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

粑粑是一条狗

2017-03-27  本文已影响70人  欧阳十三大人

“好了,你看,这里一共六条小狗崽,我们只能养一条,你选好了吗?”

粑粑是一条狗

男人把一窝小狗崽拔来拔去,它们才刚断奶,刚学会像模像样地抖毛,四只脚走路时不再纠绊在一起。现在这六只小狗挤成一团,全不知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一个小女孩手上。

十一岁的文秀趴在箩筐边沿上,眼里闪着欢喜地神情。她早就想养一只狗了,但是妈妈一直嫌弃狗掉毛没答应,刚加入这个家庭的继父,显然不会放掉这个讨好孩子的机会。

她把手伸进去,一只黄色的小狗崽凑过去舔了她一口,湿漉漉的触感逗得她发笑。她没把手缩回去,狗崽就明白自己的行为是被允许的,舔得越发热情,到最后文秀自己也舍不得缩回去了。

那就这只了。

狗主人是同村的曹叔,他压住文秀准备抱狗崽的胳膊,说,得先看它有没有这个命,咱们试一试。

他说的试一试,是要把狗扔到屋顶上,倘若狗崽活下来了,就是命硬能留下来的。文秀急了,这么小的狗崽,扔屋顶上那还不死透了!她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拦曹叔,但是继父已经帮曹叔把狗崽放进一个旧雨靴里了,曹叔手一扬,划了一道弧线,雨靴就飞到屋顶上了,狗崽在里面呜呜咽咽地哭。

最后狗自然是活下来了,只是瘸了一条腿。文秀每次抱着它摸到这条残缺的腿时,心里就生出对继父的怨恨。

她唤狗作粑粑,这殊荣是继父也得不到的,因为到现在文秀也只肯叫他叔叔,文秀妈瞪她多少眼也没用,这时候继父就憨憨的笑,拦住文秀妈,说别为难孩子,这样也挺好的。

继父笑的时候,像一只老狗,脸颊耷下来,又被挤到眼角下方,真是又老又丑。他的指甲缝里是长年洗不掉的血污,那是屠宰场上班的人的标志。文秀看他哪一处都是不顺眼的。

所以每次文秀叫狗一声,就觉得心里头痛快一次,就觉得离枕头底下生父的照片近一寸,她用这样的方式捍卫父亲在这个家庭里越来越淡漠的影像。

她这个年纪,算不得大,却也是刚刚到懂事的时候,那些隐秘的回忆,因为有着这个年纪承受不住的份量,反倒显得珍贵。就像她喜欢哀痛,黑暗,大海一样,所有她没看过不曾切身体会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为了防止自己忘了父亲的模样,文秀每晚睡之前都要把那照片摸出来细细地看一遍。关于生父的记忆,她也是淡漠的,但是文秀并不会刻意提醒自己这个事情。她记忆中的生父就是每年年底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的男人,会一脸严肃地检查她每个学期的考试成绩单,会把一个带着凉意和槟榔味的亲吻印在她额头上,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文秀枕着照片迷迷糊糊地睡去。

同样是冒然出现在这个家庭,作为新成员的粑粑是得到了文秀和其他人的疼爱的。尽管这个爱并不是很温存,甚至带着报复性的粗鲁。文秀会当着继父的面响亮地叫“粑粑!”,对这个名字的深意并不知情的粑粑就会欢快地跑过来,神情专注地望着文秀。文秀一把抱住它,将它身上的毛一波波倒着撸,或者把它两个耳朵翻转过来,让它像秃子一样滑稽地瞪着眼。

但是粑粑并不抗议,它等文秀玩够了,就走到一边,把毛抖顺了,两只耳朵也支起来,恢复了一只狗的狗格。它知道家里人都是喜欢它的。文秀跟继父的关系并不友善,所以继父想通过粑粑来表达这种友善。

他时不时从屠宰场带点动物内脏回来,用塑料袋装着,搁在粑粑的碗里,一脸讨好地看着粑粑,就像吃饭时候夹一块肉给文秀,看着她的表情一样。粑粑不会像文秀一样把肉甩出去,它一脸欢快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高兴得只摇尾巴。

不久文秀就发现了粑粑地背叛,她持着扫把,撵着粑粑从里屋追到外屋,又穿过晒谷坪,唬得一群母鸡咯咯乱叫,文秀妈在厨房里吼,死丫头又发么子疯哩!

粑粑要跑是完全可以撒开腿往田野里蹿的,到了那旷野里,文秀长得再不文秀,也很难追上它的。但是它畏畏缩缩,欲跑不跑,就在文秀触手可及的范围里打圈圈,最后缩着脖子,呜呜咽咽地蹲下来,萎着身子任由文秀拿扫把往它身上头上招呼。

文秀打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气喘吁吁地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小叛徒!坏种!她骂一声,粑粑就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呜呜的嘀咕声,像在回应她,又像是辩驳。

此后,继父再也没有带过内脏回来喂粑粑了。

粑粑长到六个月左右,已经是一条成年犬的体型了,它的毛色由淡黄色变成了金黄色,靠近肚皮的位置微微发白。在这个家庭几个月的时间,它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小主人每天要背着一个包去学校,早出晚归,叫上学;文秀的妈妈有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有时候她会站在电风扇前面,让风把头顶上的头发吹得鼓鼓囊囊的,再用橡皮绑起来。她很爱惜自己这头黑发;文秀爸爸身上有一股动物的血腥味,这味道总是会勾起它内心深处原始的记忆和欲望,但是它们经常像风一样被吹走了。

文秀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继父摸了一条小板凳坐在教室最后面,粑粑也跟着过来了,它装模作样地跟着继父走进去,刚到门口就被人识破了,门卫挥手把它赶出去。它朝里面的文秀哼哼唧唧地叫起来,表示不乐意。

文秀听到了它的声音,一扬头,清清楚楚地叫一声“”粑粑!”,狗粑粑欢快地摇着尾巴回应她。文秀的班主任走过去,怜爱地看了她一眼,又朝继父点点头,说原来是文秀的家长呀,欢迎您,欢迎您!

文秀一扭头,硬着脖子说,我叫我家狗呢!

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粑粑并不知道自己成了主角,在地上嗅来嗅去,追着一只小麻雀跑了。继父那张又老又丑的脸上露出狗一样的表情,又像笑又像哭,他的脸色被自己矛盾的表情憋成了酱紫色。

班主任呵斥了同学们一声,又一脸严肃地对文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家长呢?快跟你粑粑道歉。班主任并不知道她此时的神色完全是一副主人的模样,好像是自己的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外人,现在她不轻不重的让自己的孩子给外人道歉。

文秀翻了个白眼,说,他才不是我家长,他才不是我粑粑!我不要你管!平时她也是用这个神色对继父说,我才不要你管。但是唯独这个“他才不是我粑粑”让这个魁梧的汉子蔫了,他坐在小板凳上笔直庄重的脊梁也塌下去了。这是继父最心虚的地方。已经懂事的文秀知道怎么抓住一个人最痛楚的地方,恶狠狠地戳下去。

家长会刚开完,文秀的“狗粑粑笑话”就已经先于她传到妈妈耳朵里,她拿着文秀撵狗的扫把,一脸冰霜地等在门口。不等文秀怯怯地开口叫妈,扫把就像雨点一样落在文秀身上。

文秀终于知道自己揍粑粑时候的那种痛了。竹条绑出来的扫把,呼呼带风地抽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在地上滚来滚去,像粑粑一样嚎啕大哭。文秀妈憋着一口气,死力地往她身上抽,绑得又高又结实的辫子也松散了。

自从生父离世后,她几乎连文秀手指头都没动过,文秀忘乎所以了,她在所有人都保护她、怜爱她的情绪里生出一股浓郁的哀伤和愤恨。为什么大家都对她小心翼翼呢?可不是每个人都亏欠了她,可不是命运亏负了她,她这个不幸的孤儿,连亲生母亲改嫁后也对她痛下打手了!

等粑粑狂吠着,从田里拽回干活的继父,文秀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了。继父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坐在地上,比着嗓门嚎哭。粑粑走到文秀身边,继父过去扶住文秀妈,又倒了杯温水给她,嘴里叨唠,这是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看见继父的文秀猛然想起,自己遭受的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人引起的,她瞪着两种红肿的眼,恶毒地说,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说完,她风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粑粑跟着追出去。

文秀妈哑着嗓子骂,你有种别回来!

继父摆摆手叫她别说了,拿了外套就准备往外追,文秀妈拽住他衣服,摇摇头说,让她去,别再惯着她了。继父看她一脸憔悴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安慰说,没事,有狗跟着她呢!

但是粑粑竟然把文秀跟丢了。

文秀一脚踏进早春的河里,只挣扎几下,就浮个脑袋在河里忽高忽低,顺着水流开始转圈了。

这个天气依旧吹着寒风,夹着冰凌的河水匆匆流淌。冬天虽然过去,温暖却尚未降临。

半路失职的狗粑粑找过来时,就看到文秀在河水里徒劳地挣扎,河底深处看不见的暗流挟裹着她一路向下。

粑粑冲文秀大叫,一边叫一边频频回头,看看四处有无人。这叫声显示,它已经长成了一条成年狗的体魄和嗓音。文秀被水冲得脑袋轰轰直响,眼睛也睁不开,她一点也听不见粑粑的声音。

粑粑在河滩上狂奔起来,眼睛死盯住文秀,接着往水里扑过去。它下巴搁在水里,一点点往她的方向游。

文秀的腿在河里才开始疼起来,疼得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腿不在了,她约莫记起来,自己是跌在石头上,一路滚下去的。

她胡乱挣扎的手触到自己的腿,还好,它还在的。其实在河边长大的孩子都是会水的,但是慌乱和疼痛让她乱了阵脚,河水咕噜咕噜往她肚子里灌,灌得她把那点水性也忘了。

再说了,那河水怎么能叫河水?文秀从来没接触过这样冷的水,它们并不在她身外流动,而是灌进了她的身体里,替换了她一身的热血,在里面凝固成一根根冰棱子,戳得她发硬的血管哔哔啵啵地脆响。她把头仰起来,脖子直直地对着天,时间在那一瞬停滞了一下,她好像听到几声嚎叫,那是她沉下去的瞬间,她恍惚看到一个黑影浮在水里,极慢极慢地靠近她。

文秀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嗓子被火炭烙了一样,她试着发出一点声音来,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粑粑把嘴凑过来,它嘴里面是剩饭剩菜的腐味,是田埂水沟里湿冷的泥腥味,是热哄哄也臭烘烘的生物活气,它们一股脑儿地朝文秀面上,脖颈间喷过来,文秀眼一热,眼泪就顺着面颊淌下来,粑粑伸出粗厚温暖的舌头,接住了那行劫后余生的热泪。

它压低了嗓音,发出缠绵悱恻的哼哼,那是刚抱过来时小狗崽带着奶气的叫声。在冰河里奋勇救人的神犬不见了,它又变成了在文秀净白手心里舔食的小狗粑粑。

文秀妈立在门边看着一人一狗的亲热,半晌没吭声。让她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救不了女儿被子底下那条从此落了病根的腿,和一起被河水冻住的心。

从此,文秀心里就只有粑粑一个亲人了。她走路时不细微看,是看不出异样的,就像粑粑在田野里飞奔,四肢几乎不沾地,无声无息,在漫山遍野的燕子花里穿梭,花露染得满身都是。

她吃饭的时候不上桌了,端着个碗蹲在台阶上,她吃一口,就扒一口到地上喂粑粑。粑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样做理直气壮。

文秀妈气得把碗往桌上搁得震天响,继父满脸苦像地冲她摆手,人人都知道他不是个好继父了,逼得女儿离家出走掉河里,还坏了一条腿,往后文秀身上任何一点伤,哪怕是叫路边的树枝刮了一条浅浅的红印子,也会是他虐待继女的罪证。人人都戳他脊梁骨哦!

文秀知道他的伤,也知道妈妈矛盾复杂的心理,她故意跛着腿从文秀妈面前晃来晃去,晃得她熄了所有怒火,晃得她红了眼圈。

文秀妈问,你把毛裤腿套上再去学校吧?她手里拿着一个毛线勾的膝套,是裹文秀那条伤腿的。

文秀看也不看她一眼,唤上粑粑就往学校走了,她走的时候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所以总把一只手提一下书包带子,粑粑在地上嗅来嗅去,看文秀走远了又追上去几步。

等这个春天过去,粑粑已经先于文秀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狗少女。她天生一双狐狸眼,眼眶边缘是浓黑上扬的两条眼线,只衬得它媚眼如丝。

那条曾经的伤腿让她走起路来更具风情,她在田埂上左摇右摆,蛇一样拧着细腰。在那些公狗眼里,优美得简直像天生的舞蹈家。

粑粑不再是文秀一个人的狗粑粑,她护送文秀上下学的路上,总是吸引了同村其他人家的狗过来挑衅。

文秀蹲下来,假装捡石头,冲着那不长眼垂涎粑粑的狗大吼,作势去砸它们,唬得狗掉头就跑,粑粑就仰着头看着文秀,一颗尖尖的脸,黑眼线上扬,活活一副偷情少女被父母逮住的样。

不过被逮住的不光是粑粑,也有文秀妈跟继父。受狗粑粑启发,她渐渐发觉了夜里父母房中不同寻常的气息和声音。

她光着脚丫子偷偷摸到他们房门口,屏气偷听里面的动静。文秀妈像粑粑一样哼哼唧唧地喘气,断断续续的说,别……孩子还没睡着呢……

文秀看不见屋里头的影像。她想起隔壁邻居家那条大黑狗来,有一次它和粑粑咬了一整天的架。但是第二天两条狗就打得有点变味了,它们并不是真咬了,边咬边舒服地哼哼。

大黑狗的眼睛上有两点金色,远看就像四只眼睛。文秀觉得这狗又难看,又虚伪。不过粑粑认为它又威武又聪明。它比粑粑高出一个肩膀,粑粑跟它在一起时不是把嘴伸到它肢窝里,就是伸到它的胯下。大黑狗享受地眯上眼,文秀吼它,它也只睁一只眼看看她。

粑粑,过来!

粑粑迟疑地看了她一下,又投入到狗男女的游戏中去了,文秀气得涨红了脸,她觉得粑粑太丢人了,就持着那把竹条扫把扑打过去,硬生生分开了它们。

文秀用手扒着门边,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她觉得是时候了,就尖着嗓子学猫叫,那声音清清楚楚地穿透房门,击得黑暗中摸索的两个大人浑身一震。

大黑狗被文秀的扫把砸中了,难看地撇一下腿,接着便飞也似地逃了。粑粑也想跟了去,却不敢,苦着脸向大吼大叫的文秀跑回来。

文秀躲在院子里朝外看,远远的大黑狗又试探着走过来,文秀憋住不出声,等它觉得没有风险,跳跳跃跃朝粑粑凑过去的时候,她战神一样跳出来,挥着锄头恶狠狠地砸向大黑狗的脊柱,黑狗给她这一下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裆里夹没了,耳也朵塌下,紧紧贴着脸。

它嚎叫着,几乎连滚带爬的跑掉了,光剩粑粑怔在那,张着嘴,无声的喘息,它嘴里叼着的一块骨头掉地上了也不知道。

继父小声的说,不过是只猫,把你吓得,没事了没事了,他黑黑的身影又朝文秀妈罩过去。

这时文秀捏着嗓子,又凄凄惨惨的喵了一声,这一声又凄厉又哀伤,像婴儿绝望无助地啼哭。文秀妈惊得大叫一声,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继父昂扬的性质也萎靡了,他们那样子,完全就跟遭了打击的大黑狗跟粑粑一样,文秀心满意足地回房睡了。

文秀上高中后就住在学校了,刚开始她每个月回家一次,后来变成三个月一次,最后是一学期一次。生活费都是继父揣在气味可疑的外套里,用一双沾着血污的手递过来的。

他们站在学校门口,文秀是从来不让他进校门的,继父把装在各色塑料瓶里的腌鱼干,剁辣椒,炒干豆角之类的递给她,末了说一句,你妈叫你有时间回来一趟。

文秀在心里回答无数句话,嘴巴却是牢牢地封住了,她的动摇有多少,倔强就有多少,全封在她一张紧绷绷的面孔里。

有时候粑粑也跟过来,文秀知道狗是不能上车的,继父是提着这堆东西,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发,走了二十多里路,把妈妈的话捎到她面前,那温热的菜盒里是她灼灼地期盼和思念。

但是文秀紧闭了嘴,她知道自己一开腔就是酸楚的悔意和思念,她绝不让它们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喷涌出来,她的心就沉在这股闷声不响的洪流中,快要窒息。

等寒假回来,文秀大吃一惊。高挑的妈妈可疑地胖了,面盘子像个发酵的馍馍,大圆眼睛也挤到一起,又黑又密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她最骄傲的一头长发,现在就像秋后收割完的稻田,露出一截硬邦邦,死沉沉的稻桩子。

文秀妈见她盯着自己的头发,羞涩地一笑,摸着头说,剪了,不好洗,费洗发水呢!

她笑得很僵硬,那撑开得几乎透明的脸被粘住了一样扯不开。粑粑欢快地摇着尾巴围着她转,动作还是一样的敏捷。也只有粑粑留着这样的活气。这个屋子,妈妈,继父,他们都可疑地衰败了。

等下一次回来,文秀已经知道妈妈并不是简单地发胖了。她靠在床头,虚弱地冲文秀笑,文秀用手指头按了一下她浮胖的手臂,那里便凹下去一个洞,久久不起来。一掀开她的被子,两条腿跟水桶一样粗了,清亮的液体从撑开的皮肤里渗出来。

文秀趴在妈妈床头,无声地哭泣。这些眼泪攒了好多年。怎么流也流不干净。

粑粑蹲在文秀旁边,静静地看着文秀,继父蹲在门外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们都不想惊扰这对母女,他们在等待一些冰封已久的东西,跟着文秀妈渐渐消融的活气,一起化开。

文秀妈下葬没多久,文秀就说要退学。继父头一次生气了,他对着过来带文秀去城里打工的姑姑大吼,只要我活一口气,文秀就有一天学上!

文秀生父的一家子亲戚长辈面面相觑,他们也不是真的很想管这个事,毕竟文秀妈改嫁了,孩子早就不跟他们一个屋里的人了。只是文秀妈一走,继父就没有什么义务供养他们家族遗留在外的种。

文秀蹲在院子里跟粑粑玩,她把自己拖鞋扔出去,粑粑就叼回来,她再扔出去,粑粑又不辞劳苦地叼回来。在一来一回中,继父用他惜字如金的决心和沉默送走了文秀生父家的亲戚,把文秀赶回学校。那些指责他虐待继女的陈年旧债,也跟一日复一日老去的房子一样,失了颜色。

她还是一个学期回来一次,每个月从继父手里接过大盒小盒装着腌菜鱼干的塑料瓶。继父指甲缝里的血渍已经渐渐没了,鼓涨的血管也干瘪下去。他力气不如从前了,再也掀不倒一头肥壮的猪,就干起了农民世世代代都会的体力活。

粑粑越长越像继父,或者他们俩互相像。它已经失去了当年跟大黑狗玩游戏的热情,走路的姿势也稳重起来,继父扛着锄头在前面走,粑粑就昂着头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等他放下东西往地上一坐,狗也趴下来。

人们经过他们面前,哈哈打着招呼,有人骂,狗日的粑粑,跟你一个样子呢!

继父就挥着烟杆,哈哈笑一声。别人再问,你家文秀呢?么时候回来?

他大声说,在上大学哩!

他不知道,文秀在申请助学贷款的资料上,写着父母双亡。她对粑粑的记忆和思念,渐渐淡漠了。她已经快要忘记那个童年的小伙伴。

继父每天忙完都要坐在门槛上抽一袋烟,他门槛对着远处一条大马路,那是通往外面以及外面的人回来唯一的一条路。粑粑在偎他旁边仰头眺望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

文秀已经变得苗条高瘦,一条大辫子依稀能看到当年文秀妈的影子,她出现在那条大马路上时,粑粑像箭一样冲出去,发出惊喜的哭声,为继父,也为它自己。

继父慢悠悠地起身,他想让自己从容一点,别像粑粑一样丢了狗格。但是他张罗的一桌子菜暴露了自己的心事。

文秀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已经不是那个为了粑粑谈恋爱或者去茅屋偷吃屎就大吼大叫的野丫头,她的变化跟这个老旧的房子格格不入,跟这条老狗和陈旧的继父也格格不入。

继父夹了一条鸡腿放她碗里,她没动,继父尴尬地笑笑说,你在城里不常吃到这么正宗的土鸡呢!养人!

文秀没有把它拨出去,她小小地咬了一口,继父开心地笑了,他一挥巴掌,把探头探脑窥视鸡腿的粑粑赶走,又忍不住从自己碗里挑了块肉給粑粑。粑粑已经老了,它更喜欢不怎么费力就能吃的肉。

临走时,继父和粑粑送她去大马路,文秀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继父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她说的你们,也是有粑粑在里面的。

继父停了步,粑粑不知情地又跟着文秀走了几步,继父叫住了它。现在他已经能很好地让它听懂自己的话了。

文秀说,我元旦节再回来看你们。

继父跟粑粑钉在路口,一直到文秀苗条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灰点,最后消失不见了。他们还是钉在那。久久地望着。

田埂上,继父一边锄草一边对粑粑说,还有一百零四天就元旦啦!

还有一百天就元旦啦!

还有八十五天就元旦啦!

还有四十五天元旦的时候,粑粑没有摇着尾巴回应他了,它静静的伏在地面上,看着继父。

继父走过去,拿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已经干瘦得像一张纸,只微微把头和尾巴尖翘起来一点点回应继父。

粑粑脸上出现了像人一样的表情,它水蒙蒙的眼睛深情而又留恋地看着继父,看着这一片土地,然后慢慢地阖上了。

粑粑,走完了它狗的一生。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