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找寻世代的烟火气
木头书包
龙应台的妈妈叫应美君,出生在浙江淳安的一户地主人家。
美君十岁的时候,想去上学,便跟父母谈判:“哥哥功课不好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自己挣学费,你们让不让我去上学?”
父亲半开玩笑地答应了。她便到地里去挖花生,拿去市场叫卖。
花生其实卖不了多少钱,但大人最终让步了,母亲还特意请人为她做了一个木头书包。
因为战乱,美君和家人分开,颠沛流离,尘埃中辗转千里,从此偏居一岛,关山难越,生死契阔。
美君的母亲无论流浪到哪里,都带着这个木头书包。睹物思人,对她来说,这书包里装的,全是对美君的思念。
2007年龙应台从表哥处得到了这个木头盒子,打开,里面写着两行字:
“此箱请客勿要开,应美君自由开启。”
可是啊可是,此时的美君已经患上失智症,再也看不懂这两句话背后的思念和忧伤,两代人最后的对话,终究还是迟了。
美君那代人,因为战乱,家庭被扯碎,亲人不得团聚,见家人最后一面成了无数人此生唯一的夙愿,就像槐生(龙应台的父亲)一样,到了八十五岁还老泪纵横地想着妈妈却见不得,这是时代酿成的悲剧。
到了龙应台与美君这个时代,两人依旧还是错过了。
多年来,龙应台忙于政务,忙于教学和写作,就算有些空闲,她想着的还是和儿子们共度,或者找志同道合的女朋友们聚一聚。她能够飞越半个地球去讲学,却总是忘记身后不远处那默默深情注视自己的母亲。
终于,美君彻底老了,那个倔强地要上学的美君,那个敢和宪兵队叫板的勇敢的美君,那个甘愿为了女儿在渔村编渔网挖牡蛎的美君,那个到70岁还纹眉隆鼻赶时髦的美君,随着时光的流逝消散在了风尘里。
现在的她,瘫坐在轮椅中,偶尔抬头,茫然地看向远处,眼睛里的虚无,“像一间屋子,门半开,香烟缭绕,茶水犹温,但是人已杳然”。
只是,这次没有木头书包。
《天长地久》|找寻世代的烟火气油菜花田
对于家族长辈的称呼定义,大人们并非全知全解:年少时随奶奶回乡省亲,见到表姐的奶奶、姑父的妈妈,我不知怎么去唤她,大人们象征性地挠挠脑袋,一派和气地说:
“都是孙辈的,就喊奶奶吧!”
当然,为了和我的正牌奶奶区分开,我要在前面加上姓,唤她刘奶奶。
过年,家族里的人天南海北地赶回老家。男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女人们凑到一块话家常,孩子们撒丫子到处乱跑,人声鼎沸,热闹喧哗。
刘奶奶年岁大了,不去凑那个热闹,蜷在椅子里,晒着太阳不说话,谁家孩子跑过来喊她“太奶奶”,她就扯开眼皮瞅一瞅,点头笑笑。
怕刘奶奶闷,姑父带她出门逛逛。我和表姐跟着。
诸多孙辈里,刘奶奶最爱表姐。当年表姐的对象招致众人反对,她知道后,八十多岁的人,站在院子里中气十足地喊:“你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还要管她的一辈子吗?”
初春的早晨,土地还泛着水汽,田埂里尽是金黄灿烂的油菜花,一派生机勃勃。年轻人喜欢植物蓬勃的样子,表姐兴高采烈地拉着刘奶奶去摘油菜花。
老人不消片刻便累了,待在路边歇息。光阴偷走了她的能量,身若飘絮,发若白芒,已是一副不能再苍老的模样。
望着花影浮动,草叶荡漾,她突然扯过表姐的手,牢牢地攥在怀里,低着头,簌簌地掉下眼泪,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为了留住些什么。
其中缘由,当时一脸惊愕的我们,并不知晓。
《天长地久》|找寻世代的烟火气此生唯一能给的
在台湾一个小渔村安顿下来的美君,为了四个孩子,甘愿放下身段和渔村的妇女一样,编织渔网、手撬生蚝、绑着头巾去工厂做工,一分一厘地赚钱养家。
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教自己女儿学会体面地活着。
刚刚还赤脚和渔村妇女坐在地上编织渔网,她出门就要穿上剪裁有致的旗袍;或者,即便为了孩子的学费咬着牙四处张罗,回到家里她还是要教自己的女孩儿什么才是淡定优雅。
这些品质,美君打定主意要传承给下一代。
龙应台读书时,父亲希望她读师范,将来当个老师也是极好。美君对他说:“她如果不读大学,以后就会跟我一样。”
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美君给的。
看了更广阔的世界,龙应台过上了幸福稳定体面的生活。和美君一样,龙应台一生要强,虽有作家的柔软,但终究是女强人的风格,她不断向前奔跑,把母亲远远地甩在身后,却忘记了回头……
功成名就的龙应台可以给美君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良好的外佣陪护,以及看似体面的老年生活。但她其实知道,这一切外人看来细致体贴的孝心,恰恰不是美君最在乎的,而她真正在乎和渴望的,却又是自己最难给出的。
谁都怕被忽视,被遗忘。龙应台自己也到了被两个儿子的人生甩在后面的年纪,她同样害怕因为工作和未来的爱情,两个孩子心中留给自己的位置越来越少,这份危机感让她对两代人之间的陪伴有了更深的感触。
想起一句诗:“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刘奶奶在油菜花田莫名流泪的场景突然浮现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了彼时她的情绪:孩子们过年例行公事的省亲,她怎会不懂。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表姐的手攥在怀里,她只是想在自己尚还清醒时多感受一些陪伴。
我们有千万个理由蹉跎,但当那些人真的转过身,无语离去,我们将会带着怎样的遗憾度过余生啊。
对于自己所爱的人,此生唯一能给的,就是陪伴,只有陪伴。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
所以,去年,龙应台从决定搬到乡下陪伴美君,到所有准备完工,仅用了三个礼拜,她终于明白,时间和生命的本质,就是当下。
在此期间,龙应台写下这本《天长地久》。我想,这也是她留给安德烈和飞力普的一个“木头书包”吧。
田间落泪过后的第一个冬天,刘奶奶离开了。她躺在简陋的病房里,面朝墙蜷缩起来,只留下佝偻的后背,好像在诉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子女们按照喜丧的标准走了流程,唢呐声响起,这一代人的爱与陪伴,好像就此消弭于漫天的灰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