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甜的吗？
雪是甜的吗？
01
清川生来就是赤发，被视为不详人的他若非娘亲护着，早被自己的爹爹扔到雪灵山上，谁知七岁那年他的娘亲却突患恶疾，抛下他撒手人寰。
那日清川父亲喝光了家里的酒，红着眼恶狠狠地瞪他：“你这个灾星！”
清川蜷缩着消瘦的身子躲在角落里，任男人的藤条抽打在身上，硬是将眼泪生生吞进了心底。瞧见他一脸倔强，以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痕，男人终于停下了动作，一把拎起他，往雪灵山走去。
就像对待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清川被毫不留恋地丢到了山里。
凛冬已至，厚厚的雪层盖住了枯萎的草，盖住了黑色的大地，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清川躺在白雪之中，看男人的身影逐渐变成视线里的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刺骨的风钻入他单薄的衣裳里，刮到伤口处便是一阵痛楚，清川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想起娘亲临终前的遗言。
“清川，好好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吗？可是活下去似乎只有痛苦。清川的眼角沁出泪珠，那一刻，他只想去陪娘亲。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时，忽然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有人踏雪而来，像踩在白糖上，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川缓缓地睁开眼睛，不期然撞上一对清亮的眼眸，仿若星辰在闪烁。
“啊，我还以为雪地里开出了花呢。”
少女清脆的声音掩不住失落，抬手拂掉清川面上的雪花，细细看了他一眼，然后愣了愣。
“小东西，你可还活着？”
02
清川被捡了回去，昏睡了两日才醒来。
少女趴在床头看他，眼睛弯成月牙状，露出浅浅梨涡，“小东西，你终于醒了。”
清川这才注意到她那一头雪白的秀发，怔愣了片刻，下意识拽紧被子缩成一团。
他早已做了赴死的准备。传闻雪灵山上有妖兽作祟，才会常年飘雪，他迷失在这深山中，即使侥幸未遇妖兽，也抵不过这凛冽的寒风。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而救他的似乎并非寻常少女。
“你、你可是妖？”清川哆嗦地问出了口。
少女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说她叫“落溪”，原本是片六瓣霜花，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灵力，因而修炼成妖。她在雪灵山上已有百年，未曾伤过一人性命，那日是被雪地里的一处殷红吸引，这才碰巧救了他。她问起他独自在深山的原因，可是迷了路？
清川垂下眼眸，内心的苦楚潮水般汹涌而至。
“爹爹讨厌我，将我丢在了山上……”他低低应了一句，言语里掩不住满腹的委屈，又抬起小鹿般无辜的眼，带着期盼问道，“姐姐，我是不是也是妖，才会生得一头赤发？”
落溪闻言一笑，“你身上可没有半点妖气。不过你这赤发，与霍焰大人一样，真好看。”
落溪口中的霍焰大人是只千年妖兽，因得罪天神，在百年前被封印在了雪灵山的临渊池底。雪灵山上除了这霍焰大人，皆是一群修为低浅的小妖，最有能耐的莫不过是那株老树妖。
清川因寒气侵入肺腑，虽大难不死，但胸口时常作痛，严重时甚至口吐鲜血。落溪担心，于是携他去拜见老树妖。
老树妖面如枯木，尤为可怖，瞧见清川，伸长了树枝便缠他入怀细细端详起来，清川也不挣扎，他深信落溪定不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中而不顾。
果然片刻后老树妖松开他，长叹了一声。
“这小子体内似有股莫名的力量护体，这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这力量太霸道，以他现在的身子承受不了。如今伤了心脉，活不久咯。”
“老头，那用灵力的话，可能医好他的伤？”
“若非霍焰大人那般有千年修为的妖，怕是对此也束手无策。”
落溪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霍焰大人当下被封在临渊池底，能使出的灵力恐怕不足一成。
老树妖哪能不知落溪的顾及，犹豫了一番又道：“也许古月山的那群道士能救他。”
难道是指凡人的修仙之术？落溪眼睛一亮，打算带清川前往古月山。老树妖试图阻止她，“路途遥远，凭你这点修为，若碰上了除妖师，岂能安全逃脱？”
“我化作普通人家，小心点便是了。”落溪执拗道。
老树妖撇了清川一眼，横出枝桠点了点落溪的脑袋，万般无奈，“你是不是瞧那小子有几分似霍焰大人，不忍心弃之不理？”
“老头，你莫要胡说。”轻易就被看透心思的落溪，瞬间红了耳根。
后来清川忍不住问起她同霍焰的关系，落溪又是一番羞涩。
“小清川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懂得，有的人便是你存在的意义。”
03
落溪终究还是化身成寻常公子，兴冲冲地拉清川下了山。不过清川的一头赤发实在惹眼，很快被人识出，拽住他不可置信道：“你是清川？你不是意外落水死了吗？”
清川早知回到兰幽城会撞上这般情形，他私心里甚至希望遇上那个亲手抛弃他的男人，然后亲眼瞧瞧他的脸色是否有一丝悔意，可亲耳听到那男人为他杜撰的死因时，清川仍是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这时，一只葱白纤细的手握住了他，掌心的暖意袭了过来。
落溪挡在他面前，仰头看向那村夫微微一笑，“你回去告诉他爹爹，日后清川有我护着，和他再无关系。”说完落溪径直拉着他走开，嘴里还在念叨着。
“小清川，我如今也有一百来岁了，按理说你是不是该唤我一声‘姥姥’？”
清川还来不及感动，听到那话嘴角不禁一阵抽搐。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途径一处青楼时，她竟乐呵呵地接过那青楼女子的丝帕，抬步就要进去。清川忙拉住她，小脸沉了下来，“那是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你不能去！”
落溪一脸无辜，“那女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在哪？”
清川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搬出霍焰，“姐姐不想早日回去见霍焰大人吗？这般玩闹，何时才能到古月山？”
落溪一听，果然收起了玩心，寻了辆马车，连夜赶起路来。清川心脉受损本就虚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可他性子倔强不说，落溪缺心眼，直到瞧见他脸色发白才后知后觉，一边自责一边板起脸教训起他来。
“小清川，你若不好好爱惜自己，日后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两人走了近十日，才到古月山下。
“古月山上多的是能人异士，即使你一头赤发在那也不足为奇，你定要安心修炼，莫管他人闲事。只是入了古月山，按门规，十年之内你不得下山。那群道士厉害得很，我恐怕也无法溜进去看你。”
她难得正经，一路上叮嘱不停，清川下意识拉过她的手，灼灼的视线逼向她。
“那你万万不能忘了我。十年后，我去寻你。”
他自小受尽冷眼与排挤，这世上除了娘亲，只有落溪处处为他着想，护他周全，他心里早已把落溪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
她是他苦尽甘来后遇到的第一颗糖。他想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她。
04
清川拜了师，留在了古月山。一切就如落溪所言，与幼时任人欺辱的生活不同，清川犹如向上的植株，在古月山上热烈而恣意地生长着。
十年过去，曾经瘦小羸弱的毛头小子，已然长成英气挺拔的俊俏儿郎。清川迫不及待下山去寻落溪，却在此时从门派长老口中听闻了霍焰的过去，以及雪灵山终年飘雪的原因。
大抵是一百三十年前，天帝之女雪神下凡历劫，巧遇化作男子的千年妖兽霍焰，二人心生情愫，奈何天界规定神妖不得相恋，天帝为之震怒，遣天将欲灭霍焰。霍焰纵使修为深厚，终究寡不敌众，生死攸关之际，雪神竟不顾一切挡在了面前，替霍焰承受了那雷霆之斩。
故此雪神元神尽毁，肉身化作晶莹碎片撒落在雪灵山上，变成了皑皑白雪，终年不化。而霍焰，也自此失了踪迹。
清川当时心里惊愕万分，不敢将霍焰被禁于临渊池一事透漏半分。古月山的道人一直在找霍焰，意在永除后患，如今竟真被他们寻到了线索，长老们择了几名能力出众的弟子，欲前往兰幽城一探究竟。
于是清川主动请缨，随师兄们连夜赶路，御剑飞行，三日后终于抵达兰幽城。
有百姓围了过来，清川听见一孩童指着他惊呼“娘亲，你看那人好奇怪，生了一头赤发”，妇女急忙捂住他的嘴喝止道：“不得无礼，那可是古月山的高人。”
清川心里冷哼一声，原来让人闭嘴的最好方式就是变得比他更强大。
他们寻了一处客栈落脚，清川将行囊放下，找了个借口离开客栈，想伺机上雪灵山通风报信。
雪灵山上依旧漫天飞雪，清川才到当年遇到落溪的地方，双脚便似生了根，久久不能移动。
她竟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一袭素腰的滚雪细纱衬底长裙，宛如坠入凡尘的仙子，踏着绵绵白雪朝他迎面奔来，清川的错愕还未敛起，少女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里。
“小清川，你回来啦。”落溪嘴角漾起笑意，浅浅梨涡衬得那张白皙的小脸愈发清丽动人。
清川能感觉到怀里人儿的柔软与温暖，面上一阵发烫，却舍不得推开她，愣愣道：“嗯，我回来了。”
“你的伤痊愈了！”落溪只手按上他的胸膛，又惊又喜，看来那凡人的修仙之术还真有效。
清川捉住她的手，顾不上寒暄，急将此番来意道出：“霍焰大人有危险。”
哪知落溪一脸迷茫，“霍焰大人……是何人？”
清川重重地怔住。
05
她曾说过，霍焰是她此生存在的全部意义。
清川不敢置信她竟忘了他。百思不解的清川只能找老树妖问个究竟，老树妖晃了晃巨大的躯干，蓦然俯身贴近清川，瞪大了眼睛。
“像！真是像极了！”老树妖喃喃道。
清川忙打断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树妖叹了叹气，“你何不入那临渊池底，亲自问个清楚，那位大人正等着你。”
清川诧异不已，只觉得另有隐情，眉间不禁一蹙，急急奔往那临渊池。
临渊池地处断崖之下，池面雾气弥漫，灼热不已，若非灵力护体，清川只怕未能靠近半步。他凝神聚力将池水劈开一处漩涡，纵身跃入，发现底下竟有个偌大的洞穴，洞的入口设有结界，不过清川轻易就破了过去，他暗暗一惊，封印千年妖兽的结界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你来了。”
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清川循声寻过去，便见一只妖兽困在锁链之中，那身躯庞大壮硕，通体赤红，好似燃烧的火焰。
“你是霍焰大人？”清川压抑住震撼，沉声问道。
霍焰轻轻笑出了声，清川仰头看过去，那千年妖兽竟在一瞬间化作了男子，一头赤发，俊美非凡，清川顿时看傻了眼。
那人竟与他十分相似！
彼时清川才知，当年雪神仙陨后，霍焰如疯了般在山里苦觅她的元神碎片，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终于寻得。他将自己的元神做引，同那碎片倾入一片六瓣霜花中，竟结出一只雪妖，模样似极了雪神。
而失去了元神的霍焰，肉身逐渐消亡后，也仅剩一缕神识，依赖着临渊池里的妖气，才残留至今。
如今清川眼前所见的巨兽和人形，不过是他凭残留的灵力所使出的幻术罢了。他不愿落溪知晓一切，不得已编造了自己因触怒天神而遭封印的谎言，他了解她，若她得知他是因她而消失，必定痛苦不堪。
他怎舍得如此待她。于是在发觉落溪一点点拥有了雪神的记忆后，他狠心抹去了她脑海里所有与他相关的回忆。
那些同她在山上捞月亮，张网捕星光的曾经，他记得就好。
清川怔怔地杵在原地，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要消失了？”
他的修为尚浅，但也能感觉到那缕神识的强大，清川不敢想象百年之前霍焰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到底是怎样深入骨髓的爱，才让他们甘愿为彼此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霍焰无声地笑了，缱绻眼神似要溢出水来，担忧道：“那傻丫头如今只是一介小妖，但凡厉害点的除妖师都能取她性命。”
“你放心，我宁死也定不会让人伤她分毫！”
“只是如此，我怎能放心。”
话才掷地，霍焰猛然出手，一掌击向他，清川顿觉胸口一阵灼热，垂眸一看，霍焰的手竟穿入他的体内，握住了他的心脏！一股炙烈的力量突然涌入，清川只觉得身子如撕心裂肺般痛苦，意识也开始不受控制变得模糊。
昏过去之前，清川依稀看见霍焰唇角泛起了笑，温柔却决绝。
“十八年前，我救了一名原本要难产而死的妇女，将自己的神识注入那婴儿体内并施了封印。如今封印已被打开，从此这世上再无霍焰，唯有你清川。以后，生生世世你都要替我守着她……”
06
落溪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晃着双腿，哀怨的小眼神撇了一下旁边的老树妖，委屈巴巴道：“十年未见，小清川又跑哪去了？老头，你果真不知道？”
老树妖不说话，气得落溪拾起地上的雪块甩手就砸过去，老树妖闷哼了一声，立马隐去身影躲了起来。落溪简直哭笑不得，这两人是打算和她玩捉迷藏吗？落溪忽然想起清川临走前的话，难道他是去寻那人了吗？
“霍焰、霍焰……这名字怎么如此熟悉？”落溪喃喃道，莫名地觉得心口一疼，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跑了出来，她抬手一抹，怔了怔。
“怎么哭了？”
温暖的声音倏然从身后随风传入耳里，落溪回头一望，少年站在茫茫的白雪之中，一头赤发尤为惹眼，宛若雪地里怒放的第一束花，好看极了。
“傻丫头，你是怕我再也不回来了吗？”他满眼宠溺，轻笑道。
07
多年后。
他同她去采梅，他脚步不稳栽进雪里，少女幸灾乐祸，站在一旁笑弯了腰还不忘打趣他。
“哈哈，小清川，雪是什么味道的？”
也不知扶他一把，男人眉毛一挑，忽地凑近她，一口舔掉她脸颊上沾着的细碎雪花，得逞般笑了。
“好像是甜的。”他应道。
少女瞬间就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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