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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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睁开眼，房间一片漆黑，老吴伸手在床头一阵摸索，摸到手机摁亮屏幕，六点半。六点半，一个尴尬的时间。起来，还是继续躺着？这是一个问题。起来，这个时间点能干什么；躺着，好像又有点浪费时间。老吴有点想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是活不明白，时间，不就是拿来浪费的吗？该抓紧时间的年纪浪费了大好年华，到了该浪费的时候却偏偏舍不得浪费了。

老吴侧转身，看向窗口，还是漆黑一片，窗帘遮得严实，一丝光亮都没有透进来。是绿色的还是蓝色的，老吴一时想不起来，对这些生活中的琐碎他总是缺乏关注。窗帘是田丽选的，她有点神经衰弱，选了款完全不透光的，老吴不是很喜欢，他觉得亮堂一些心里也会阳光一些，一天到晚黑漆漆的，没病也会憋出病来。这些话，他只会在心里念叨一下，从来没在田丽面前说过，两个人的生活哪有那么多合拍，多是迁就。

老吴俯身过去，抓住窗帘拉开一条缝，天还没有大亮，灰蒙蒙的一片。朦胧的光透了进来，房里的摆设显出了一些轮廓。老吴抓过一旁的枕头靠在床板上，慢慢起身靠在床头，一个专家说老年人起床不能太快，最好是稍微靠一下，让身体完全苏醒过来再起床。以前上班没办法，现在有条件，自然要严格执行。他把枕头一角压下去顶在后脑勺的凸起处，乳胶枕的弹力比不上按摩师的力道，比自己的力道却要强上一些。他双手平摊按着肚子，照着顺时针方向一上一下揉着肚子，一圈、两圈、三圈……揉到肚子发热了，停下来，调整一下枕头的位置，又按逆时针方向揉起肚子，一圈、两圈、三圈……

七点钟，天色已经大亮，远处天际已经出现一道光晕，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老吴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高层的窗户只能打开小小的一角，可以让风灌进来，却没有办法形成对流。装修的时候，老吴想把玻璃拆了换成可以左右移动的两扇，田丽一口否决了，小区对外立面有统一要求，不仅是美观，还有安全的要求。开了窗，外面的声音就随着风钻了进来，小车驶出地库、电瓶车冲过减速带、人们的寒暄声、远处街上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这个城市经过一夜的休整，又热闹了起来。

老吴在窗口站了一会，十六楼上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一丝暑意，H城虽然不是有名的火炉城市，可也不遑多让了，人越来越多，城越来越热。今天该干点什么呢？老吴在心中盘算着。

二、

洗漱完，老吴开始准备早饭，昨天煮的粥还没有喝完，加了点水放电饭煲里热一下还能对付过去，又在冰箱里面翻了一下，没啥可以就着吃的，只剩下小半碗水煮花生，拿出来，隔水加热，凑合一下，早饭就解决了。还是上班时更丰盛一些，菜包、肉包、油条、面条……食堂里面虽然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但好歹还能有十几样可以选择一下，吃腻了就路上买点。老吴自嘲，以前老嫌弃食堂的饭菜难吃，没想到一段时间不吃倒挂念上了，人哪，都是贱皮子。

洗好碗，顺带着把厨房擦了一遍，老吴想着干都干了，索性就全都清扫一遍，拿起扫把，主卧、侧卧兼书房、客厅兼餐厅、卫生间、厨房，角角落落扫了一遍，不过几分钟的事情。老吴有点想不通为什么田丽总说家里的卫生搞不干净，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儿子儿媳带小孙子过年回家住那几天才会稍微乱一些，小孩子吗，东西乱丢，玩具又多。平日里，家里人少，东西也不多，基本上前一天啥样第二天还是什么样，搞卫生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工夫。最费工夫的还是阳台上两排花架，田丽喜欢花，两排花架都种满了。

月季要摆到花架的最上面，兰花要搬进客厅，龟背竹该浇水了，还有绿萝，这个最省心了。摆弄了一番，又把花架挪出去一点，花架下面也跟着清扫了一下。老吴不喜欢侍弄花草，太精细了，他喜欢仙人掌，放在那十天半个月不用管也照样能活。都是惯的，老吴把花架移回原位，以前谁会有闲心去种花，花不也开得好好的，他又想起老房子的屋顶，瓦片的缝隙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一粒花种，等他发现时，花已经开得异常灿烂了。

在阳台收拾了一会，老吴又转回客厅，看了眼时间，才九点多，吃午饭还太早，买菜又太晚，出去逛又嫌热。喝茶吧，老吴拿出田丽在直播间买的建盏，一套八个，还附赠了一个茶壶，还不到一百块钱。老吴还笑话过田丽，专门买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百块的建盏能是真建盏吗，买回来也不过是放在角落里积灰。

这建盏还用过几次，老吴喜欢喝茶，上班时用保温杯喝茶总感觉少了一些仪式感，于是周末有时间就会烧壶水，和田丽两个人一起坐在阳台上泡茶喝，茶无所谓好坏，老家山里采来的高山茶叶，老吴享受的是无所事事喝茶时光，两个人一壶茶，一边喝一边聊，可以坐上一个下午。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以前自己总是各种忙，真正能坐下来享受闲暇时光的周末少之又少。

烧好水，摆好茶具，泡上茶叶，老吴慢慢啜了一口，茶叶还是明前的高山茶叶，味道却不是以前的味道了。老吴放下茶杯，壶嘴升腾出的热气扑到眼镜上，眼前顿时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老吴摘下眼镜，想了半天也想不通，这茶怎么喝着就是喝不出以前的滋味与惬意呢？

茶是喝不下去了，那就看看书吧，书与茶是老吴为数不多的爱好，“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是谁的诗句，老吴一下子有点想不起来，只记得和李清照有点关系。书是《戴老师魔性诗词课》，最近卖得很火的一本书，视频里面戴老师风趣幽默，那么多的诗词信手拈来，那些遥远的诗人被他演绎鲜活生动。老吴翻开书，读了几十页，却发现怎么也读不进去，完全没有那些视频片段里面戴老师的风采，视频里面的那些俏皮话变成文字之后怎么就不灵动了呢？老吴忽然想到戴老师说得那么风趣幽默，可他妻子却躺在病床上，他是怎么说服自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讲课的？是口头语言具有欺骗性，而文字才是内心的真实写照？

书看不下去了，看手机吧。浏览朋友圈是老吴最近养成的习惯，现代人多忙啊，他的朋友大多有工作的交集，这一退休了，好像彼此之间就失去了联系的纽带，只能在朋友圈里出现了。朋友圈一打开，红色小点点就把朋友们的生活展现在老吴面前。有几个微商是朋友圈更新的主力，有一个是专门卖各种名牌手表的，价格都很便宜，微信名叫张伟，这个人老吴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认识好几个张伟，不确定这个张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张伟，点开头像发现两人只有添加好友的时间，还有他隔一段时间发一条的朋友圈点赞信息。

单位小李又在召集队伍打排球。排球是老吴最喜欢的运动，田丽也喜欢，两个人都是狂热的排球爱好者，女排三连冠让多少人爱上了这项运动。老吴和田丽也因为排球而结缘，工会的排球赛，两人一个二传，一个主攻，配合默契，还获得了市里的名次。老吴点开小李的视频，一分多钟的时长，剪辑过还配上了音乐，看上去有模有样的。排球不比篮球，门槛比较高，想玩起来起码需要七八个会玩的，老吴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了，手有点痒，可年纪摆在那里，年轻的不愿意和他玩，年纪差不多的玩不了。田丽要是还在，说不定两人还能相互垫会球，老吴想着，可惜，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剩下的日子好像只能混吃等死了。

“叮”的一声，微信响了。老吴连忙打开消息查看，工会王干事发来的链接，是单位组织离退休职工去山里民宿疗休养的通知，地点是千山，在H城的西南角，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老吴有点犹豫，前不久刚参加了在编职工的旅游，这转眼又有了离退休职工的福利，关键这时间间隔吧……再退一步说，老吴其实不太愿意和离退休职工打交道，以前王干事就和他抱怨过，和这批老东西最难打交道了，都退休的人了还要摆老资格讲排场，现在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再去面对王干事，这场面，想想都有点难堪。老吴有点五味杂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多年以前的回旋镖击中了自己的眉心。

三、

午饭时间到了，老吴却没有饿意，退休了，好像生物钟也跟着退休了。居然有点怀念上班那会了，那时的日子多有规律，六点半醒来，六点四十出门，七点十分左右到单位，在食堂吃一顿自选的早餐，七点四十到办公室，烧水、打扫卫生、泡茶，八点才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忙碌一早上，十一点半午餐，然后是午休，下午一点又开始上班，一直忙到五点打卡下班。田丽下班早一些，老吴到家时她已经烧好晚饭了，有时候她加班，老吴就在单位打几个菜回家，他嫌烧菜费时费力。田丽以前抱怨过，说好婚后两个人共同负责家务，可是大半辈子过去，都是她在烧饭，老吴总是借口上班累，等到退休了就好好锻炼厨艺，让她享受享受。现在真退休了，他还是不想烧，一个人烧什么呢，一两个菜太单调，烧多了又吃不完。还是烧面吧，这个简单，烧水、下面、打个鸡蛋、放点青菜、撒点调料，冰箱里面还有酱丁，划拉一点，凑合着就是一顿午餐。

刚放下碗，电话响了。拿起手机，是工会的王干事。王干事问：“吴老师，退休的生活舒服吧？”老吴笑：“舒服、舒服，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过上睡到自然醒，不用干活还有退休金的日子了。”王干事笑：“真羡慕啊，我们这天天不知道忙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都想早点退休。”老吴说：“王老师你还年轻，说什么退休，下一轮竞选应该上中层正职了吧，和我们这些老头老太不一样的。”王干事说：“早呢，再说那也是领导考虑的事，对了，吴老师，群里通知看到了吧，这次活动您去吗？”老吴说：“看到了，看到了，谢谢啊。这次活动我就不去了，刚刚出去过，休息下。”王干事说：“好的，那我给您登记上。”客气了几句，两人挂了电话。老吴挂了电话就开始后悔，说了一些什么啊，在单位关心一下人事安排就算了，怎么退休了还要多嘴呢。离退休职工活动本来就是工会福利，自己又在矫情什么，出去走走总比窝在家里发呆好多了，可话说出口了，怎么改啊！

老吴懊悔了一阵，也就放下了。看了一会书，还不进去；又打开电视，转了好几个频道，到处在放弱智电视剧，编剧们的智商不知到哪里去，打仗的在比美，过日子的在比惨，谈恋爱的一个比一个有钱，看不下去；刷会手机，小视频里面倒是妖魔鬼怪啥都有，十分钟读懂四大名著，三分钟了解宇宙奇妙，一分钟看遍各地美景，还有几十秒一个美女或者丑汉，世界之大，全在屏幕之中。老吴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四点半了，再看了下自己的运动健康，显示才走了一百三十三步。必须出门走走了，养生专家建议，每天至少要走一万步。

换上运动鞋，灌满保温杯，揣好手机，老吴今天第一次下楼。从小区的中央花园穿过，小区的绿化还可以，很多老头老太都聚集在这里，有下棋的，有打牌的，有围观的，还有带孩子玩耍的。老吴穿过人群，二三十个老头老太，他一个也不认识，有几个脸熟的，看到了笑一下就当是打招呼了。老吴加紧了脚步，生怕他们当中谁出声招呼他坐下，他知道这群老头老太的能力，只要坐下去他们就有办法让人融入其中，田丽说只要在小区里面带了一段时间孙女，就可以变成百事通。说到孙女，老吴有点想小家伙了，小家伙上小学了，没空了。田丽在的时候，儿子还放心让孙女过来住上一段时间，现在连放假也就是回来一起吃顿饭，连夜就回去了。儿子说女儿大了，要有自己的空间了，总不能还回来三个人挤在书房里。老吴说不回来住也好，清静点。儿子说要不住过去，老吴不乐意，有手有脚能走能动的，还没到离不开人的地步，其实他是看到儿媳的脸色变了，他知道儿子没征求过他媳妇的意见。老吴和田丽在儿子那边住过一段时间，是伺候儿媳坐月子。孙女周岁了，儿媳说小孩子和妈妈睡会亲一些，两人就回来了，儿媳不是儿子，她不习惯和两老住一起。

四、

小区门口，老吴碰到了许大年，他和老伴刚接孙女乐乐放学回来。许大年是他同事，比他大两岁，乐乐和他孙女是同年的，有了共同点，两人自然比较熟。乐乐很有礼貌和他打过招呼就跟着奶奶先回去了，许大年拉着他在岗亭外一起抽一根，“来，老吴，来一根，回家老婆子管得紧，不许抽，说影响乐乐。”许大年笑着抱怨。

“都是为了孩子，没办法的事。”老吴点上烟，吐出一个烟圈。

“还是你舒服，儿子有本事，在市区买了学区房，我家那不成器的上个破班，钱没赚几个，乐乐还指望着我们两个老的带。”

“儿孙自有儿孙福，乐乐这么懂事，一家人在一起不也开开心心的。”老吴知道许大年的心事，他们一家三代都住一起，他儿子据说是创业亏了不少钱，在同一辈的同事孩子中最落魄。

“也只能这样想了。你呢，咋样，最近没看到婷婷过来玩啊？”婷婷是老吴的孙女。

“上学呢，周末各种兴趣班，难得回来一趟。”老吴吸完最后一口烟，摁灭了烟头，顺手把烟头扔进了草丛。

“也是，都忙，就我们这帮老不死的空。那你都一个人在家？有空去家里坐坐。”许大年邀请道，老吴知道这是道别的客套，嘴上应承了下来，挥手离开。

他沿着凤凰山公园的绿道一圈走下来，四公里，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出了一身汗。人老先老腿，以前和田丽一起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一圈走下来不到五十分钟，现在却慢了整整十分钟。他找了处石凳坐下，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大口茶，补充一下刚才的消耗。又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

区委平安办一连发来两条消息，第一条提醒群众安全感满意度测评即将开始，如果接到了调查来电或街面采访调查，希望客观公正回答；第二条说平安建设离不开您的参与和支持，期待您为“平安区县”代言。两条没头没脑的消息，老吴又看了眼发信人，标注是区委平安办，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个机构。

老吴翻来覆去又看了两遍，似乎想从这些文字里面读出一些意图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以前看到这类消息都是一扫而过，今天却翻来覆去认真阅读，还发出了声音，这不是自言自语吗？婷婷出生后，田丽就辞了工作，专心伺候儿媳和婷婷，一年后回来，田丽也没再出去工作了，时间一长，老吴就发现她变得越来越唠叨，有时还自言自语，是经常一个人在家的缘故吗？老吴不敢继续想下去。

五、

老吴回到家已经七点了，新闻联播开始了。老吴习惯了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上班时养成的习惯。一开始是陪着学生看，后来是带着学生看，到现在每天都看。田丽笑话过他，别人看新闻联播是关心时事政治，或者谋求进步，他一个一线教师，既不懂政治，又不关心经济，还假模假样天天看，也没有看出什么花来。老吴从不反驳，因为田丽只会嘴上说两句，手上却把电视调到中央一套。

央行发布了公告，为维护银行体系流动性合理充裕，人民银行以利率招标方式开展了1940亿元逆回购操作。老吴看着新闻里面主播的嘴巴上下张合，从那张嘴里面蹦出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是这些字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田丽说得对，他只是在装一个样子，其实什么也看不懂。

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老吴关了电视，洗漱。

八点十分，老吴洗好澡，顺手把衣服也洗了，晾晒好，准备睡觉。

八点半，老吴躺在床上，开始酝酿睡觉，睡前就不思考了，看点轻松愉悦的综艺，脱口秀的内部梗太多了，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笑点，出来一个鸟鸟就轻松实现了碾压；相声的伦理梗太多了，在现场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在手机上看片段总觉得有些违和。老吴越看越没有睡意，索性不看了。

九点半，关机，关灯，老吴开始睡觉。在一片漆黑中，他盯着天花板，今天要数多少只羊？明天要做哪些事情？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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