影响,不少当地企业经营不善倒闭,相应的银行贷款也无法归还,而银行不良贷款急剧上升的同时也直接影响了我们的收入。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收入不增反降,为此银行里已经有不少同事离职了。
而与此同时,因为技术经验的一年年积累,薛仔的职位直线上升,相应工资也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到了后来,我甚至不敢主动去联系薛仔,生怕印象中本就不相匹配的差距再一次拉大,给我脆弱的心灵带来更为沉重的打击。
有时候想想,外面的世界何其宽广,我却根本找不到自己落脚的地方,只能屈居于脚下的方寸之地,说心有不甘那是难免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直到那一天,薛仔再一次联系了我。
五
“我辞职了,”薛仔又一次这么对我说,一如多年前的那日,然而此时他的语气里透着轻松快意,联想到薛仔之前的“光辉战绩”,直觉告诉我这次离职和多年前的那会有着本质的区别。
我试探着问:“下家找好了吗?”
薛仔哈哈一笑:“那是当然,你还以为我是刚毕业那会啊。而且这次可是新公司挖我过去的,待遇方面比原来那个简直翻倍。”
我听得直咂舌,回忆起之前他说的月薪两万,我目瞪口呆地问:“那你现在工资有4万了?”
薛仔爽朗地笑着:“你还不知道啊,我中间又跳过好一次槽,之前的工资就有大概5万。”
我结结巴巴地说:“那现在翻倍......就是十万?”
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根本没想到薛仔的收入会变得这么高,再一想自己逐年减少的工资,我感到恍惚。我想起了一句话: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
薛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说要请我吃饭,我问他为什么,他也没说原因。那时我还不知道,薛仔的十万还只是每月的基本工资,算上奖金远远不止这些。
几天后,我们在上海的一家中餐馆如约见面,饭桌上我们喝了点酒,也聊了很多大学里的趣事。直到我俩都有点微醺的醉意了,薛仔举起酒杯,站起身向我郑重道谢。
我通红着脸呆呆地看着他,都是老同学,他做的太过郑重。我想把他重新按回座位上,可是薛硬着身子执意不肯。薛仔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后,眼眶都已经有些泛红,他把酒杯重重摔在桌子上,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刚毕业时的心酸往事,恍惚间,一双青涩的眸子与稍显沧桑的他交相重合。时隔多年,在今天这个小小的饭店里,他终于脱去“高工资”与“都市金领”的光环,彻底回归到老同学的身份,恍如昨日。
醉眼朦胧中,他趴在桌上泣不成声,我连声劝他少喝两杯,可他还是一杯杯地猛灌,仿佛只有烈酒的灼烧才能缓解他心底的伤痛。
他说谢谢我,谢谢我在他最颓废的时候还能想到他,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我却愧不敢当--因为那时我也只是偶尔才想起跟他通一两个电话。
此时我才真切地明白到,原来薛仔那时承受的心理压力何等得巨大,寥寥几个电话和短信就足以抚慰他心灵深处的伤痕。
那晚他喝了很多,就好像所有积压心头的情感都在瞬间爆发,他烂醉如泥。最后还是我翻出他的手机找到他同事的电话,把他送回了家。
六
也许是放下了心结,那天以后,我俩的联系也变得频繁了好多。
可我每次聊起他的工作,语气中还是无不羡慕,有次我回想起老一辈说过的话:掌握一门技能就能养活一辈子啊。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薛仔,他却大摇其头,他说现在可不是以前了,就比如说他现在是数据库的技术主管,可是每个星期也要抽出时间去学新知识,要不然很容易被年轻的大学生淘汰。
他感叹:“那些刚毕业的小伙子精力旺盛,工资要得还比我们低,公司凭什么留着我们这些老革命?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呀。”
我揶揄道:“这两年你都赚那么多了,也够本了,挨打也不可能打到你身上呀。”
薛仔长叹一声:“你别看我工资不少,一套房子的首付就够把我砸的稀里哗啦了。”原来经过这几年打拼,薛仔已经在上海买了房!
而我,这两年却仍旧守着小县城的一亩三分地,做着自己的井底之蛙。我仰天长叹,真是每一次与薛仔的交流,都能刷新我的三观。
我由衷地赞叹:“那两年的磨难可没白遭啊,现在你的路可比我宽多了。”
然而他正色道:“你也不要小看你自己,你在国有银行工作,饭碗可比我牢靠多了,再说上班路程也近。拿我举例,我去公司单程都要两小时呢,油费都够我受得了,生活讲究的可是幸福指数,而这幸福指数呢,可是多方面决定的。”
尾声
听说如今薛仔又在考虑辞职的事,当然按照他的能力,这也在我预料之中,俗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嘛。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在不远的将来,薛仔会成为我高不可攀的存在,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永远是我的老同学、铁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