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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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五期【一别两宽】主题征文。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一 放妻书
“写好了,你看看。”住在隔壁的老秀才抖了抖刚刚写完,墨迹未干的放妻书,拿到王延的眼前给他看。
“不看了,就这样吧。”王延哑着嗓子说道,“有劳您老了。”
老秀才看着王延红了的眼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把放妻书放在王延的枕头旁,向门口走去。
“哎,自古多情空余恨啊,还是老朽这样一个人来得自在。”走到门口的老秀才最后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屋里的光线随着“吱呀”的关门声暗了下来,此时的王延才敢放任自己的脆弱显露出来,他颤抖着手,艰难地从枕头旁拿起那张放妻书,指尖停留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八个字上,似乎是只有短短的几息,屋外的天就蒙上了一层灰。
院子里传来彤彤低低的笑声和那个人压低嗓门的咳嗽声,彤彤的笑声是那样的轻快,像是百灵鸟,他能想到她笑着的时候翘起的嘴角,弯弯的眼睛,像是月牙一样,闪着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彤彤跟他说话时,脸上是强装的笑,很不自然,很牵强,总是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试探,在面对他的时候,彤彤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光,有的只是满满的愧疚与不自觉的怜悯与同情。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能听出来是彤彤的脚步声,垫着脚尖,同样带着小心翼翼的步伐。
他抬起右手放到嘴边,使劲儿咬破食指,在放妻书上按了下去,然后把食指放到嘴里吮了吮,很疼,从指头一直延伸到心脏,疼得他几乎都要透不过气,他想翻个身缓一下,可是那只能是个奢望,因为他除了脖子和双手,身体的其他部分根本动不了。
“咚咚……”,门在此时被敲响了,紧接着彤彤的声音传来,细声细气,“延哥,我进来了,这是我在外面给你买的烧饼和鸡蛋汤。”
话落,彤彤端着餐食走了进来,王延迅速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清咳一声,定了定心神,然后指着桌子说:“彤彤,你先把餐食放那里,把他叫进来。”
“延哥,怎么了?他……”彤彤一边小心地问,一边走向床边,不用看,王延也知道,彤彤眼里的慌乱与紧张是为了什么。
“你废……咳咳……”,习惯性的吼叫在看到彤彤瑟缩的肩膀和惊恐的眼神时缩了回去,王延假装咳嗽了两声,又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从心底泛起的苦涩与无力,努力扬起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你把他叫进来,我跟你们俩说两句话。”
彤彤犹豫着,可是她又不敢反驳王延,与其说不敢,更多的其实是愧疚,愧疚让她习惯性地顺从王延,她习惯了王延随时发作的怒火,习惯了王延随时发作的无理取闹,那个温柔善良又善解人意的王延,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带走了,现在的王延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又心怀怨恨的可怜人,对王延的爱,在日积月累的岁月里,逐渐变成了怜悯,到现在则变成了愧疚,彤彤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去。
屋里的王延闭着眼睛,眼皮却一直抖动着,他拼命地压着心底泛起的酸楚,听着彤彤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这样做是对的。”他告诉自己,尽管这样做,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他的彤彤。
“延哥,他来了。”彤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延睁开眼睛,看到门口立着的男人,高大健康,是的,健康,对于他来说,健康是多么的奢侈,如果……
王延再次闭了闭眼睛,打住了“如果”以下的奢望,他怕自己会后悔接下来的做法。
“彤彤,给你这个,我已经按了手印,从此之后,咱俩再也没关系了,你,”王延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继续说:“你和他,随便你们,你们走吧。”
“你要好好地对彤彤,若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发誓,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王延又转头对那个男人厉声说道,他知道,他的誓言很可笑,可是不加上这句威胁,他过不去那道坎。
“延哥……我……呜呜……”,彤彤在看到纸上的“放妻书”三个字时,就已经泣不成声了,她用力地抓着手上的纸,哭到最后倒在了地上,她觉得自己好自私,她本该撕掉这张纸的。
王延看着站在彤彤跟前手足无措的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叹了一口气,说:“你把彤彤扶起来,以后没有我的拖累,你们俩好好过,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明天早上,你就带着彤彤走吧。”说完,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看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一眼。
直到门被关上,摇曳的烛光中,印在窗户上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任自己的眼泪流个痛快,反正此时没人看得见,此时此刻,曾经的那些日子有多少美好与甜蜜,现在的他就有多少疼痛与悔恨。
二 遇见
“起来了,起来了,你们运道好,赶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都可以走了。”一个狱卒一边敲着牢房的铁门,一边大声宣布,另一个在一堆钥匙中,挨个摸出钥匙,打开牢房的门。
三三两两靠墙坐着的犯人们先是不敢相信,互相对看着,接下来就是窃窃私语的小声互相询问着。
“是真的吗?”一个犯人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是真的,你,你,还有你,你们快点跪下谢恩。”狱卒拿着佩刀指着牢里的人催促着。
刹那间,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欢呼声夹杂着低低的咒骂声在阴暗的牢房里响了起来,紧接着,“呼啦啦”跪下一大片,“皇上万岁”的高呼声传出去好远好远,就不知道他们呼喊的这个“皇上万岁”有多少诚意了。
王延就在这批特赦的人群中,他也不得不随着人群跪在了地上,对于新皇的这个大赦天下,他表示很无奈,因为只有八岁的他,觉得在牢房里有吃有喝,比在外面睡破庙,跟其他人抢东西吃,幸福太多了,为了能在牢房里蹭三天的饭,睡三天的觉,他去偷东西,还挨了不少打,到现在,腿都还疼着。可是这个“大赦天下”,却把他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让他只在牢房里待了半天,连一顿饭也没混上,所以他的“皇上万岁”也喊得有气无力,而且他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活到万岁,虽然那个人是皇上,如果真能活万岁,为什么又会有新皇登基呢。尽管他有很多的不解,可是他还是不得不随着人流走出了牢房。此刻,他不知道的是,在后来的好些年里,王延都从心底感谢新皇的这个“大赦天下”。
王延蹒跚地走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的他,迫切地想要喝上一口粥,街道两旁的小吃刺激着他的味蕾,可是此时的他,连去抢点吃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浑身难受,全身都疼,他看着眼前的街景,越来越模糊,他想,他就要死了吧,像庙里的老乞丐一样。
“啪”的一声脆响,王延感到脸上好像挨了一巴掌,不是很疼,睁开眼睛之后就对上了一双圆圆的眼睛,王延觉得这是这个世间最好看的一双眼睛,像他喝过的山泉水,清澈透亮,他都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他想,这就是老乞丐说过的人死后看到的小仙女吧。
“爷爷,醒了,言哥哥,醒了。”小仙女的声音拉回了王延的神智,他看着小仙女笨拙地爬下床,“嘶……”,她粗鲁的动作碰到了王延腿上的伤口,原来他没死,死人是感觉不到疼的,老乞丐说过。
“你醒了,饿了吧,先喝点粥吧。”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端着一碗粥走到床前,扶起王延,让他靠着自己,用勺子舀起粥递到王延的嘴边。
王延的注意力立刻被白米粥散发的香气吸引过去,大口含住勺子,猛地吞下粥。“咳咳……嘶……”,因为咽得太急,王延被呛到了,咳嗽又带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老人手里的粥,恨不得立刻、马上全部吃下去。
“言哥哥,慢,烫,彤彤,吹吹。”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床上的小仙女彤彤一边说着,一边“呼呼”地对着粥碗吹气,因为太用力,他还看到了她的唾沫飞进了碗里,但是那却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一碗粥。
这是王延和彤彤的第一次见面,那一年,王延八岁,彤彤四岁。
王延出了牢房晕倒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是跟着爷爷出来的彤彤坚持把他带回家的,然后又是彤彤一巴掌把他给拍醒的。
从此,王延有了一个家,家里有两个他发誓要当牛作马报答的亲人。
爷爷从来没有提过他和彤彤的家人,他也没有问过,在他心里,这个家里有爷爷和彤彤就够了。
他没有当牛也没有做马,爷爷把他当作亲孙子对待,彤彤有的,他也有,爷爷让他进了学堂,让他识字,把家里卖杂货的小店交给他打理。
那一年,他十七岁,彤彤十二岁,爷爷告诉了他一个彤彤不知道的秘密,他明白了第一次见面时,彤彤喊他“言哥哥”的原因,再后来爷爷临终时,把彤彤托付给了他,他和彤彤成亲了。
他以为他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平淡淡,他有她,她也有他,直到……
三 是天意吧
王延像往常一样在店里忙碌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迎接着来买东西的客人,给客人耐心地介绍着店里的货,千篇一律的话语,重复又重复的介绍,今天的他介绍得特别来劲儿,对那些蛮不讲理,挑来挑去最后留下一句“这个东西不好”的顾客,他也没生气,他一直是笑着的。
今天彤彤就满十八了,他答应爷爷,在彤彤满十八岁的时候圆房,他怎么能不高兴,不管再来多少个蛮横的客人,他都不会生气,王延哼着小调,一直忙到夕阳染红了天际。
他又检查了一下店里的货物,做好登记,然后锁好门,急匆匆地赶去城东买彤彤爱吃的黏米糕回家,他想不明白,那个黏黏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既黏牙又齁甜,可是他依然每天都去排队,固定的那个时间去,总能买到一块,看着彤彤因为吃到黏米糕弯成月牙的眼睛,他觉得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可以给摘下来。
今天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已经到了平常锁门的时间了,又检查了一下,时间就有点儿晚了,王延到地儿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二十多个人在排队,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伸长脖子看了看前面排队买糕的人,还好,已经走了五个,而且都只买了一份儿,“希望不要有买多份儿的。”王延想着。
“师傅,我要三份儿。”排在王延前面的人说。
“不好意思,只剩下两份儿,给您都包起来吧。”师傅一边利落地打包,一边冲后边排队的人喊:“对不住了,各位,今天的黏米糕卖完了,明天请早。”
排队的人或唉声叹气,或骂骂咧咧,渐渐都散开了,王延也打算回去了,走了几步,想到彤彤失望的眼神,他又掉转回头,向着刚才买了两份儿黏米糕的人走的方向跑去。
“这位先生,您好,”王延追上了那个人,“能不能请您给我匀一份儿黏米糕,我娘子今天生辰,她爱吃黏米糕,我今天没买到,我给您双份儿钱。”王延红着脸说完。
“是吗?那太巧了,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很有缘呢,行,给你一份儿。”对方乐呵呵的,爽快地把一份儿黏米糕递给了王延。
“给您钱,太谢谢了。”
事情如果就到这里,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王延想。
或者,如果他没有去找那个人,让他匀出来一份儿黏米糕,又或者,如果他往回走的时候,看着点儿路,不要那样着急,再或者,如果他走到离那个人远点儿的地方,再撞上那趟狂奔的马车。
可是,人生在世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也许,生活就是这样,那么残酷,时间可以洗掉一切美好的曾经,记忆可以让你回忆,但他们都不会让时光回到过去。即使再残酷,再不愿意。
他一时兴起,让人匀出来一份儿黏米糕,他因为太高兴,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央,然后迎面撞上了一辆惊了的马车,之后他被惊马撞翻在地,马车从他身上撵了过去,在他即将昏过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那个人伸出的左手腕上那道与彤彤右手腕上一样的月牙疤痕,是天意吧,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四 秘密
“你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族长下着命令,要把爷爷和彤彤赶出村。
那一年,彤彤三岁生辰,彤彤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发生口角,父亲失手杀死了母亲,之后,彤彤的父亲也自杀身亡,伤心欲绝的爷爷安葬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村里就开始传彤彤是扫把星,克父克母。
两岁的彤彤还不明白父母双亡的意思,更不明白扫把星的意思,可是她却知道,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也好几天没有见到她的言哥哥了,她更不知道的是,她父母给她定的亲事已经不作数了,她的言哥哥也不再是她的了。
刚才又来了一群人,对着爷爷又哭又喊,还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很害怕,趁人不注意,跑出了大门。
沿着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彤彤在漆黑的夜里向着她的言哥哥家里跑去,路上没有人,树的影子在地上影影绰绰,彤彤很害怕,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眼泪鼻涕已经糊了满脸,她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大门和门头上那两个硕大的红灯笼。
就在此时,她看到门开了一条缝,言哥哥的脑袋先是露了出来,左右看了看,飞快地挤出来,关上门,向着她这边的方向跑来。
言哥哥看到她之后,先是怔了一下,在看到她要喊的时候,竖起手指到嘴边“嘘”了一声,然后快跑两步,到了她旁边,拉起她的手,向着她来时的路跑去。
她一声不吭地随着言哥哥跑,尽管她很累,膝盖也很疼。
两人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后山的方向跑去,因为路太黑,摔倒了好几次,小小的人儿忍着疼,憋着气,硬是坚持着,不时的吸气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哽咽,在寂静的黑夜里那么明显。
“哎呀,哇哇……”又一次,彤彤摔倒在路上,这一次,她的言哥哥——刘诺言也狠狠地被带倒了,牵在一起的手被地上的石块同时给割到了,彤彤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起来。
“彤彤,怎么了,彤彤,别哭。”刘诺言顾不得胳膊上的伤,着急地问,一边站起来去拉彤彤。
“言……言哥……哥,我……我疼……疼……胳膊。”彤彤哭着说。
“哥哥看看,别哭了,小点儿声,他们要是听见了,就追来了。”刘诺言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彤彤擦眼泪,一边说,“你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说着说着,他也哭起来。
“哥哥,别……哭,彤彤……不……不哭了。”
两个小人儿又站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走起来,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大人们在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找到了他们,两个人累昏了过去,可是受伤的手却紧紧牵在一起,手臂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只隐约看到彤彤的右手臂,刘诺言的左手臂,那弯弯的似月牙的两道伤口。
就这样,最后爷爷连夜带着彤彤离开了村里。
五 放过自己
自从那天被马车撞了之后,王延就不能动了,看了无数的郎中,抓了无数的药吃,皮外伤早就治好了,除了脖子和双手,王延怎么也动不了,郎中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骨头没断,脊椎也没事儿。
王延变得暴躁,动不动就发火儿,每次看到彤彤,他是既羞愧又不敢面对她,他觉得他就是个小偷,他是个卑鄙又懦弱的人,他为了防止刘诺言和彤彤见面,每次刘诺言来的时候,他都支走彤彤去店里,他从来没有在刘诺言跟前提到过彤彤的名字,也没在彤彤面前提起过刘诺言的名字。
他千防万防,有的时候甚至对刘诺言口出恶言,刘诺言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还是经常来。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最终刘诺言还是和彤彤碰到了。
有一次彤彤晚上回来的时候,正好刘诺言因为跟他有争执,晚走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在院子里碰到了。
那一刻他慌了,他又想,这么多年了,两个人早就不认识了,见到了也不会认出来的。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人不管经过多久,真正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总会在第一眼就能认出彼此。
当他在屋里听到院子里刘诺言带着惊喜的声音试探着喊出“彤彤”的时候,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眼看着彤彤在他跟前一天一天变得越来越不快乐,爱笑的眼在面对他的时候,那怎么也掩藏不了的愧疚与无措,他也愤怒,他也彷徨,他也无措,于是,他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刻薄,他知道,彤彤离他越来越远了。
促使他最终放手的是彤彤的笑声,久违的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声,他在屋里听到彤彤的笑声,心里很痛,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可是,心里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直到今天,他把放妻书给了彤彤,放手,放过她,也放过他,也是放过他自己。
六 结局
刘诺言和彤彤成亲了,他作为彤彤的哥哥,家里人,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家人。
而他的病也不知不觉的好了,突然吗,也不是,其实他以前只是想留住彤彤,下意识地不想站起来而已。
无缘,强求亦徒劳,有些东西,你能够争取,却不必须能够拥有,你能够留恋,却不必能够留住。若有缘,不求也拥有,若无缘,强求亦徒劳。不属于你的,还是放手释怀,莫再留恋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