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可否借我三根毫毛(上)
(1)
“柳~青—叶!快醒醒吧~a~a~a!” 静萍握着我双肩一摇三晃又一晃三摇,誓要摇醒一个睡了三百年的人似的。
”别再执迷不悟了!那个男人要是真的在乎你,为什么你都要回国了,他还能这么若无其事,没有任何表态?” 她那娇俏挺拔的鼻子几次都差点撞到我塌鼻梁…上的眼镜——给晃到了鼻头。
“他说他还是要常驻这儿,哪儿也不去。”我瞄着摇摇欲坠的眼镜。
“WHAT?……那你怎么办?他到底懂不懂珍惜你?” 静萍的拇指摩挲了几下我凸起的锁骨,松了手。
“也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只想知道,他对我是不是真心的。”我抬手用食指抵住眼镜,往上顶了顶。
“真是无药可救!”静萍摔门而去,留下碎了一地的空气。她总是这样用力,去表达自己的情绪。从我与她相识便是如此。
“你怎么这么生气?”我问门。门静静对着我,闭而不语。
作为亲闺蜜,静萍替我着急,我自然明白。下个月,我的留学生涯就要结束了。这意味着,我即将离开这里,是否回来,犹未可知。一周之前,我跑去告诉方文,他却说,他要留下,他要找一样东西,他不想放弃。
“他真的只是为了找什么才留下的吗?如果他是真心的,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一直这么不温不火……如果他不是真心喜欢我,为什么又一直没有放手呢…… ”我手握牙刷,问镜子里的自己。
窗外,梧桐与月光交织着夜色斑驳。我对窗而卧。他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这段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吗……我不甘心……千思百绪缠作一团又一团,彼此勾连,一片,又一片,将脑子塞满,再也抽不出哪怕一丝半星。
黑黑的夜风,穿过窗前的白月光,落在我脸上,眼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压得眼皮怎么也抬不起,就在我放弃抵抗的瞬间,它忽地化作一星念头倏地一下钻进了我的脑子: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似乎听到了鸟鸣声,细一听,还是大合唱。我缓缓睁眼,细碎的光滴进我的眼里,落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逆光看去,只见枝繁叶茂的树冠宛如绿色的云朵下着金色的细雨。确切地说,这是桃树的树冠,上面三五成邻地垂着粉嫩水灵的桃子。大合唱正是从树冠顶上传来的,不时还伴着鸟儿啄果子的声音。
不对啊,我明明在学生公寓睡觉,怎么会躺到这样一棵桃树下?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桃树啊!我坐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脑袋居然转了将近360度,才把树冠的边缘描摹了一大圈。这才发现,刚才看到的部分不过整个树冠的十之一二。还有那树干,目测得五六个人才能环得住吧。
我正看得入神,吧嗒一下不知什么东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头顶上,居然还没掉下来。我抬手一摸,硬硬的,扁扁的,手感粗糙,拿下来一看,是枚新鲜的桃核,紫红紫红的。
“姑娘,别瞧那物什了。”凤翅紫金冠嗖的一下从树干后瞬移到我面前。
“齐天大圣?!…真的是你吗?”
“唤我,所为何事?”
“大圣,可否借我三根毫毛?”不知怎地这句话竟脱口而出,不过总比“我想成为你”要明智得多。
“尚可。三根可达成三个愿望。吹一下便可。”说完便没了猴影。
我打开左手,手心里真的攥着三根毛。此刻我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只想知道方文到底打算如何对待我们这段感情。我把桃核随手放进了睡衣兜里。
我用右手轻轻捏起一根,说道:“我想知道方文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接着,我对着毛吹了一口气。
毛从指尖飘起,停下,化作水滴,闪着五彩光芒,而后落地。着地的刹那,水滴化作细细的泉眼无声漫向四面八方,无纹亦无波,弹指间便将我围住,我像坐在一面无边无沿的镜子上。那些五彩的光芒幻化成斑斓的色彩,随流水而动,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弯出了桌子椅子柜子,绕出了大人儿小人儿和猫儿。我弯下腰,惊奇地看着,刹那间被巨大的吸力吸进了眼前的画面,甚至来不及挣扎或喊叫。
(2)
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身体还蜷缩着不能动,不过可以听到声音。因为我能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正在一旁说话。
“妈妈~快来看啊~小菊花快开花啦~”小男孩兴奋地喊道。
“真的吗,太好了。你爸爸最喜欢这小菊花了,等他下班回来,看见了一定会开心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应声道。
之后,小男孩走开,随后传来电视的声音。女人开始做饭。我能清楚地听到身边哗哗的水声和噔噔的切菜声。
这是谁家呢?会不会是方文姐姐家?我记得他说过有个姐姐。
锅铲一阵叮叮当当之后,我居然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就在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
“爸爸~”小男孩边喊边咚咚的跑了几步。
“老公,你回来啦~”女人嗒嗒的拖鞋声从我身边飘过。
男人“嗯”了一声后,再没有说话。如果我没竖起耳朵,恐怕还真听不见,因为那声音实在又短又轻,还很低沉。
“喵呜~”一声,吓坏了我这朵“偷听花”。也不知猫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或者它原本就呆在这里,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轻轻晃了晃,试图晃掉一身的惊吓和那一丝胆怯。
方文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过了一会儿,窸窣的脚步声都停在了我的旁边。饭菜的香味儿,从原来的方向转了小半圈又停了下来。
小男孩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女人似乎刻意收敛着热切的关心,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男人的身体如何,商量着孩子应该报什么兴趣班,告知着亲朋好友的礼尚往来。男人则惜字如金,继续着“一字式”回答,倒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过“皇帝”的声音略显耳熟,但又转念一想,自己认识的朋友中好像也没有谁使用过这么冷冰冰的说话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周身围着淡淡的温暖,一睁眼竟看到了暖黄色的蒙蒙亮光。难道这是早晨?我习惯性地伸了伸胳膊。诶!我可以动了诶!我赶紧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手啊抖抖脚,最后做个深呼吸,眼前竟豁然开朗:清晨的阳光抚过餐桌的台布,把上面的雏菊印花抹得越发清亮,几朵花的影子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台布上。
“老公,吃早点了~快来看我新买的小菊花,已经开花啦。”女人手里端着面包、煎蛋和培根,走了过来。她冲我笑了一下。眉眼之间似乎有那么点似曾相识。
“ 这花叫雏菊,不叫小菊花。 秋天了屋里有点阴冷,记得常放到阳台晒晒太阳,会长得好一些。”男人从远处的沙发上起身走了过来。
噢我的天啊!这…这声音这…这脸不是方文吗?!我…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被小三”了!怪不得他与我的亲密仅仅止于拥抱,怪不得他只愿与我花前赏花而不愿月下浓情,怪不得……回想起往日的温情话语与昨夜的冷漠“一字式”,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却没能抖掉一脸的惊恐和一身的绿。
一腔的气愤与委屈化作了泪滴,也不知花儿的眼泪会掉到哪里。我只顾闭着眼,抽抽搭搭,任一串串的泪从眼角溜出去。
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碰我,我努力睁开眼。哇!一只巨型猫爪,正伸出一根根尖锐的......
“我要离开这里!”
随着一声大喊,一瞬间我便回到了那株巨大的桃树下。我刚想接着哭,却发现欲哭无泪。我摸摸自己的脸,干巴巴的,哪有什么泪,连心境都平和了许多。
我想了想,然后取出第二根毛,对它说:“我想知道方文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妻儿?为什么搞个婚外恋还这么不上心?为什么会选长相平庸远不及她妻子的我?”我还没吹,毛已经弯了半截。嗯……问题似乎有点多。以防它被我吓得跑路,我赶紧对着它吹了口气。
我面前出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圆圆的,悬停在半空,泛着柔和的蓝光,蓝光里还游动着飘逸的白色光丝,时隐时现。我虽面对镜子,镜子里却没有影像。我伸手摸了一下镜面,镜子上渐渐映出我的脸,我看见镜子外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
(3)
我看见一面窗。窗前紧靠着写字台,是我上中学时流行的那种方方正正的原木色写字台。窗外从左侧探来一截槐树枝,上面吊着细小的豆荚,翠绿翠绿的。豆荚被撑成一节一节的,节点便是那圆鼓鼓的小豆子。青涩的小豆荚不时被风儿胳肢得左闪右躲。
突然跑过来个人,我却没有听到脚步声。是个男孩,套着校服似的短袖T恤。这T恤看着有些眼熟。他背着书包,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隔着写字台看向窗外。刚才男孩跑得太快,我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男孩好像看到了什么,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跟前,伸过手把我从墙上摘了下来。他果然是少年方文,青涩,清瘦,清得像一碗清汤挂面,远不及如今八分熟的菲力方文有吸引力。
他躲到窗户旁的墙后面,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我。他将我上下左右晃了晃,我看见了对面不远处居民楼的一面窗。他盯着我,我看着那窗。此时,有人推开了两个窗扇,然后回身搬过一盆花,放在了窗台上。
这是一盆小雏菊,在微风里雀跃地沐浴着阳光。雏菊后面露出半张女孩的脸。齐眉刘海儿下闪耀着弯弯如月牙的双眼。我感觉这双眼似曾相识。那双眼的主人给小雏菊浇水,掰叶。不知怎地,她停了手,抬头看着我的方向。
小方文手抖了一下,赶紧把我收回扣到他胸口上。他两手紧紧地抓住我,胸脯不停起起伏伏,我却没有听到他的心跳,只觉眼前几乎漆黑一团。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我从胸口挪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又把我挂回了后面的墙上。
他这才卸下肩上的书包,拿出一个咖啡色笔记本,坐下,边写边不时看看窗外。他写着写着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干脆直接站到了写字台上。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最后他直接从写字台上跳下来跑了出去,很是匆忙。
这时,我看到对面的那扇窗户已被砸烂,只边角残存着裂痕道道的玻璃残片,上面有一坨一坨暗红,像是被溅上了什么东西。窗台上的雏菊花朵,大半变成了红色。
我的眼前变得忽明忽暗,所有的东西好似以光速运转,当它们停下我只觉头晕目眩。
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又看见了那面窗。窗前站着的小方文穿着长袖运动服,望着窗外。那截槐树枝上只留稀疏的黄叶和开裂的豆荚皮。他望了很久,却再也没把我从墙上摘下来。他离开时,我发现对面的那面窗已换上了新的玻璃,却没有了女孩和雏菊。
眼前的景象开始缩小,越缩越小,变成了一个点,接着这个点又越变越大……
(4)
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咖啡馆,还有点眼熟。这不就是我们大学附近那家咖啡馆么,我和静萍经常光顾。店里面的客人寥寥无几,店外的露天咖啡座却座无虚席,一如往常。唯一的区别是,我在店里,挂在墙上,什么都听不见。
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背对我坐着。男人只露着头,其他被椅背挡着。他面朝玻璃墙,墙外面是露天咖啡座。男人抬手看了下表。这时,有个年轻人走过来,径直走到了男人的身边。
我认得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帅哥,我们在同一所大学,他曾追求过静萍。说来也怪,在这所艺术类大学里,有各种款式各种风情的帅哥曾向静萍示好,但都被她的冷若冰霜冷却成冰渣渣碎了一地,不知气死了多少女孩子。后来,竟还冒出了一些可笑的谣言。
年轻人走过来,直接坐在了男人对面,好像说了句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放到小桌上顺手推到了男人一边。男人则回了他一个信封。他打开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开了。
玻璃墙外,男人正对的咖啡座上有两个人离座。两人转过身对着玻璃墙整理着头发。居然是我和静萍……男人赶紧压了压帽檐,低头端起了咖啡杯,一直到我们离开,他才摘下了帽子。他打开文件袋,拿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的看,居然每一张都是我和静萍在一起,或小酌,或抽烟,或看画展……
他看完就收起了文件袋,转身往外走。这时,我看到了他的侧脸,的确是方文,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离了眼前的一切。呼通一声,我从镜子里掉了出来,坐在了地上。我抬头,又回到了桃树下。
此时我心里有一万个问号。我赶紧取出最后一根毛对它说:“我要看方文有关静萍和我的一切记录,还有调查。”
我一吹气,那根毛就变成了两个笔记本,下面压着一个文件袋。我抬头看了下头顶,确认自己还在桃树下。
我打开了那个咖啡色笔记本,是本日记,扉页写着“2007,方文彬”。他和我交往,用的居然是化名。
9月1日
新学期班里来了一位插班生,她叫李妍,是一位很漂亮的女生,漂亮得很特别……
9月5日
……李妍原来和我住同一个小区,而且就住我家对面的楼里……
9月17日
……看来她很喜欢那盆小小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啊,每天放学回来都先开窗把花放窗台上晒太阳……
9月20日
……她和小花们,哦不,是雏菊,笑在一起的样子真美……听说她会画画,还得过奖,真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子……
9月22日
…李妍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天都没有笑,同学找她玩她也不理睬……
刚才我放学回来偷偷看她时,看到了她家里好像有人打架受了伤,血直接喷到了窗户上,窗玻璃也砸烂了,真的很吓人。我担心她的安全,立刻打了110。我要保护她,一直……
9月28日
……快一周了,她一直没来上学,也没见她家里有人,我很担心她,非常担心,希望她快点回来上学……
12月31日
今天是2007年最后一天,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李妍始终没有回来。听说她转学了,我向班里每个同学都打听过了,可没人知道她转去了哪里。她家住的房子,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就一直空到现在。听她家隔壁的阿姨说,小区快要拆迁了,房子本就不容易租出去,何况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告诉我……等过了年,我就要搬到新家了。也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的李妍了吧……
李妍是谁?跟我和静萍有什么关系吗……除了静萍也姓李之外,好像也找不出其他关联了。
那本咖啡色日记应该有些年头了,里面的纸张已经明显泛了黄。接着我拿起了另一个酒红色本子,这个笔记本很古朴,手感很好,应该是由上好皮质定制的。我打开一看,不出所料,这也是本日记,字写得不再规规矩矩,甚至可以说有些凌乱。
这本是2017年的日记,也就是去年。我和他就是去年秋天认识的。
9月7日
我真的真的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这辈子还能再遇见李妍,虽然她没认出我,虽然她没有和我说话。此刻我已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高兴,开心,兴奋,喜悦。可是,我已经结了婚,我真后悔当初我就不该听家里人的话那么早就结了婚……也许我们可以不以夫妻的名义在一起……也许以我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回国另外买一套大房子……对了我应该先看她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她那么美,比少女时代的她更美,冷艳的美,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不过她看上去像个学生,也许我还有机会……算了算了……去打听一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9月10日
怨不得后来那么多年我再也没能打听到李妍的消息,原来是她改了名字,改成了李静萍……
原来静萍就是李妍……那方文彬为什么不追求静萍,反而去追求我……
我往后翻了翻,一整本只写了这么两页,后面都是空白。
我拿起那个文件袋,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会儿。我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文件袋里除了照片,还有一页纸,上面是打印的英文,内容竟是有关我和静萍的谣言。对于这些谣言我虽有耳闻,却没有在意。静萍好像也是把它们当做浮云。我们彼此也从未提及。因为,她曾告诉过我,她在等一个人。
但在这张纸上,我却犹如看到了言之凿凿如事实一般无法辩驳的…我认为的谣言——静萍喜欢女孩,喜欢的对象竟然是我,我们还每日出双入对……
难道说…方文彬追求我又忽冷忽热…竟是…竟是为了“拆散”我和静萍!只因我是他追求静萍的巨大阻力!
且不论静萍是否真喜欢女生,方文彬隐瞒已婚身份去追求其他女人即是赤裸裸的情感欺骗!
退一万步讲,如果静萍确实喜欢女生无论喜欢何人,方文彬都算第三者插足蓄意破坏他人的感情!
倘若他的妻儿知道他如此行径,又情何以堪!
我始终也不愿相信,如此品行不佳之人,竟然是静萍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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