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
在我小时候,麦穗一见黄,村里人就开始忙碌起来。六月的干热风一刮,麦子很快就成熟。轧场,这是整个麦收的开始。一般两三家合用一块地,先把地面浅浅地耙一层,使表层的土松软,便于平整。平整好后,洒水,再铺上一层去年留下的滑秸(方言音,用字没有考据,具体解释下面说),用牲口拉着磟碡轧平,把滑秸清走,麦场就准备好了——我们孩子们的天堂与地狱也准备好了!
麦穗差不多全黄的时候,开始割麦子。全家早起,一人一把镰刀,坐着父亲的牛车下地麦收。坐着牛车去地里的路上是我心理最复杂的时候——坐在牛车上的舒服与马上开始的劳作带来的烦苦交替涌上心头。我的手每年脱皮两次——一次麦收,一次秋收。手掌的皮一块块的死去变白,撕掉后露出红色的嫩肉,碰到麦秸疼得不得了。父母不指望我干多少活,但必须得干,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给我再多的娇惯。麦秸贴着地皮割下,放在一堆,够个了,再用两把麦秸麦穗对麦穗拧在一起,然后用它把麦个(就是那一堆麦秸)捆好。我人小力气小,捆出的麦个松松垮垮,一提就散,没少挨哥哥的骂——没人喜欢干活,年纪也不大的他估计心里也不高兴,有气自然向我发。割完一块地,将麦个装好车,天已近中午。我第一个爬上车,躺在高高的麦个堆上,心情顺畅很多。
有时我和哥哥不用跟着割麦子,留在家里的任务就是做午饭。有一次父母临走对仍睡得迷迷瞪瞪的我们嘱咐:把鸡宰一只,中午炖鸡。哥哥出去转了一圈才进来把我骂起来,我不情愿的起床跟他走了出去。他已经侦察好了一只鸡,要我和他一起抓。满院子一番折腾后,终于把那只鸡摁住,哥哥拿来一把刀。那是舅舅给我们哥俩做的刀,一条铁片切割出大砍刀的形状,是我们哥俩的最爱。我一手摁住鸡身,一手摁住鸡头,哥哥开始用那把铁片子大刀在鸡脖子上“蹭”起来。一会儿,鸡血流了出来。哥哥抹抹汗,笑着说:“行了,宰了。”我于是松手,没想到鸡一下子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哥哥急了:“你个笨蛋!怎么让它跑了!”我满肚子委屈说不出,泪含在了眼里。哥哥狠狠瞪我一眼,吼道:“还不去抓!”我们于是又开始折腾——再一次摁住,再蹭!一人一身血一身汗后,这只鸡终于不动了!看看太阳已经正中,不用哥哥说,我也着急了——在家歇半天,连顿饭都做不熟,没法交代啊!剩下的事交给哥哥,我赶紧去做饭了。
麦个直接拉到麦场上。顶着烈日,我们赶紧卸车,把一个个麦个捆拆散,摊满麦场,开始晒!如果麦子是拔的话,还要把麦个用铡刀铡成两半,麦穗一半儿摊晒,麦根一半堆一边留着烧。也有人家讲究,就算割的麦子也要铡刀铡,但我家劳力不够,就不费那个事了,轧麦子时多轧些时间也就找补回来了。忙完后,坐上牛车回家吃饭——母亲没有和我们卸车,而是提前回家做饭去了。吃完午饭,母亲刷锅洗碗,我们一人一把叉,再回到麦场翻麦子。太阳最足温度最高干热风刮得最欢的时候翻麦子,只为一点,把麦子晒的更好,但人也最受罪。“锄禾日当午”,学这句诗的时候我从没有像儿子那样提出类似的疑问:为什么非得正午的时候锄禾啊?凉快点儿了再干活多好啊。农民的思维只有农民才理解!
出门眼前一片白,进屋眼前一阵黑,这就是我翻场的印象。一般第三天的时候,就可以轧麦子了。摊在场上的麦子尽量规整成圆形,父亲远远的牵着牛,牛拉着磟碡,轧场开始了。我们找个阴凉处等着,等父亲轧完一遍后再把麦秸翻过来,父亲继续再轧一回。麦穗都差不多轧碎了,麦杆也轧成一条薄片的时候,轧场也就结束了。这一片被轧成薄片的麦杆就被我们称为“滑秸”,此时的麦杆光滑无比,泛着金黄色的光芒,在我们这里最好的用途就是掺在大泥里抹墙,很坚固的。大家一人一把叉,把滑秸敛出来,在场边堆成滑秸垛。场上的麦粒、麦壳连轧碎的麦叶、麦杆扫到一起,堆成一堆,开始下一个环节——扬场。
父亲拿着一张木锹(我们方言音为木先,具体用字实在挑不出贴近的,只得这样写),站在麦堆边,哥哥拿簸箕站在他身后,我和母亲各拿一把大竹扫帚站在远处。哥哥收一簸箕麦粒倒在父亲木锹上,父亲端起木锹扬向空中,风从一侧一吹,落地后麦粒和麦壳等就分开了。我和母亲的任务就是用扫帚轻扫落成一溜儿的麦粒表面,把风没有吹干净的比较重的麦梗等扫出去。扬场结束后,干净的麦子装袋,干净的麦壳等扫一边,中间两者混杂的再单独堆一边,日后再轧一回,扬一回,称为落扬。落扬之后一般麦收也就结束了。我在扬场时是磨蹭的,不是因为活重,也不是因为不愿意干活(我直到现在还有一个习惯,再苦再累的活,只要干了就坚持到底,哪怕只是干站着,也要坚持。),我有自己的小算盘。我的想法就是尽量把时间拖久一些,拖到天黑,活干不完或装好的麦粒来不及拉回家最好,这样,留在麦场上的麦子就得有人在夜里守着。虽然一直没有听说发生过装好的麦子被偷的事件,但辛苦得来的劳动果实,全家人的糊口之源,谁也不敢冒险。夜里在麦场上看守麦子被称为看场,是我最爱。
麦收再热再累我都顶得过去,但如果没有机会看场的话,我会气疯很久。看场是对我整个麦收付出的最好回报,没有它,麦收只剩下热与累,是残缺而可怖的!
看场带来的激动从晚饭开始!凡需要看场时晚饭都早一点,这样吃饭时别人家的麦场上还有人忙着,不必再单留人看着,等别人家从麦场回家了,这已经吃完饭到了。这顿晚饭不用催,吃得飞快,我吃完就等着哥哥了。这时候我是敢说话的,催他几句他也不还口,就因为他心里也急。哥哥一抹嘴,我立刻抱起早已准备好的被褥,再继续催他!
到了麦场,先在滑秸垛根底下安营扎寨——顺手一捋,从垛上扯下滑秸铺在地上,铺厚厚的一层,厚到人一躺上就深陷下去,几乎被滑秸埋住才善罢甘休!再把被褥铺好,周围用木叉、木锹外加一块塑料布搭成帐篷,整个工作算结束。哥哥不屑和我这种小不点儿玩,就独自去别的麦场转悠,找他的伙伴们玩,剩我一人。我才不在乎,自己玩!先光着脚丫在麦场上跑几圈,学着电视里的武林高手的动作劈砍、踢跺,好一阵折腾。平坦而光滑的麦场不热不凉,再没有比它更适合撒欢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算躺在麦场上滚来滚去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有一年,一个和我哥一般年龄的孩子看场时在麦场上打滚,结果玩得太嗨,滚出了麦场,滚进了麦场边的井里,幸亏他父亲和他一起,才把他捞上来,落了个有惊无险。我们家麦场附近没有井,所以我不担心,顶多也就是滚进草里,挨一顿扎。
折腾累了,我就爬上高高的滑秸垛。站在垛顶四处张望,欣赏只有看场才会看到的美景。远处是平整的土地,近处是几处麦场的滑秸垛,一切都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览无余!村里灯光点点,每一点光都散发出温馨的气息,能够把天上勉强才辨得出的几颗星星比下去。你只需呼一口长气,只需一口,你的整个身与心就彻底凉爽下来!因为温柔地拂过你的面庞的夜风,能够将白天刺入身体最深处的燥热彻底带走。在滑秸垛顶躺下来,身体陷进滑秸里,看着听着:天很蓝,飘着几丝白云,月亮静静地走着。看着看着,你会感觉天地颠倒了位置,天在你的下面,而你则如后背贴在天上,俯瞰着地上的世界!夜风在你耳边细语,偶尔也会捎来别处麦场的欢笑。这温柔的夜风的声音似情人的羞涩的耳语,启蒙着一个小孩子的爱情,又似母亲的低声的儿歌,哄着孩子入睡……
第二天,东方才泛白,我就醒了,这才发现在麦秸垛顶睡了一夜,全身早已被露水打湿,而哥哥则仍在垛底边帐篷里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